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她美，不如先看懂她的美

　　不知不觉，《乔家的儿女》临近收官。
　　虽然剧情高开低走，从舒缓走向狗血，但张开宙的镜头语言依旧保持着应有的水准。
　　比如，飘之前曾夸过的这个镜头——
　　把水珠汇合和兄弟姐妹聚在一起的画面剪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家庭的隐喻。
　　用两个看似不相干的镜头叠加成新的内涵，这种技法，就是所谓的蒙太奇。
　　还有另一处——
　　拍兄妹四人一起吃饭的画面，曾当过摄影的张开宙带着一种对称构图的意识。
　　但仔细看会发现，三丽、四美姐妹俩，是挤在一处坐的，而那张属于父亲的椅子却始终空着。
　　隐喻出他们那个糟糕父亲的始终在场。
　　这些精巧的镜头语言，无疑让《乔家的儿女》变得更为耐看、耐品。
　　其实，飘很多时候看影视作品，也有这样的不自觉：
　　注意力全集中在表演、剧情、以及配乐等，并以此作为理解作品的基础。
　　这倒也没啥。
　　只是细想想，这些叙事方法，无一不是影视从戏剧、文学、音乐中借来。
　　那影视作品自己独一无二的表达方式呢？
　　也有，就是往往被我们忽略的镜头语言。
　　而，信不信？读懂它们，才是看懂影视作品的关键。
　　《喜剧之王》中有这样一个镜头：
　　尹天仇与柳飘飘告别，站在高处目送她离去。
　　镜头跟随着柳飘飘的背影直到她隐去，之后缓缓抬起聚焦向了大海，空留一个沉默的背影。
　　这一瞬间，没有表演和台词，连音乐都可省去。
　　但，你立时就能get到二人间的羁绊，以及那份隐隐的酸楚。
　　用镜头来讲故事，是优秀影视作品的首要特质。
　　同样在镜头语言上分外出彩的作品，我还想到一部——
　　《燃烧女子的画像》（下文简称《烧女图》）。
　　精彩之处在于，它虽是一部节奏缓慢、经常陷入沉默的文艺片。
　　却仅靠构图，将独特的人物关系讲得明明白白。
　　故事开场，贵族小姐海洛伊斯将被安排联姻。
　　依照封建时代法国的规矩，家里要将她的肖像画寄往夫家以供挑选。
　　画面中海洛伊斯妈妈的巨幅肖像高高悬起，象征着对她们的压迫，从这一刻便开始隐喻女性的悲剧主题。
　　但倔强的海洛伊斯不甘盲婚哑嫁，坚决拒绝入画。
　　母亲无奈，只好找来一个女画师玛丽安，以下人的名义安插在她左右。
　　吩咐她暗中观察海洛伊斯，为她作像。
　　《烧女图》讲的，便是女画师和贵族小姐日久生情的故事。
　　同性题材电影，最容易拍得滥俗的点，在于经常借两性模式来套模板。
　　明明是一样的性别，也非要分出一强势一被动，一阳刚一柔媚。
　　实则是一种同人文式的创作，揣测多于实际。
　　恰如戴锦华老师在解析这部电影时提到的，这种模式会预设一种不平等关系。
　　这是我们需要自觉警惕的。
　　而《烧女图》棋高一着的是，它直接把＂不平等＂拿来把玩。
　　比如画师与模特的设定，本就是不平等关系的代表。
　　模特被凝视，被描绘，在画师面前沦为观赏品。
　　而《烧女图》将现实中更常见的男画师置换成女性，其实是在尝试为这种关系赋予新的意味。
　　这种尝试亦能在镜头语言中找到。
　　玛丽安的到来，就是为了＂凝视＂海洛伊斯。
　　但当她找到前一任画师为海洛伊斯画的像，却只见一个无脸人冷漠地面对自己。
　　海洛伊斯拒绝了被凝视。
　　在这场微秒的，关于凝视的博弈里，电影真正的主题也缓缓浮现出来——
　　平等。
　　《烧女图》中最经得起咀嚼的桥段，发生在画室。
　　玛丽安直视着海洛伊斯，对她那些最细微的神态与微表情慷慨而谈。
　　此时的画面中，玛丽安也是大方直视着镜头前的你我。
　　这是一种我们再熟悉不过的姿态——
　　无处不在的凝视者就是如此将女性当做观赏物，尽情地解读消费。
　　电影将玛丽安讽刺性地置于父权的位置。
　　但，海洛伊斯的回答却出人意料——
　　我们是平等的
　　并无丝毫差异
　　随即，将玛丽安拉到自己身边，形成了一个对称的构图。
　　当你注视画中人
　　我又注视谁呢
　　《烧女图》中最常见的，正是这种对称的双人近景。
　　两位女主平等地占据画面，同时注视对方，犹如古典油画般稳定、和谐。
　　但若细想，这种构图，不光不符合一般电影的拍摄方式，其实也是跳脱现实的——
　　这么坐着聊天的姿势很不自然，这是种很刻意的镜头设计。
　　而这层刻意，也是为了紧扣电影的内核。
　　一个电影小知识科普——
　　在电影语言中，人物共有画面空间也意味着共有心灵空间。
　　处于同一画面中，可以反映人物内心的关联。
　　而烧女图用这种均衡构图，展现了一种全新爱情关系的可能——
　　彼此平等，在我窥见你的真诚的同时，你也注视着我的爱意。
　　同时亦是对观众提出质询：
　　我被你凝视，你何尝又不被他人凝视？
　　好的构图，对影视作品主题的呈现是至关重要的。
　　而当我们用这种思维去看片，也能有深入的理解。
　　比如《喜剧之王》的这个构图——
　　画面被平均二分，二人都在悄悄注视彼此。
　　可，一堵墙和栏杆隔开了他们。
　　若借用＂共有画面空间＂的概念来看。
　　尹天仇与柳飘飘虽出现在同一画面，却又置身于不同空间，这面墙让咫尺的距离失去了沟通的可能。
　　一个静止画面，便能尽览遗憾与无奈的意味。
　　这才是优秀影视作品真正令人百看不厌的魅力。
　　构图对于影视作品的重要之处还在于，它不仅能服务叙事。
　　很多时候，它就是影视作品的叙事本身。
　　足够精巧的镜头设计，不仅表现人物关系，且本身就在讲故事。
　　它时时预示着情节的走向、人物的命运。
　　最典型的，墨镜王的《花样年华》。
　　有种论调说，《花样年华》并不属于好电影。
　　理由是当把它的情节抽取出来，它讲的是这样一个故事：
　　男女主角的伴侣搞到了一起，而被绿的男女主角自己（差点）也搞到了一起……
　　乍一看，妥妥的出轨未遂狗血剧。
　　但这种只看情节和价值观的观影，是对墨镜王的绝对误读。
　　《花样年华》，恰恰证明了电影的独特魅力——
　　再贫瘠的故事只要用对了电影语言，亦能拍出新意及令人心醉的美感。
　　那么，应该如何解读《花样年华》呢？
　　戴锦华老师说，这不是一个爱情故事，它讲的是爱情的不在。
　　周慕云和苏丽珍一直在接近爱情的过程中，但却从未到达过爱情。
　　而从电影一开场王家卫就用镜头暗示着二人的这一归宿。
　　比如，电影中最常见的对话镜头——
　　一人在门外，一人在屋内的构图。
　　双方沟通着，但始终有一道无形的门隔阂在中间。
　　他们都在等着对方先发出进门的邀请，却也都选择了回避，无法真正走近彼此。
　　《花样年华》里的镜头语言，都是高度意象化的。
　　甚至会有两人在交流，但一人面对着墙，另一人压根不在画面里的反现实构图。
　　为的，也是强化主角间的距离感。
　　电影里另外几个镜头更典型——
　　明明两个人坐在一起，是触手可及的距离。
　　但王家卫却反复用镜子制造出一人在现实，一人在镜中的画面。
　　比起《烧女图》，《花样年华》所做的，是将可能存在的共同空间都破坏。
　　而镜头中的错位，折射出的是二人关系的错位。
　　这种难以建立共享空间的焦虑，正隐喻了《花样年华》所表达的——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痛楚。
　　而这，都靠一面镜子、一枚镜头得以表达。
　　发现没？
　　分析镜头的内涵，对解读影视作品有着极端重要的意义。
　　且，不局限于电影。
　　去年的良心国剧《沉默的真相》，在镜头语言方面也堪称出色。
　　开篇，导演就抛出了一个极具视觉冲击力的镜头——
　　一个男子的尸体蜷缩在敞开的行李箱中，占据在画面中央。
　　男尸一袭白衣，在一片黢黑中白得扎眼，分外诡秘。
　　而他身体则呈现出婴儿在子宫里时的安详。
　　再看疑似的凶手——
　　一个神色慌张的男人，拎着这只硕大的行李箱逆着人流进入地铁站。
　　看到这里，镜头设置的疑点已经非常多——
　　为何这个抛尸现场如此诡异？又为何有人想用需要安检的地铁运尸？
　　随着剧情的展开，我们才得知。
　　死者名叫江阳，是一名以伸张正义为己任的检察官，其实死于自杀。
　　而运尸者律师张超，只是负责＂搭戏＂的人。
　　这一切，其实都是他们二人及其同伴设计好的。
　　目的，是希望借助江阳的死唤起舆论的关注，由此重启对一桩陈年冤案的调查。
　　现在看回开头的镜头，这几个画面，其实带着特定的隐喻。
　　江阳这身检察官的白色衬衣，象征着他对正义的坚持与追求。
　　他想用正义的白光，照亮江潭市藏在暗处的罪恶。
　　而张超逆着人流，坚定地走进地铁的画面。
　　则是对黑暗中的逆行者的比喻。
　　这群人本来都过着踏实而又体面的人生，却为了肃清真相，甘愿堕入黑暗，拥抱罪恶。
　　只为荡平心中那因正义遭到践踏，善良无辜枉死而久久不能平息的愤怒。
　　而为此甘愿付出生命的江阳，最终也实现了平静安详，如同母亲子宫里的婴儿。
　　而江阳们的命运。
　　在这寥寥几个镜头中，便已阐明。
　　近几年，大众对影视的评价有一个新趋势——
　　追求所谓＂每一帧都可以当成壁纸＂的审美。
　　但这种漂亮镜头，往往连镜头语言的边都摸不着，它只能让影视剧更＂好看＂，却不能让其更＂耐看＂。
　　而谓之＂语言＂的，是要求它能像会说话一样表达某种含义。
　　还是张开宙。
　　他的《清平乐》在美工的讲究程度上堪称强迫症。
　　但剧的总体观感，却十分平庸乏味。
　　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
　　《清平乐》的很多镜头， 美，却空洞。
　　例如这种大篇幅堆积的旅游宣传片式镜头。
　　唯一的作用大概就是在那些冗长的对话里，让观众喘口气。
　　比如，剧里宋仁宗与晏殊辩论的这场戏，时长近八分钟。
　　导演三次将镜头切到大远景，把大段的对话砍成几段。
　　比起表达什么深意，更像是自己都看不下去了，离开抽根烟。
　　只是一种对乏味的补救措施。
　　这类镜头被拍出来，似乎只是为了被截图、剪辑、观赏。
　　但我更认同戴锦华老师所说的——
　　电影所有的细节，都应该回到作品整体中去分析意义。
　　若此类养眼镜头的作用只是被摘取出来把玩，那它也并没有加进电影的价值。
　　真正优秀的作品，是能用镜头说话的。
　　比如，《钢的琴》中经常出现的水平拍摄镜头。
　　这种拍摄手法不是一般人类的视角，反而明显看得出是摄影机和滑轨在跟拍。
　　戴锦华老师指出，这是为了强化影片的扁平感、虚构感。
　　《钢的琴》中极度写实的东北老工业区衰败场景，配合这种被放大了的虚构性。
　　便自然地在写实中，呈现出迷离的诗意。
　　因此，发现没？
　　除了情节、故事、演技。
　　看懂一部影视作品，也绝对不能忘了镜头语言的维度。
　　之前飘粉常问我，为什么都是看影视作品，但我们这些影视码字工总可以发现更独特的视角。
　　我想，答案大概就是这句话——
　　别当＂最佳观众＂。
　　不要被作品所摆布，导演让我们哭就哭，让我们笑就笑。
　　而是去探究，为什么影片能带来这些情绪。
　　是剧情？是配乐？是镜头？还是剪辑？
　　包括镜头语言在内的基础电影知识，看似艰深，实则如同飘在前文所举例的那样，运用起来并不难。
　　这些知识，能实在地帮助我们形成关于电影的知识框架和审美能力。
　　飘今天多次引用的戴锦华老师，就是一位近年在电影知识科普领域颇具影响力的学者。
　　说起戴锦华，哪怕你没听过她的课，应该也有所耳闻。
　　这位北大的电影学教授，对电影理论有着极其专业的见解，又擅长把这些理论讲得引人入胜、妙趣横生。
　　比如面对近年来开展得如火如荼的女性主义影视，戴锦华教授始终保持着一种清醒的谨慎。
　　因为她不希望女性电影人的银幕表达，只能被局限在＂差异性的性别系统中＂，折损了女性电影人更多的创作可能性。
　　就在前几天，戴锦华教授在「抖音开学公开课」中进行了一场直播。
　　直播中，她也谈到了电影语言之所以成为语言的重要原因——
　　我们看到的镜头里的画面，是经过导演取舍的。
　　因此，为了更好地看懂电影，我们往往需要对它的画面进行拆解，并一一质问，由此挖掘出藏在这些形式之下的更深层次内涵。
　　但，这种能力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建立在对电影知识一定的积累之上。
　　而抖音，则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良好的平台。
　　不知道大家发现没有，近一两年来， 抖音上类似的输出电影干货的内容越来越多了。
　　有专注输出电影冷知识的编剧雷神。
　　像＂集数超多的电视剧＂、＂年头最久的系列电影＂，他的关注点很奇特，但又总能切中观众对于电影的种种好奇。
　　比如，以往大家看惯了高分电影榜单。
　　但难道就没有人和飘一样好奇，电影低分榜单究竟长啥样？
　　恐怕也只有编剧雷神能为我们解答这个问题。
　　除此之外，还有专门分享电影拍摄干货的王小伍。
　　他会带着观众一起拉片，详细解读电影画面内乃至画面外的每一个细节。
　　他的视频，短小却精悍。
　　每一期只集中于短短的一个小片段，虽只有两分多钟，但是拆解得很深。
　　他讲到过《让子弹飞》中那个怪异的环形镜头。
　　其实是用镜头的环绕突出三个老狐狸第一次对话时，各自心怀鬼胎的＂拐弯抹角＂。
　　寥寥数语，就将《让子弹飞》中视听语言与电影叙事之间的关系阐释清楚了。
　　而在抖音，像这样科普电影知识的内容还有很多，它已经逐渐成为帮助我们学习鉴赏影视作品的优质平台。
　　除了戴锦华，9月2日至15日期间，＂抖音开学公开课＂活动，还邀请了洪子诚、曹则贤、柳冠中等8位来自清华大学、北京大学、中国科学院大学、武汉大学的教授学者，围绕文学、电影史、物理学、生物学等领域直播分享通识知识。
　　想看戴锦华直播回放的朋友，也可以在＂抖音和ta的朋友们＂抖音号上观看完整版分享。
　　在围观了许多条科普视频后，飘印象最深刻的，是王小伍在一则视频里所说的——
　　艺术或许无高低贵贱之分，但它确有欣赏门槛。
　　这也是为什么，飘鼓励大家多去了解一些电影语言知识。
　　因为这样，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和欣赏作品。
　　这是对认真做内容的影视从业者的鼓舞。
　　最重要的，也能反哺到我们自身生命和对生活的体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