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孟达，他逼近了一个配角的极限

　　文丨灰狼
　　吴孟达，今天因肝癌逝世。
　　他带走了香港电影最伟大的配角艺术。
　　往前翻香港电影，我们可以认为没有石坚，《黄飞鸿》系列必然会失色不少；少了杨志卿、樊梅生、谷峰、田丰、午马这些老戏骨，邵氏武侠王国就没那么立体；而缺少吴孟达的周星驰，香港无厘头传奇也不会达到它应有的高度。
　　《食神》
　　因为和周星驰的合作，吴孟达成为香港影坛黄金配角中最出名的一位，他和周星驰之间的关系，也常常被视为某种捧哏和逗哏的关系（类似朱时茂和陈佩斯、于谦和郭德纲、张小斐和贾玲）。
　　虽然电影不是相声也不是小品，但在歌舞片和喜剧片这样特殊的类型之中，演员往往成为一种决定性的存在，这就是为什么周星驰这样的演员，价值要超过同级别的天皇巨星；而吴孟达这样的演员，银幕价值也自然超过了同级别的其他配角。
　　就此来说，「搭档」就是电影中最无解的存在，比如肥帝和基顿、阿斯泰尔和金吉·罗杰斯等等都成为影史传奇，周星驰和吴孟达的关系也在此列。
　　「搭档」并非我们今天频繁挂在嘴边的CP，不是一种银幕上可能产生的暧昧关系，而是一种影像运动的制造者——电影里所有的元素都似乎在围绕着他们运动，听从他们的召唤和应答，而他们几乎就是一部电影的全部。
　　这也是吴孟达能够超越其他香港黄金配角的绝对原因，香港影坛从来不乏顶尖的黄金配角，但除了石坚等个别案例之外，无论杨志卿、午马、谷峰等邵氏演员还是后来的曾江、秦沛、徐锦江、成奎安、罗家英、苑琼丹、林雪等等，都是没有固定搭档的演员，因此也就是所谓的「甘草」——他们适用于所有的环境。
　　《九品芝麻官》
　　很多人知道，1989年之前的吴孟达是个经历了失意而后重生的励志形象，他也曾是那种百搭百灵的所谓甘草演员。但从1989年之后，他一直出现在那些最主流、最卖座的电影之中，具备了某种绝对的「贴近性」，这种贴近性的最直观例子就是你可能不知道周星驰各部电影的导演是谁（无论是李力持、王晶还是他自己），也忘了其他合作过的演员是谁，但你一定知道他身边有个吴孟达。
　　就像周星驰是其电影中独一号的存在，能成为周星驰的「搭档」，则是一个配角演员能抵达的事业极限。
　　古往今来的香港配角演员都有一些标志性的个人特征，比如石坚是「奸」、罗莽是「莽」、苑琼丹是「泼」、成奎安是「傻」、林雪是「笨拙」、许绍雄是「窝囊」，那么对吴孟达来说，他的特征就是「猥琐」。
　　《大话西游》
　　吴孟达在银幕上的「猥琐」，不同于他前辈樊梅生的猥琐，不是一种角色化的表象/形象，而是一种高度市井气的、融合香港底层偷鸡摸狗劣根性的全面猥琐。
　　这种猥琐的形象，从一出场就能塑造电影的环境，比如说1990年的《天若有情》，吴孟达一出场驮着个背、推着个车、叼着个烟、屁股上插个鸡毛毯子，一种市井猥琐刁民的形象就扑面而来。
　　《天若有情》
　　按照杜琪峰的说法，这种猥琐就如一条老狗，老狗出场，周围的街道、摆设、环境、道具就都对了。
　　《少林足球》
　　虽然周星驰和吴孟达都能在电影里制造一种绝对的「世界运动」（也就是让世界一直围绕着他们转，能够对他们做出应答），但从奠基环境的能力来说，吴孟达不但不落下风，甚至可能会更强一些。或者可以说，吴孟达是一个铺垫文本的角色，而周星驰则是驱动和拔高文本的角色。没有吴孟达的铺垫，周星驰的演出就缺少着力点；没有周星驰的拔高，吴孟达就会原地打圈。
　　在具体人物设计和分工上，吴孟达的「猥琐」对应的是周星驰的「油腻」，但油腻需要节制，猥琐则完全不需要节制，因此在两人的合作中，吴孟达的高潮部分总会说来就来，进入一种彻底的发狗疯癫狂状态（比如《赌圣》中的三叔），吴孟达本人称这种表演为「先天性失控症」，这种表演法完全不顾尺度不顾形象，打击面广冲击力强。
　　《赌圣》
　　但这种发狗疯和传统的发狗疯不一样，吴孟达在这类极端表演中仍然能兼具一些无厘头的表情细节，他的精准度和全面性都过硬，对此，哪怕在这一路线上耕耘多年的顶级二人转演员也得甘拜下风。
　　吴孟达的猥琐，意在铺垫整个电影的情境，是笑料性的东西。但这种猥琐背后的真诚（它对应着周星驰油腻背后的单纯），才是打动人心的东西。就吴孟达扮演的诸多角色来说，最大的亮点就在于他看上去容易叛变（这一点连作为主角的周星驰也想不到），但这种叛变最后总是呈现为一种「曲线救国」的忠诚，这就总能产生一种悲喜交加的东西。
　　也因为这种猥琐和真诚的混合体，吴孟达和周星驰的银幕搭档耐人寻味，他们扮演过父子、叔侄、主仆、竞争对手等等，一个猥琐一个油腻，但彼此总能碰撞出真诚和单纯的东西，这恐怕就是无厘头的精髓所在。因此，对于无厘头这种特定喜剧类型，我们除了要加上「周星驰」这个定语之外，也应该区分「有吴孟达的无厘头」和「没有吴孟达的无厘头」。
　　从1990年开始，周星驰出演的不含吴孟达的电影共计17部，但除了《唐伯虎点秋香》《大内密探零零发》《国产凌凌漆》《功夫》之外，其他电影都算不上太成功。只有在这些电影中，观众才能真正掂量出吴孟达的分量——虽然在那些仍然闪光的作品中，像苑琼丹、刘以达、罗家英等人会在某种程度上替代吴孟达的作用，但这种替代始终称不上完整，因为这些影片更多依赖剧情上的设定，人物本身的魅力也则赶不上那些巅峰时刻两人合作的作品。
　　周星驰和吴孟达在拍摄《功夫》时决裂，此后一直未能合作，而周星驰本人也很快淡出了银幕，不再演出任何角色。世人都为他退居幕后而惋惜，这种选择或许是要成全做导演的全面野心，但从另外一个方面来看，和吴孟达散伙造成的孤掌难鸣，恐怕才是他金盆洗手告别演员事业的绝对原因。
　　同样，离开周星驰的吴孟达，也几乎从来没拿出超越性的表演，他虽然在和刘德华、梁朝伟等人合作的影片（《雷洛传》《绝代双骄》《黑狱断肠歌》）以及和朱延平合作的一些影片（《乌龙院》和《一石二鸟》系列）中延续过往的猥琐形象，但他和主角之间似乎缺少昔日那种精妙的化学反应，这一方面是因为吴孟达不是作为「搭档」的形象出现的，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合作的对象不是周星驰，虽然过往的痕迹仍在，但这些影片中的演出更像是一种惯性化的表演，有形无实，难以被观众牢记。
　　《雷洛传1》
　　这种「惯性」或者「本色」似乎是配角演员身上一个相当固定的东西，像今天的林雪、许绍雄、廖启智等人也全不例外。因为这些演员本身不具备主角气场和绝对驱动影片的能力，他们一生也只能作为配角而存在。就此来说，「惯性」可能是无法打破的瓶颈，因此他们的最佳状态，应该是找对自己的类型、戏路，能在尽可能多的电影、尽可能多的戏份中发光发热。
　　就此而论，吴孟达自然是绝对幸运，他和周星驰的合作，定义了一个时代的电影，定义了一个类型，而作为「搭档」的他自然是一位绝对的贡献者。这让他能够在某种程度上超越自己的前辈、同辈、后辈，香港电影配角的使命，在他身上堪称做到了极致。
　　吴孟达一生接演过96部电视剧、150部电影，巅峰时期是活跃在银幕上的二号喜剧王牌，晚年又出演了高票房电影《流浪地球》，堪称是完美的人生履历。
　　吴孟达的电影生涯没有遗憾。他和周星驰无法再来一次牵手，只是我们的遗憾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