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霍普金斯访谈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不需要表演

　　作者：Kyle Buchanan
　　译者：覃天
　　校对：易二三
　　来源：《纽约时报》 （2020年11月19日）
　　在《困在时间里的父亲》这部与老年痴呆主题有关的电影中，安东尼·霍普金斯，这位已82岁的演员贡献了他个人职业生涯的巅峰表演，他还声称：「这部电影中，不需要表演。」
　　《困在时间里的父亲》
　　我似乎听错了安东尼·霍普金斯的意思。
　　也许是我们的Zoom通话出现了某种故障，或者霍普金斯真正想用的词被他的威尔士语调轻快地掩盖了。但后来我听到他又说了一遍。「再来一次！」
　　「它太简单了，」他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笑得露出了牙齿。「真的太容易了。」
　　但我们聊的却是一件看起来一点都不容易的事情：他在新片《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中施展了精湛的演技。霍普金斯在片中饰演一位住在伦敦，患有痴呆症的老人。当这个角色发现自己被时间困住，努力弄清楚周围环境的意义时，霍普金斯带着一种令人惊讶的优雅，来回穿梭于坚硬和迷雾般的质感之间，几乎可以肯定的是，这个角色会让他再次进入奥斯卡角逐。（霍普金斯已凭此片获得2021年奥斯卡最佳男主角的提名。）
　　那么，这位在戏剧舞台和银幕上的巨匠，是如何应对如此重要的角色的呢？霍普金斯耸耸肩。「这是一个很容易演的角色，」他再次说，「因为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剧本。」当欺骗他的女儿这个角色由奥利维娅·科尔曼出演时，事情就变得更容易了：「当我看着奥利维娅时，我的面部表情就会慢慢地松弛，眼泪流了出来，我会想，『哦，我不需要再刻意表演什么了。』」
　　我应该指出的是，这不是一个演员通常会告诉你的事情，因为哪怕是一个正致力于角逐最微不足道的电影奖项的演员，往往会像穿着一件破皮夹克一样，穿着自己在表演上的艰辛。带着的一种早已练就的，不情愿的腔调，演员会喃喃地说，他在片场从未出过戏，拍摄条件很艰苦，他可能已经为这个角色死过几回了，他应该死了，可能会死，就因为你强迫他重新讲述这件事。
　　霍普金斯却认为，没有必要去破坏这种「伪装的艺术」：「为了创造一个角色而试图忍受痛苦是毫无意义的。」他告诉我。毕竟，如果你是一位拥有数十年表演经验的奥斯卡获奖演员，而且你已经拿到了一份写得很好的剧本和一位强有力联合主演......那么，这不应该是件容易的事吗？当一名演员决心让他的工作变得如此困难时，他真正服务的是谁？
　　82岁高龄的霍普金斯有时会被要求为年轻的演员们提供建议，他很高兴在视频通话中露面，以活泼、和善的效率向他们讲述他职业生涯中的故事。（他很适合这种形式，活泼而精力充沛：当他接到我们的视频时，他有力地向我们挥手说，我是安东尼！你好！）但当这些年轻演员想知道还能做些什么，来精进他们的表演时，霍普金斯总是建议他们少做一些。
　　霍普金斯说：「问题在于，在表演中要让自己以某种方式暴露出来，丢掉所有的面具，但剥开内心确实需要花费一点时间，因为我们都想躲避。」
　　他咧嘴一笑。「我要告诉你一个我听说的故事，当斯宾塞·屈塞和凯瑟琳·赫本在伦敦，看到劳伦斯·奥利弗在舞台上表演莎士比亚的戏剧《泰特斯·安德洛尼克斯》时。」根据霍普金斯的说法，这对来访的美国夫妇对奥利弗的做法嗤之以鼻：他化了浓妆，还戴着假鼻子。「斯宾塞·屈塞对奥利弗说，『拉里，告诉我，你认为他们会认为你是谁？观众知道那个角色是你。』」
　　当然，《困在时间里的父亲》的观众会知道这是霍普金斯——甚至，这个角色就叫安东尼，我们花了几十年的时间惊叹这位演员在银幕上的聪明才智，这只会让他所扮演的这个角色的困境变得更加令人心酸。不过，你对此不应该有误会。当霍普金斯说，如此激动人心的角色扮演起来十分轻松，这并非出于他的谦逊。实际上，恰恰相反。
　　他说：「我不会在这件事上过于谦虚，你必须知道如何让自己激动和振奋起来。我深谙此道，因为我从事表演已经很久了。」在过去因疫情被隔离在家的几个月里，从他位于洛杉矶太平洋帕利塞德住所的窗户向外望去，霍普金斯喜欢抬头看着海岸，看看过往的那些汽车。车里的人们似乎都急着要去什么地方。曾几何时，他也很不耐烦。
　　作为一个在威尔士塔尔伯特港一个阴郁的郊区长大的孩子，霍普金斯完全没有什么出众之处。他没有学习或运动方面的天赋，他那强势的工人父亲对他持怀疑态度。「上帝保佑他，」霍普金斯说，「但我确实记得他对我说过，『哦，你真是无可救药。』」
　　与演员理查德·伯顿的偶遇成为了一个转折点，伯顿也在塔尔伯特港附近长大，并且逐渐成为了成为好莱坞的宠儿，这也促使霍普金斯开始踏上了演员的道路。作为一个有天赋的模仿者，霍普金斯在伯顿的人生轨迹中看到了很多他不顾一切地想要效仿的东西。
　　「我想成名，变得富有。」霍普金斯说。「我想要获得成功，想要弥补我认为是空虚的过去。最终，我变成了所有这些东西。」
　　在安东尼·霍普金斯提到的成功、富有等等因素里，一些比另一些来得更快。霍普金斯在加的夫的皇家威尔士音乐与戏剧学院和伦敦皇家戏剧艺术学院学习和工作过一段时间后，在1967年应劳伦斯·奥利弗的邀请加入了英国国家剧院，在由奥利弗出演的斯特林堡戏剧《死之舞》中担任B角。当奥利弗患上阑尾炎时，霍普金斯像「一只咬着老鼠的猫一样，把剧中埃德加这个角色带走了。」奥利弗在回忆录中写道。
　　这还不够。霍普金斯说：「我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我的野心，但我只想来加州拍电影。」
　　这种想要更多、更多、更多的倾向也延伸到了他的表演上：在纽约西区版本的戏剧《伊库斯》的排练过程中，导演约翰·戴克斯特发现霍普金斯在剧本的页边空白处写满了了大量的潜台词。「这是什么垃圾？」戴克斯特问道。「只要记住台词就行了。」凯瑟琳·赫本在1968年的电影《冬狮》中与霍普金斯演对手戏，她也建议他在表演上尽量保持简单。
　　《冬狮》
　　霍普金斯答应了，尽管他的私生活变得越来越复杂：他开始酗酒，生活中挣得的任何东西都可能会被他浪费掉。有一天，他在亚利桑那州的一家酒店房间里，从醉醺醺的昏迷中醒来，对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一无所知。
　　霍普金斯说：「我想，好吧，我必须停止这一切，因为再这样下去，我要么会杀死别人，要么杀了自己。从那一刻起，我的生活就有了新的意义。」
　　霍普金斯38岁时，他接受了清醒与节制的生活。他的态度变得轻松了，他的工作也变得更容易了。霍普金斯说，即使是他在1991年的《沉默的羔羊》中扮演汉尼拔·莱克特时，这令人难以忘怀的可怕表演经历也是一场「轻松的表演」，重温这部电影，你很可能会注意到霍普金斯有多么开心。「你必须带着幽默感来处理这些事情。」
　　《沉默的羔羊》
　　《沉默的羔羊》为霍普金斯带来了他渴望已久的一线明星地位（以及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有一段时间，他对追逐自己心中的目标十分感兴趣：他在1990年代的《霍华德庄园》和《告别有情天》中有一些精彩的表演，还有一些有趣的电影，比如在电影《势不两立》中，霍普金斯和一只熊进行了激烈的对抗，但他也钻研了汉尼拔系列的续集，这些续集所获得的反响却越来越少。另外，他非常乐意在《雷神》和《变形金刚》系列电影中参与演出。
　　《雷神》
　　然而，在过去的几年里，霍普金斯经历了某种程度上的复兴。他称《困在时间里的父亲》是他多年来最精彩的一部电影，是他暮年作品中的巅峰之作，其中包括去年的《教宗的承继》、与伊恩·麦克莱恩联手演绎的《化妆师》、明星云集的电影《李尔王》以及在HBO的剧集《西部世界》中亮相长达一季之久。但他不再将这样的胜利归因于过去的天赋和雄心——现在，这一切似乎更像是运气或是机遇，他只是成为了受益者。「我回想起来时，我觉得，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场梦，」他又一次温和地耸了耸肩说。「对此我深信不疑。对我来说，这一切好像都是幻觉，仅此而已。」
　　《教宗的承继》
　　在他这个年纪，尽管拥有令人敬畏的履历，霍普金斯很高兴继续「放空自己」。他两次告诉我，「自我是一条毒蛇，如果一个人想要成为一个演员，甚至是一个纯粹的人，虚荣心是必须去除的东西。」
　　「我对太多事情知之甚少，」他说，「除了我知道我现在做的事情在整个计划中并不重要。」在家里和妻子斯特拉一起，他追求与自己的演艺生涯无关的乐趣，无论是在iPad上读《荒凉山庄》，在钢琴上练习勃拉姆斯，还是在午餐时间让猫跳到他的大腿上：「我感觉很平静。我已经活了足够久了。」
　　有时，斯特拉会捕捉到一些具有禅意的瞬间，并将其发布到霍普金斯的社交媒体账户上；最近，霍普金斯在与他家后院有关的一条推文中写道，太阳照亮了他的蓝眼睛，他露出了微笑，推文写道：「活在当下。」这条推文赢得了超过13.4万个赞。「我在这方面很受欢迎。」他眨了眨眼说。
　　在2021年到来时，霍普金斯就要满83岁了。「我知道我在变老，我把自己照顾得不错，我很健康，很强壮，但这事儿我也不敢打包票，肖恩·康纳利今年就离开了我们。」
　　《困在时间里的父亲》悲剧性的轮廓是否促使他回想自己的生活，或者思考过去与现在的交融，如何真的能让观众叹为观止呢？当霍普金斯最近重温这部电影时，他在表演中所能看到的只有他自己的父亲——这位坚强的老面包师于1981年去世。
　　《困在时间里的父亲》
　　事实上，在电影接近尾声的时候，霍普金斯在拍摄一个特别感人的场景时，开始流泪。他要求导演佛罗莱恩·泽勒在拍摄下一场戏之前给他一些时间来恢复——他知道自己做得有些过火了，但他忍不住。他的目光落在一个简单的道具上——一副老花镜，让他想起了自己已故的父亲。
　　「想起他的时候，我就有些哽咽。」
　　当父亲去世时，霍普金斯在他的房间里发现一副类似的眼镜放在一张美国公路路线图旁边。这位面包师的旅行计划再也不会实现了。「这令人心碎，」他说。「他一生都在努力工作，最后，你会想，『好吧，就是这样。』我记得当时我站在他的床前，心里想着自己的结局，『你也没有那么有名。他的结局到来了，而总有一天会轮到我。』」
　　但希望在于，霍普金斯坚信前进的动力，并且不断前行，他只是简单地提及过去的悲剧，以便从中吸取教训，并让它将自己带到任何他要去的地方。我们结束视频访问的时候，我问霍普金斯，在他80多岁的时候，他还希望完成什么?
　　他笑了笑：「真的有一件事，一件简单的事。」
　　「再让我如此生活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