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朦胧,风中走来我的素影,长袂飘飘,金步缓缓,走进幽暗的墓道、天井、甬道,看到一合方方的墓志,志盖上面的大字清晰可辨:"大唐故昭容上官氏铭"。 李隆基还算讲究,派人如此认真地给我撰写墓志铭,把我的一生好像都记录下来了。"夫道之妙者,乾坤得之而为形质……"果然对我评价不俗,"备之于人矣,则光前绝后,千载其一"呵呵,作为历史上唯一的巾帼宰相,我也的确千载其一了! "婕妤,懿淑天资,贤明神助。诗书为苑囿,捃拾得其菁华;翰墨为机杼,组织成其锦绣。"或许是我的才学救了我,而我的聪明又害了我,自己有时也想不明白。 我的人生很短,只有四十七年,但我的故事却很长,估计得说上一千年,从何处说起呢?嗯——一个女人! 壹、一朝选入君王侧 一个成功女人背后,应该有一个或一群男人,而我的背后,只需站着另一个高高在上的女人就可以平步青云了。 可是她这个人,我真的不好说,因为她既是我的仇人,也是我的恩人,更是我的贵人! 那年冬天,我的祖父上官仪就是因起草废除武后的诏书而惹来全家的杀身之祸,那时还在襁褓里的我随母亲进宫为婢。 我娘说生我之前梦见一个白发仙翁拿着一杆金秤给她,说是生出的孩子长大后可用它称量天下。娘便认定我是文曲星转世,把她所会的才学全都传授给我,还好我天生丽质,过目不忘,很快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那日清晨武后招我入宫,是我第一次与她相遇。她坐在高高的大殿之上,我不敢抬头,但是听她那响亮自信的声音就像一个不怒而威的狮子,而身边同坐的皇上却温柔地像一只绵羊。 我的小心脏也有点乱跳,生怕有个闪失,但是表面上我就是一棵亭亭玉立的小树,迎风不摇,稳得漂亮! 第一次招见,其实就是一场初入官场的考试,面试过后还有笔试。武后让我当场作文,这对于我来说可是小菜一碟。虽然我刚刚十四岁,但我的文笔不比四十岁的才子文人逊色。 我的考卷文不加点,须臾而成,文字清丽,不乏道义。天后大喜,立即下令免去我的奴婢身份,升为"才人",留在宫中为她所用。 后来的不断接触证明我当初的第一印象十分准,果然,不久天皇就被天后代替,历史上第一个女皇隆重登场了。而我又变成了"内舍人",这是因为——我真的很聪明! "势如连璧友,情若臭兰人。"我的诗文清新脱俗,文采斐然,令大家心服口服。女皇也对我另眼相待,后来竟让我掌管起草宫中内诏,让我受宠若惊。 当年我祖父也是做的这个差事,可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团队,而今女皇让我一人执笔起草,我还真得多下功夫不辱使命啊! 我不太喜欢女皇有时看我的眼神,她说我很像我的祖父,我只好小声地说:"我连祖父长什么样都不记得。" 她冷冷一笑,牵着我的手说:"婉儿 ,你是个聪明人,是不会做糊涂事的!" 我忙跪在她的石榴裙下,磕头如鸡啄米,"万岁,婉儿一片忠心可鉴日月,愿为万岁当牛做马,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女皇拉起我坐下,又微微一笑,抚摸着我出血的额头,眼神中不由得流露出一丝得意…… 我的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在翻涌,脸上的泪与笑交织在一起,和胭脂凝在了一片桃红。我知道,女皇就是巨人,我要慢慢踩着她的肩膀上天揽月! 贰.只慕鸳鸯不羡仙 夜又深了,皇上和张昌宗兄弟的嬉闹声在宫中传起,我躲在屏风之后,那一声声刺耳的欢叫如利刃一刀刀戳着我的心。 皇上年过六旬还……那几个小鲜肉果然都长着一副好皮囊,把女皇迷得神魂颠倒,可是他们看我的眼神似乎更火热,毕竟我比她年轻四十岁! 特别是那个张昌宗,那脸蛋比宋玉都白上几分,就像一块光滑润泽的玉。一没人时他就会对我动手动脚的,可是就在昨天,只因我多看了他几眼,结果…… 女皇的小刀扔过来正刺中了我的额头,瞬间血流了下来,我哪顾得上脸呢?保命要紧!忙磕头求饶,可暗地里杀她的心四起。 命果真保住了,可是我的脸——好丑的一道疤,只好让宫人帮着刺一朵梅花遮掩,反倒添了几分风韵,今日竟成了宫妃们追求的时尚…… 我也是个女人,我也有七情六欲,可是女皇不让我和别的男人谈情说爱,更别提谈婚论嫁,她要囚住我一生。呵呵,大势将去之人,决定不了我的命! 外面的弦月好像起来越亮了,闪着闪着,又闪过了十年的光阴…… "神龙政变"让这位82岁的女皇终于无奈地宣布退位,不久后就驾鹤西去了。而我并没有一丝难过和不安,因为我成了新皇帝的昭容。 每次在镜中看到头上的梅花烙我都忍不住恨她,可是从她男宠身上泄下的私欲又报复了所有的仇怨。这是我对她最大的反击! 那些男人只喜欢你的身份,但却喜欢我的身体,你打败不了我的年轻和风姿,40岁的年龄差是不争的现实,谁让我花容月貌、才华横溢、风流多情呢? 李显是个软骨头,武三思是个花心大萝卜。而崔湜,也在我和太平公主之间徘徊。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都是好色之徒,势力小人!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 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一曲《彩书怨》诉尽了我的孤独与苦闷,失去的我一定要夺回来,我不求千古流芳,但也要一世快活。 院子里的花开得正艳,这芍药虽不及牡丹雍容华贵,却也俏丽多姿,妩媚诱人。我就是这院中的芍药,自有人赏,却无人怜。 男人喜欢我的娇艳多姿,却也羡慕着牡丹的大气富贵。他们从我这里换取功名,我从他们身上寻找快乐。这似乎是很公平的交易,因为我没有更好的选择! 叁.一杆金秤衡天下 娘的梦终于实现了,我手中的金秤杆果然量起了两朝的江山。女皇时期我就帮她拟写诰书,出谋划策,也为百姓作了一些实事。 而今皇帝和韦后为了招天下贤才,并成立了修文馆,她让我作主考官。坐在高高的红实木桌前,看着台下一群男人立在那里等我一一审核文章,这种快感真是难以溢于言表! 苍天有眼,数百年男尊女卑,女子没有权利上学、科考、作官,而今我一介裙钗,竟能让须眉垂首贴耳,听我随意评判,真是给天下女子争气啊! 这些诗词虽文笔畅通,词藻华丽,但是仍不令我十分欢喜。我一边把他们的文章抛下台下,一些看着他们低着头捡起灰溜溜地退到一边的窘态,好不得意! 不过也有一些才子佳作让我点头称赞的,如沈佺期和宋之问就功力相当,可沈诗的结句"微臣雕朽质,羞睹豫章才"显得气息将竭,而宋诗的结句是"不愁明月尽,自有夜珠来"还是很有些气魄豪状的! 我的点评让众人心服品服,但是说实话,宋诗虽好,但人品较差,女皇在时曾想主动献身求荣,却被女皇识破又嫌其口臭而拒之门外,人品与才学也不成正比啊!望着台下洋洋得意的宋之问我无奈地点了点头。 不过和文人在一起比和政客在一起舒服,大家谈诗论文、赏花喝酒,有时太晚了还可留宿在我的府中,这段时光,也是我人生中最逍遥、最得意的时光了! 肆.自古红颜多薄命 想我上官婉儿一生位高权重,名利双收,"巾帼宰相"的美誉天下无双,可是身后不停变换的靠山却不能让我一劳永逸,我不能只图虚荣和快活,还得为我的前途着想。 我知道,这个世上除了我娘,没有人真心疼我。那些人只是利用我,把我当作不同的棋子罢了。可我生为宰相之孙,又作了宰相之职,也得为江山尽一点绵薄之力。 韦后心如蛇蝎,还想做第二个武则天,她女儿安乐公主也恃宠而骄,向唐中宗索要"皇太女"的地位。这样的违逆行为,在当时的政坛闹得沸沸扬扬。 为了阻止她的违逆行为,我曾四次向中宗进谏,甚至到了削发为尼、以死相逼的地步,这才求得了他的同意。我也主动申请降为婕妤,名份对我来说就跟本就不重要,我要的是韦后和她女儿的白日梦不能作成。 心恨手辣的韦后,竟然为了早点上位谋杀亲夫,还让我写假诏书传位于她。如此歹毒心我怎敢相信于你,把大唐江山转交到你手上? 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也在对岸虎视眈眈,我得想一个两全其美的妙计——让小皇帝李重冒做傀儡,韦后垂帘听政,李旦当相王辅政。这样可以谁也不得罪,以后无论谁掌朝政,我都可以全身而退。 谁知韦后不满意,废除遗诏,一意孤行,李旦和他那暴脾气的儿子李隆基怎么能善罢甘休呢?都是韦氏小人得志,小不忍则乱大谋,还好我有原稿在此,可以做个护身符。 很快,李隆基的军兵就把皇宫包围得水泄不通,安乐公主在旁边大呼小叫,韦氏厉声安抚,但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回头问我:"婉儿,我们就这样坐以待毙吗?" "坐以待毙的是你,不是我!"我冷冷一笑,从私密处取出"护身符",昂首向往走去。把手里的遗诏交给侍卫,让他转交给临淄王李隆基,并说太平公主早已知晓此事。 可谁料到李隆基和姑姑太平公主早就貌合神离,根本不留情面,恨恨地下令让我"旗下死"。 没有人捆我,因为我无处可逃,我远远望着李隆基那绝决的脸,不知是夜色还是愤怒染的,是那样的铁青冰冷,像一汪无底的深潭。 我苦笑着低下了头,看到了院子里的花,被士兵踩踏得一地残英,无论是牡丹还是芍药,都被这些人无情地摧残了。机关错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武则天利用我,想江山永固;李显利用我,与武氏家族抗衡;韦后利用我,想成为第二个武则天;李旦利用我,想遏制韦后与安乐公主的势力…… 而今,他们不念旧情,就这样狠心地把我抛弃。或许,这就是棋子的命运吧!金秤杆落在地上,没有什么声音,早就变成一阵风,被上苍收回去了。 韦后和她的安乐公主,也这样匆匆去了。我抬起头来,最后看一眼墨色的苍穹,那下弦月瘦的像一弯银钩,勾走了我的最后一瓣梦。 我这一生荣华权贵享尽、风流快乐尽尝、才华美貌兼具,唯一的遗憾是——未做过真正的新娘与母亲…… 天似乎要亮了,曾经的旧梦也重新温遍,我要走了,或许你们会用不同的声音、语调、表情、心态讲我的故事,但是你们不是我,讲也讲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