文丨吴泽源 在2020年的《电影手册》年度榜单中,美国导演弗雷德里克·怀斯曼的纪录片《波士顿市政厅》高居第一。这个结果看起来顺理成章,怀斯曼的纪录片大师名头,影片长达四个半小时的片长,甚至包括影片海报上市政厅建筑如远古巨兽般慑人的气势,都在事先张扬地告知观众:这是一部令人生畏的杰作。 《波士顿市政厅》海报 但事实是否真的如此?这或许要取决于你的电影观念,以及你想从这样一部电影中得到些什么。如果你对政治学与社会学感兴趣,想了解一座城市的外在运作机制,那么这部电影会给你带来满足;但如果你希望得到鲜明观点,犀利的社会分析视角,或是庸碌日常中暗含的戏剧冲突,那么这部电影可能不会是你的菜。 1 对政治工作的非娱乐化呈现 从影生涯已超过半个世纪的怀斯曼,常常被视为「直接电影」和「真实电影」流派的代表人物,虽然他本人很排斥这个粗暴的归类方式。但他的纪录片作品的确有着始终如一的拍摄方法:不使用配乐、标题、采访、画外音,不介绍片中人物,不安排片中人物直接对镜头说话,也不需要纪录片作者在镜头前面进行介入。 所以对观众来说,观看一部怀斯曼纪录片的体验,很像是不小心闯进了一个你对其一无所知(或者至少是知之甚少)的房间,却又无法离开。没有人会主动向你介绍房间内的人员构成和活动进程,你只能靠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来理解摆在你眼前的一切。 从方法论上,这是一种极其民主和中立的拍摄方式:纪录片作者不会试图改变事件进程,不会对人物的重要性做出主观区分,也不会试图操纵观众的思维与情感。或许在怀斯曼看来,这样的拍摄方法更容易抵达真实,也更容易为影片内容赋予开放性,让每个观众通过观看,得到属于自己的答案。 《波士顿市政厅》延续着这种实践。怀斯曼不加区分地将镜头对准了波士顿市政工作的方方面面。由时任市长马丁·沃尔什领导的市政厅制定着关乎城市各方面的总体政策:环保、教育、医疗、治安、交通、对低收入人群的生活保障,以及对少数族裔群体的安置与安抚。 一场场会议与演讲,组成了这部分内容。可以预料的是,冗长的套话与许诺,占据了这些会议的大部分时间。但这些话语也是维系一座城市正常运转的必需品,若失去了这些繁琐的议事程序,城市就会走向失控。 怀斯曼耐心地呈现着程序本身,也呈现着执行程序的政客们的某种「工匠精神」。例如市长沃尔什,并不是一个人格魅力突出的政治领袖。他有演说能力,但他的演说内容不令人过耳难忘;他有笼络民心的策略,但这些策略在一些时候奏效,在另一些时候则显得机械笨拙。 但他的大部分言语都透着一股务实特质;他逻辑清晰地向同僚与选民们诉说着政府职能,耐心地通过协商来制定城市政策,并真诚鼓励大家就城市生活中遇到的任何问题向他反馈。正是这种朴拙却诚恳的工作精神,维持着波士顿稳定高效的市政工作,没有使其变得荒腔走板。从这个角度来看,怀斯曼的作品像是对日渐真人秀化、脱口秀化的美国政治现状的某种反叛。它鲜明地指出着这样一个事实:政治不是娱乐,而且它也不应当成为娱乐。 2 停留于表面的被动观察 或许为了表现政治工作的「非娱乐性」,影片四个半小时的长度是必要的。但它确实也在许多时候令人感到无聊:我们一直在观察着政客与官僚们诉说和审议着自己「应该」怎么做、「将要」怎么做,至于他们具体除了言说之外具体做了些什么,除了他们在演说中自己提供的数据之外,我们并不了解。 而我们也在某几场戏中看到了城市潜在的危机:当一个大麻店因为要在贫穷的多切斯特区域落户,而召集当地居民进行意见征询会时,居民们提出了一系列令店主们无力解答的合理问题,但似乎大麻店的落户已是板上钉钉。 于是当地居民不卑不亢地向政府官员提出着质疑:我们究竟有没有资格投票决定大麻店能否落户?如果不能,这些会议上的对话、表达、争吵与愤懑,除了让大家发泄了情绪之外,究竟还有没有其他意义?为什么我们并不认为社区代表能够真正代表我们的诉求?为什么占据这一区域可观人口比例的少数族群会被排斥在议政之外,社区议政制度是否还有可以完善的空间? 像这样的问题,是真正击中社会软肋的刺点,也是一部纪录片的戏剧性来源。可惜类似场景在《波士顿市政厅》中来得太少,而在它们短暂到来之后,又会再次被对程序本身的海量呈现所淹没。 而怀斯曼不介入、不划重点、不对观众作引导的方法,也让影片有些流于乏味。如果从一个角度看,不介入是种寻求真实的表现,那么从另一个角度看,若不去介入和探测,就永远无法抵达事物的核心,只能停留在表面。 这也是《波士顿市政厅》的最大问题:它巨大、庞杂、面面俱到,却没有深挖其中的任何一个方面,没有故事,没有条分缕析的结构,没有视点,没有鲜明观点,没有性格。 这样的作品,作为文献档案和政治学研究原材料,无疑有其价值,但作为一部电影,而不是一段供用户随机播放的YouTube视频清单,《波士顿市政厅》似乎没有完成它的使命。 在这种时候,我们反而会怀念沃纳·赫尔佐格的纪录片创作观。虽然同样偏颇,但它至少能与怀斯曼的方法形成有效的平衡: 「每当我听到『真实电影』的那些陈词滥调时,都嗤之以鼻。我不是簿记员,我想要介入、塑形和雕刻,想要编排、干扰和虚构。」 「我可不是墙壁上的苍蝇。我是会蛰人的蜜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