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汀我最崇拜的西部片导演，你们都不认识

　　作者：昆汀·塔伦蒂诺
　　译者：易二三
　　校对：覃天
　　来源：Sight & Sound（1993年二月刊）
　　如果要我选出史上最伟大的五位西部片导演，问题不在于选出五位，而是一个导演要拍多少部西部片才能被认为是一位西部片导演。
　　拍一部就够吗？既然《独眼龙》是我最喜欢的五部西部片之一，我可以将马龙·白兰度列为西部片导演吗？菲利普·考夫曼怎么样？凭借其自编自导的早期作品《血洒北城》（最棒的关于杰西·詹姆斯的电影，罗伯特杜瓦尔扮演的杰西也是最令人闻风丧胆、最神经质的版本），以及为《西部执法者》撰写的剧本，我能将他和金·维多、亨利·哈撒韦和萨姆·佩金帕等人归为一列吗。
　　《独眼龙》
　　当我想到蒙特·赫尔曼时，这个难题就迎刃而解了。蒙特绝对不可能不在名单上。就算他只拍过三部西部片，我也不在乎，但其中有两部——《旋风骑士》和《射击》——就足以让他配得上这份荣誉。
　　蒙特还让我开始认真对待马龙·白兰度和《独眼龙》，因为虽然我很喜欢《射击》——即使他没拍过这部电影，《旋风骑士》也足够让人记住他。
　　《旋风骑士》
　　后来制作了《现代启示录》的制片人弗雷德·鲁斯曾经有一份合同，是要在菲律宾同时拍摄两部电影。他看过罗杰·科曼的《恐怖古堡》，该片由波利斯·卡洛夫和杰克·尼科尔森主演，并且听说影片的大部分都是两位年轻导演拍摄的——他们是蒙特·赫尔曼和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鲁斯发话说「从他们俩中挑一个来签合同吧」。蒙特得到了这份工作。
　　这份工作很简单。鲁斯必须在菲律宾拍摄两部廉价的动作冒险电影。他已经有了一部战争片的剧本，叫《通向地狱的后门》，但第二部还开着天窗。蒙特建议他们启用《恐怖古堡》里的年轻演员杰克·尼克尔森，他知道杰克也是一个编剧。
　　他的想法是杰克将在《通向地狱的后门》中担任主演，为第二部电影写剧本同时也出镜表演。尼科尔森写的剧本就是《受惊女神》（暂译，Flight to Fury）。
　　《通向地狱的后门》
　　蒙特的第一部电影《兽魂之穴》由伟大的查尔斯·格里菲斯担任编剧，非常有趣。《通向地狱的后门》相当不错，但《受惊女神》是蒙特·赫尔曼的第一部杰作，《恐怖小店》则是杰克·尼科尔森第一部以演员身份崭露头角的电影。
　　作为一个为他自己写的角色，尼科尔森终于有了保证、经验、台词和导演来完成他目前为止的最佳表演。
　　《恐怖小店》
　　《受惊女神》的另一位主角是霍华德·霍克斯的常用演员杜威·马丁（曾出演过《烽火弥天》和《怪人》），他是一名被严重低估的演员，在50年代尤其大放异彩。尼科尔森野性、时髦、理智的60年代表演风格，与马丁冷酷、硬汉的50年代表演风格配合得十分恰当。（就我个人而言，他们的表演给了我某种特别的启发，因为马丁酷似《落水狗》中的迈克尔·马德森，而尼克尔森酷似史蒂夫·布西密。）
　　《落水狗》
　　赫尔曼赫尼科尔森的配合也很棒。从我拍的电影中就可以看到，我很喜欢我称之为「厨房水槽电影」（kitchen-sink movies，译者注：这里应为昆汀戏仿厨房水槽现实主义/厨房水槽戏剧的说法）的那类作品，也就是说「里面什么都有，除了……」，《受惊女神》大概混杂了四部电影。
　　前15分钟是一个充满了动作冒险的神秘谋杀案，有着异国情调的地点（菲律宾），粗犷的主角（由马丁扮演），一个性感的东方美女（到第四场戏就会死掉），和一些诡诈的人物（尼科尔森一开始看起来似乎是个讨人喜欢的家伙，但随后很快被发现是一个冷血杀手，身怀隐秘的任务）。
　　然后马丁和尼科尔森跳上了一架飞机，在那里我们看到了一群有趣而可疑的人。而他们友好地一同飞行了大约20分钟之后，当他们彼此试探和高谈阔论（尼科尔森的谈话关于一位乘客的死亡——由杰奎琳·赫尔曼饰演，似乎是霍尔·哈特利的电影里的人物）的时候，飞机坠毁了。这让电影变成了马克斯·弗里施小说《能干的法贝尔》的扭曲版，被困在丛林中的幸存者为了生存而战斗，与抢劫的海盗团伙作战，彼此又打又杀。
　　赫尔曼和尼科尔森制作了一部很棒的小电影，并且也组建起了一个很棒的团队，因此他们之间的合作关系持续了下去。尼科尔森写了一个西部片的剧本——两人本可以以很低的成本拍摄，最后他们把《旋风骑士》这个剧本交给了罗杰·科曼。
　　《旋风骑士》
　　科曼非常喜欢尼科尔森的剧本，并且同意拍摄。他还说，「既然你就在出外景，为什么不顺手把两部电影一起拍了呢？」这开启了尼科尔森的传奇之路。随后，赫尔曼和尼科尔森这对老搭档重复了他们在菲律宾和弗雷德·鲁斯一起完成的任务：与同一组工作人员同时拍摄两部电影，尼科尔森在其中一部中担任编剧和主演，在另一部中担任演员，赫尔曼则都承担起了导演的任务。而且，这一次尼科尔森还将参与这两部电影的制作。
　　另一部电影是《射击》，主角包括沃伦·奥茨、米莉·佩金斯、威尔·哈钦斯（曾主演西部电视剧《糖脚》[暂译，Sugarfoot]），以及尼科尔森饰演受杰克·帕兰斯启发的枪手比利·斯皮尔。
　　剧本是由尼科尔森的朋友卡萝尔·伊斯特曼写的，两人都上过杰夫·科里的表演班，她后来还为尼科尔森写了《五支歌》《财富》和《情逢敌手》的剧本。她以阿德里安·乔伊斯为笔名写的剧本，就像是巴德·伯蒂彻的《单格屠龙》的形而上版本。科曼显然讨厌这种剧本，但他还是继续拍摄了下去，因为这是唯一准备好了的剧本，而且以这种低成本他是不会亏的。
　　《射击》
　　如今，《射击》被广泛认为是两者中更优秀的杰作。《洛杉矶时报》的影评人凯文·托马斯写道：「这两部电影（《旋风骑士》和《射击》）的区别，就像是佳作和杰作之间的区别。」法国和美国的大多数评论家都同意这一点（米歇尔·西芒是个主要的例外），蒙特本人也更喜欢《射击》。
　　但对我来说，它的简单，自然主义的基调，笨拙（因为它是如此真实）的牛仔方言，字里行间的悲伤基调，可笑的喜剧时刻的爆发，尼科尔森和卡梅隆·米切尔毫不费力的表演，所有这些都被包裹在喧哗热闹的情节中，使得《旋风骑士》成为了有史以来最真实、最精彩的西部片之一。
　　《射击》
　　蒙特制作的西部片是独树一帜的。他放慢了所有的动作，以便场景以一种在西部片中闻所未闻的实时节奏呈现。这样的效果就好像蒙特在放映室里，当胶片从灯泡前经过时，他亲手把它往下拉，这样每一帧被照亮的时间都更长，以便他更好地检查。
　　影片以驿站马车被拦阻作为开场，抢劫犯们的懒散、简洁的举止引起了观众的笑声。这与我们已经习惯的动作场景完全相反（一个匪徒每次从驿站马车上慢吞吞地移动一根木头的时候，都会让我发笑）。与蒙特的基调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尼科尔森撰写的情节，它与存在主义相去甚远。事实上，它很可能会被看作《伯南扎的牛仔》中令人兴奋的一集。
　　《伯南扎的牛仔》
　　三个牛仔一起骑着马，他们分别是韦斯（尼科尔森饰）、维恩（米切尔饰）和奥蒂斯（汤姆·费勒饰），遇到了一帮亡命之徒躲在一个小屋里。后者刚刚抢劫了当地的驿站，现在正躲起来。亡命之徒认为这些骑马的流浪汉无非是想要个地方睡觉（他们是对的），所以他们行了个方便。但牛仔们很快地根据事实推断出这些人是坏人，并且假意表明「期待与他们结伴同行」；然而，第二天早上他们带来了武装队，想要射杀和绞死这些人。
　　费勒中枪了，尼科尔森和米切尔设法逃脱，但武装队仍然在追踪他们。这两个人既害怕又悲伤（因为他们的朋友的死亡——尼科尔森下马之后悲痛地坐下的动作很好地表达了这一点），现在必须步行走出这片区域，同时与紧追不舍的武装队保持距离。尼科尔森说：「如果我们能弄到几匹马，就能摆脱困境。」
　　《旋风骑士》
　　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们霸占了一个由一位老人（乔治·米切尔饰）和他的妻子（凯瑟琳·斯奎尔饰）以及他们19岁的女儿（米莉·帕金斯饰）照料的牧场。他们挟持这家人为人质，偷了他们的马，也因此，两个原本无辜的人变成了法外之徒，至少武装队认为他们是。
　　这部电影真正精彩的地方之一是，尼科尔森从当时的信件和日记中截取的一些稀疏而真实的西部对话。这些人生活在简单的时代，语言贫乏。这种语言有时会显得很有趣，当这三个牛仔遇到一个被绞死的人，并且看了他很长一段时间后，尼克尔森开口说，「这个人被绞死了」。
　　在其他时候，这部影片令人动容，它没有纠结于他们是无辜的，或这不公平，又或是他们有多么害怕这类问题，在逃跑途中，尼科尔森以恰到好处的情绪对米切尔说，「最后没人会记得我。」
　　他们试图向家人解释自己是无辜的，却无济于事。这个家庭似乎只能勉强糊口：他们生活在一片凶险、贫瘠的土地上，远离尘嚣（当任何人接近他们的世界时，他们都像是受到了威胁）。老人不务农，整天单调地用斧头砍一个树桩。女人们似乎一直在做饭。
　　这些人一无所有，然后这两个危险的亡命之徒将他们所拥有的有限的东西……老人的尊严（他像一个国王一样掌管着这间小棚屋，但现在必须把他的王国和女人让渡给这两个男人）和他们的马全都夺走了。正是在这两个不善言辞的人试图向无辜而又绝望的人质说明他们的无辜和绝望的时候，这部电影表现出了罕见的悲哀。
　　当米切尔和尼科尔森吃完食物，坐在桌子旁下棋，而老人在外面猛砍树桩的时候，米切尔说，「我们借了他们的西洋棋，偷了他们的马，似乎没完没了。」「别想这些没用的，」尼科尔森回答。
　　演员们的表演有一种古怪的气质。哈利·戴恩·斯坦通饰演的亡命之徒首领瞎子迪克，斯奎尔和乔治·米切尔饰演的乡民，都恰到好处。有一次我遇到了哈里·戴恩·斯坦通，我告诉他我有多喜欢《旋风骑士》。他说：「这是我参演过的最好的西部片，也是我看过的最好的西部片之一。」
　　但彼得·坎农饰演的急躁的不法之徒和米莉·珀金斯提供了一些古怪的台词。坎农的声音有一种奇怪的女性气质，「我要把他们都收拾了」：帕金斯的表演古怪而经典。当他们问她是否有西洋跳棋时，她回答的那句「是的，我们有」，影响了我说「是的，我有」的方式。但赫尔曼是围绕卡梅隆·米切尔和杰克·尼科尔森的表演来打造这部电影的，观众很容易就能明白为什么……这两个人都太棒了。
　　当你看到米切尔——不幸地走了奥尔多·雷（另一位50年代的天才演员）的路，出现在任何作品里面，包括色情电影，那些他需要付出代价，做一些微妙的、随便的、私人的工作，你会从他身上看到所有那些值得为之流泪的优秀演员，他们从来没有机会将他们的天赋发挥在对的地方。
　　当一个优秀的演员，成功地保持住了他的直觉，即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拍着烂片，但他终于得到一个真正的角色，可以有所发挥，他的眼睛会露出特殊的光芒。
　　你可以从马丁·兰道在《创业先锋》中的表演，乔·唐·巴克在《天生好手》中的抢镜表演，以及理查德·克里纳在《体热》中气势汹汹的餐桌对话，看到这一点——所有这些大片里的表演都及时阻止或拯救了那些演员，使他们免于陷入剥削电影的地狱。在《旋风骑士》中，同样的光芒也在米切尔的眼中闪耀着，正是这种光芒造就了他漫长职业生涯中最出色的表演。
　　另一方面，杰克·尼科尔森成为了电影史上最耀眼的明星之一。尼科尔森既是一个伟大的明星，也是一个伟大的演员，不仅如此，他已经成为了像亨弗莱·鲍嘉、约翰·韦恩、詹姆斯·迪恩、玛丽莲·梦露和麦当娜（看看迪斯尼的《阿拉丁》和克里斯蒂安·史莱特在《希德姐妹帮》中对他的致敬）这样的文化偶像。任何人如果出于好奇，来观看《旋风骑士》，以一窥这位冉冉升起的明星的早期作品，都会感到震惊。
　　《遗愿清单》
　　尼科尔森在《旋风骑士》中的表演是他职业生涯最出色的表演之一，正如罗伯特·德尼罗在《穷街陋巷》中的表演是他最出色的表演之一那样。尼科尔森不仅把韦斯这个角色演得很好，而且他那种严肃而又真实的表演态度，让我很想再看一次（与此最接近的是他在饱受诟病的《重返唐人街》里的表演，我非常喜欢这部电影）。看到尼科尔森扮演小人物，经过数十年扮演大角色的历程之后，提醒我们尼科尔森成为现在这样的文化偶像，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尼科尔森，而且因为他是一个伟大的演员。
　　《重返唐人街》
　　如果说有哪位导演应该被重新发现，那非蒙特·赫尔曼莫属。他的自然主义风格和节奏，他那无形而有力道的剪辑节奏，以及他作品中的人物踏上的精彩旅程——他的影响可以在霍尔·哈特利、维姆·温德斯、吉姆·贾木许和泰伦斯·马力克等导演的作品中找到（正如宝琳·凯尔在《穷山恶水》的影评里指出的，虽然这篇评论不尽人意）。
　　今年，蒙特正在筹备一部新片《危险激情》（暂译，Dark Passion，译者注：这部电影未能拍成），这部电影根据莱昂内尔·怀特的小说《痴迷》（暂译，Obsession）改编，戈达尔的《狂人皮埃罗》正是以这部小说作为创作出发点。如果蒙特·赫尔曼的新片能在电影院上映，那真是一桩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