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二还乡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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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二是杜家庄人,家中很富有,只因他染上了赌博,不几年工夫,就把祖传的一份家业输得所剩无几。加上杜二不会过日子,赢了钱,带一群赌友吃喝玩乐;输了呢,就没人理了。
　　其妻刘氏,不知规劝多少次,但丈夫总也不改,自己常常默默掉泪,自认命苦。
　　这一天,杜二偷了妻子的几件首饰当卖了,又去赌。他这次是下了决心的:赢了呢,就和妻子好好过日子,再也不赌了。如果输　了,不是去死,就远走高飞,再没脸回家了。
　　可今天手气是输输赢贏,贏赢输输,总是不让他罢手,到最后还是输干净了。
　　杜二两眼发愣,总想再捞回来,可朝谁借钱谁也不借给他。他本想一走了之,但总觉得这么一走又对不起妻子,还是想回家看看。到了家,他发现妻子不在,以为回娘家去了。
　　杜二把箱柜搜了个遍,找出几件随身穿的衣服,又搜出点散碎银两,打上铺盖卷儿一横,便出走了
　　到哪儿去呢?那年头时兴下关东。杜二就往东北方向走去。他一路走,一路要饭。走了多少天记不得了,这一天终于到了东北地界。这时候,天气也渐渐冷了,晚上如果没有火根本活不了。他就每天晚上给人家看货、看店的,只求晚上能有个暖和的地方睡一会儿,不被冻死。
　　这天,他来到一个大镇上,晚上在一个打烧饼的炉子旁睡着了,蒙昽中听见有人喊:＂幺(一)来免二……＂他睁开眼,细听了听——终于听清了,这是不远处有人在押宝。凡耍钱的人,遇见赌局都犯瘾。他再也睡不着了,就顺着喊叫声走了过去。等到了近前一看,方知是个大宝局,每天押宝的人络绎不绝。
　　他挤巴了挤巴,凑到了跟前,见桌上满是下的注。每一开宝就有人叫好,有人丧气,嚷叫声不断。他兜里连一个钱也没有,只能干看着为别人喝彩。忽然,他觉得脚面上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马上就觉出来是一枚大钱落在了脚面,这是桌面上收钱或找钱时被划落到下面的。这可是一个机会。他不露声色,假装提鞋的机会,将这枚钱拿在了手里。
　　常耍钱的人,不但爱看赌场,也会看门道。杜二看了半宿,已看出了端宝人的规律,待宝盒端出来后,他马上把一枚大钱往台上放:＂我押幺!＂因只一枚大钱,谁也不注意他,结果一开宝，杜二贏了:一枚变成了两枚。杜二没往回拿,接着又押,又赢了,二枚变成了四枚。杜二还没往回拿,接着押,又贏了,四枚变了八枚。当杜二连赢十几把后,就引起了宝局包括押宝的看热闹的人的注意。此时杜二的注已是大赌注了。于是有人想在他这门上下注,马上被其他人使了眼色,凑耳边说:＂别是托儿吧?＂要钱的人都心眼儿多。看他又接连赢几把后,仍然没人跟他在一门押。杜二跟前的钱已一大堆,根本就不好数了,于是,大概估了估,兑换成
　　大锭银子。杜二还是那样,把大锭银子一放,待端宝人端定后,大呼押幺!＂待宝盒开后,真是幺。
　　于是一锭变两锭。杜二想:反正拾来的孩子,不怕摔,接着押吧!两锭银子也不往回拿,接着押还押幺。而端宝的也直纳闷:这人是谁呢?押宝也不错个点儿,总押　幺?刚开始还行,只有杜二一家可以赢别人的,可现在呢?把别人划落净了不够赔他一人的。就心里想:干嘛他总押幺呢,可能这回要换点儿,我还端幺吧!可杜二呢,把宝盒放好后,又大嚷:押幺!又赢了……简单地说,杜二连连押幺,连连赢,一连赢了十几把后,钱多得都不好算了。于是有人出主意,现在是多少多少钱,
　　如果杜二贏了就把记得账翻一番,如果输了全部归宝局。杜二说＂也好,我只要输一把,这一宿的钱全归宝局,贏了按账上说的但有一样,宝局是必须有相应的现银!＂宝局的东家也同意了。
　　当杜二又羸一把时,已有人开始巴结杜二了,马上给他出主意:点点库吧,现在账上是多少多少钱,看宝局还有没有账上这些钱!当下有人起哄:＂对,点点,必须银子兑银子!＂经盘点,宝局的现银正好比账上多一倍,杜二说:＂开宝吧,我输了归你,你输了归我,就这一把了!宝局东家想:＂他押了一宿幺,这最后一把,我是不是改一下点儿呢?＂但又一想:他也可能料到我改点儿,不押幺了,万一追上我的点儿,岂不砸锅了!不管他,我还端幺。而杜二也在想:他可能料定我改点儿,而我偏不!照旧!
　　宝盒端上来了:大家屏住气息全都盯着宝盒。杜二见宝盒放好,迸出两个字:＂押幺!＂等宝盒打开,又是幺!大家全喊出好!＂
　　为什么大家都为杜二叫好,这里有个原因:因宝局总是赢的机会多,凡在这儿押宝的,几乎把钱都输在这儿了。而宝局又养着群打手,经常是输打羸要,大家恨死他了。今天好不容易逮着个出气的机会,怎么不喊好呢?
　　等一开宝,宝局的东家就吓蒙了:自己全部家当就这么完了吗?而当着众人,又有什么理由不兑现呢?真要是那样,以后就是想东山再起,也没人来了,只好顺水推舟,有气无力地说:＂点银子吧!＂几个打手想找茬儿,可一看所有的人都向着杜二,也不好下手,只好忍着。
　　于是,杜二把铺盖卷打开,把银子往里卷,卷成一个铺盖垛子后还剩少一半儿,于是就把那少一半儿分给大家,凡在座的,人人有份。他又拿出五十两银子,物色好两个强壮的大汉说:＂这五十两银子归你们,送我一趟。＂送一趟五十两银子?天价!这两个人马上应允,一前一后跟着杜二走了。
　　来到镇上一个店铺后,杜二马上说:＂我就住这店了,你们走吧!＂等那两人走远后,杜二马上又奔了另一店,敲开店家门,说:＂店家,麻烦你给我开一单间好吗?＂这个店是全镇最小的店,平时没有几个人住,见来了客人,马上应允。
　　杜二又嘱咐道:＂从我住下后,店钱按双倍算,但有一个条件,在半个月内,任何人不许进屋打扰,每天饭菜由店家掌柜你亲自送来,不能叫任何人知道。＂店家忙说:＂好,好,好,我一定办到!＂
　　连半个月,杜二从未出过屋,每天的饭菜都是由店家亲自送过去。在这半个月里,开赌局的又派人暗访过,均未找到,误认为是赢了那么多钱,远走高飞了。
　　这天,杜二把店家找来,将半个月的店钱按双倍价付清后,对店家说:＂你开这么一个小店每天进多少钱,一年有多大进项?能养家不?＂店家叹口气说:＂不瞒你说,勉强能糊口,这半月若不是有你照顾,还不够嚼裹儿呢?＂杜二又问:＂那么,在这镇上开什么买卖能赚钱呢?＂店家说:＂这是个往来方便的大镇,无论干什么买卖,只要有本钱,干什么都能赚钱。＂杜二说:＂那咱们俩合伙开一买卖如何?＂店家看了看杜二,半信半疑地说:＂咱俩?你有本钱么?这可不是说着玩儿的!＂
　　杜二让店家把门关严,从床底下拽出铺盖垛子说:＂我留心观察了你半个月,确实发现你诚实可靠。这里没外人,我给你透个实底儿,我有的是钱,瞧吧,就这些,还不够吗?店家一见铺盖卷沉甸甸的,只当是铜钱,说:＂这些真差不多!＂杜二把铺盖打开——全是白花花的银子!把店家吓傻了,好半天说不出话来!疑问道:＂你有这么多钱,怎么会住我这小店?＂杜二道:＂你就不要问那么多了!以后我有的是时间跟你说。这么办,从明天起你就先把小店关了。然后呢,满镇上转转,看有无出租或出卖门脸儿、铺子的,如果有,咱们就把它买下来,不要怕花钱!＂
　　第二天,店家就把小店关了,开始各处转,寻找合适的地盘和门脸儿。过了半个月后,真找着了一处门脸儿,有七八间大,临街,地盘也不错,经与杜二商量,就把它买下来了。而杜二呢,仍是一天门也没出,在这半个月里他也没闲着,光盘算开什么店、卖什么货了。
　　门脸儿买下来了,干什么用呢?经店家与杜二合计了几天,决定开杂货铺,凡日常生活需要的都卖。杜二又让店家物色了几个精明能干的伙计,将门脸儿又修缮了一番,择一吉日,杂货铺就正式开张了。铺面上的事,全由店家一人张罗,杜二呢,只在家管管账什么的。为做到心明眼亮,每月将账目与店家公布。而店家呢,本来在入不敷出的情况下结识了杜二,现在又合伙开上了大买卖,有股报恩思想,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经营买卖上。只一年工夫,买卖就越滚越大了。以后,他们根据这个镇的交通情况,不但卖,还收购,专收东北的土特产,什么人参、木耳、干蘑菇、毛皮等。
　　他们将收上来的山货皮毛等发往关内,又从关内拉来当地缺少的布匹、油盐等。到第三年,他们就成了本镇数得着的大铺面。店家不只一次地询问杜二,问家在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等,杜二一概不答,只是说:＂不要问那么多,把心思用在买卖上吧!
　　又过了几年,当他们买卖又扩充了一家分店后,他们的家当究竟有多少,也只能说个大概。店家培养出几个出色的伙计后,也不用每天上店去了,没事就和杜二喝茶聊天或饮酒作乐。杜二很少去店里,连街上也很少去,在与店家聊天时,渐渐透露出思乡之情。
　　当店家得知杜二原籍还有一妻子时,马上提出将她接来享福。杜二立时拒绝了:＂我对不起她呀,去接,人家来吗?再说,我不辞而别,她这些年怎么样了,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啊!如果能活着,凭那样的家境,不知受了多少累,也不知能不能撑得住?这几天,我失眠了,常想她。我出来时,就有一个想法,如果混得不如人宁可死在外面也不回去了!现在,我混出人样儿了,该回去趟了。＂
　　店家提议用一辆马车,几个保镖,衣锦还乡,又被杜二拒绝了:＂我这次回去,就我一人,不乘车,不骑马,还一人走回去,还穿当年我来时穿的衣裳。如果老婆还在,我就不回来了,好好和她过日子;如果老婆不在,我就马上回来,在这儿落脚了。如果我不回来,这儿的一切家当就归你了。＂店家说:＂那怎么能行?到什么时候也是咱俩的!＂
　　自杜二有了还乡之念后,便归心似箭。按他个人的想法,不用保镖,不用车马,只是把银子打在铺盖卷里,随身背着,步行奔家而去。杜二这样做,是有他的想法的:树大招风。你要是有车有马,说不定会被人路劫,甚至扔了性命。而自己的衣着打扮,根本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反倒安全些。
　　杜二走走停停,一路平安,终于到了杜家庄。而到家,已是半夜时分。这时,杜二却多了个心眼儿——而正是多这个心眼儿,使自己的美梦成空。杜二想:我走了这么多年,老婆怎么过日子的会不会嫁了人?即使没改嫁,她一人守寡,是否熬得住?她如果靠了别人,我的想法岂不白费?不行,我得考验考验她!于是杜没先进家,而是来到村边的大庙里。这个庙因没住僧人,早已破旧得不成样子。庙院中有一大槐树,杜二就把装银子的铺盖卷挂在槐树上,自己只身回到家。来到家门,杜二便叩门。一会儿,里边传来声音:＂谁呀,这么不要脸,半夜三更地敲什么门?＂杜二一听心中暗喜:是刘氏的声音,她还活着。寡妇门前是非多,不用说,她把我当成歹人了。
　　杜二马上回答:＂快开门吧,是我回来了,我是杜二啊!刘氏一听,真的是杜二的声音,马上点着灯开开门,将杜二迎进屋。杜二进屋发现炕上就老婆一人,未发现什么异常,就抚着老婆双肩说:＂你受苦了,我对不起你,你还好吗?＂刘氏见杜二问,当下哭了:＂我以为你早死了呢?你可知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啊?要钱没钱,要粮没粮,靠平时给人家缝缝补补,拆拆洗洗,织布纺线,啥活没干过呀?遭难时,我死的心都有啊!＂说着便泣不成。杜二说:＂好了,这不我回来了吗?＂刘氏擦了擦眼泪,问道你吃饭没,我给你做饭!
　　一会儿,饭做好了,给杜二端了上来。杜二说:＂有酒吗?＂刘氏说:＂你不在家我打酒干吗?＂杜二说:＂你是不是给我打点去?＂刘氏说:＂这半夜三更的,我上哪儿打去?＂杜二说:＂你把小铺的门敲开不就行了吗?＂刘氏本不愿去,但见自己分散多年的
　　丈夫回来了,还是去了。
　　刘氏把酒打回来后，杜二让刘氏陪自己喝,刘氏推说不会,让杜
　　二自己用。杜二喝着吃着,到末了,才对刘氏说:＂老婆,从今往后就只管享福吧。我刚才是试探你,看你对我还有无情意,结果你不嫌弃我,还给我打酒去了,我很高兴。我现在给你说实话吧,我发大财了!＂于是就把自己如何闯关东,一夜贏多少钱,又如何用此钱来买卖,又赚了多少多少等,全部说了出来。
　　刘氏听后半信半疑:＂你那么多钱,放哪儿了,怎么还穿这样的衣服?＂杜二得意洋洋地说:＂钱,我挂在村边大庙院里的槐树上了,待会儿我给你去拿,足够我们享受一辈子的啦!＂
　　这本是两口子的私话,可偏偏让别人听去了。这人是谁?便是开小铺的朱掌柜。这朱掌柜是个爱扯闲话的人,总爱散布一些闲言碎语。他见刘氏半夜敲门打酒,便多出一个心眼儿:她半夜打酒给谁喝呢?若是她喝吧,这么多年从未打过酒,没听说她会喝酒。若是别人喝,这人是谁呢?该不会是守寡守不住了,又养男人吧?若是如此,我得捉奸去,好诈她两钱花花。于是,刘氏前脚走,他就后脚跟来了,并蹲在了窗根儿下。杜二跟刘氏说的话,他全听到了,原来她打酒是丈夫回来了。又听说他发了财,现把钱放在庙中大槐树上。心想:不行,我得先行一步。
　　杜二酒足饭饱之后,便嘱咐刘氏说:＂等着我啊!我去取银子!＂杜二来到大庙中,往槐树上一看,当下就惊呆了!哪还有铺盖的影子?他揉了揉眼,又仔细看,还是没有。是不是被风刮掉了?他又围树前后左右找了几遍,还是没有。
　　杜二这个恼啊!不知从何发泄。回去跟老婆怎么说呢?没有现物,说什么她也不会相信的,这可如何是好?
　　杜二左找右找,当确定无法找到时,已近天明。杜二长叹了口气:＂看来天不助我,我没法回去面对刘氏了!她等我多年,难道还是分文没有的一个人吗?罢罢罢,死了算了!＂杜二狠了狠心,将腰带解下,拴在树杈上,上吊死了。
　　这里再说刘氏,等丈夫回家,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一直到天亮还未见丈夫回家。她想起丈夫说过去村边大庙,是不是东西太多他拿不了,我去接接他。可她来到大庙,见树上吊着一个
　　人—正是自己的丈夫,马上疯了似的哭号起来。哭声惊醒了乡邻。大家一看刘氏哭成个泪人,树上还吊着人,忙问怎么回事?刘氏一边大哭一边诉说自己命苦。于是有人说＂死了人又不明不白,赶快去县衙报案吧!＂村里的里正报案后,
　　知县马上亲自带人来到大庙。
　　这个知县是个清官,曾断过许多无头案,审过许多疑难案子,在当地口碑不错。他来到现场后,因人多,现场无法保护,就先让人把杜二的尸体放了下来。经查看,没有任何外伤,不是被害而死,确系自尽而亡。又询问了刘氏几句,刘氏仍是哭哭啼啼,哭诉了个大概。知县又再次查验尸体,向树上看去。这时一只大蜘蛛从树上垂丝吊下来,在杜二身上停了一下,又往槐树上爬去。一会儿,又爬下来,然后爬上去,当爬到第三次的时候,知县自言自语地说了声:＂蜘蛛上槐。＂他说这四个字时,＂蜘＂字发音轻,＂蛛上槐＂三个字发得重,刚一出口,围着看热闹的一个人马上说:
　　＂朱上槐!你提他干什么,他一个开小铺的!＂
　　一句话提醒梦中人!知县马上问这个人:＂你们村真有一个叫朱上槐的?＂大家都说:＂有啊,朱记小店铺就是他开的!＂知县自语道:＂此乃天助我也,这就是了。＂于是知县马上吩咐差役,速到朱记小铺仔细搜查。待差役走后,知县又把刘氏叫到庙里的一间屋,仔细盘问了杜二回来后的每个细节,心中便更有了底。
　　衙役来到朱记小铺立刻搜查,果然将杜二的银子及铺盖卷搜出,朱掌柜吓得一个劲地叩头喊＂饶命＂。衙役将朱上槐带到知县面前,立即当众审问,并问他是不是叫朱上槐。朱上槐做了亏心事,又被搜出了证据,只得承认所为。知县马上把里正和刘氏叫到跟前,当场判决:追回的这些银两全归刘氏所有,任何人不得干涉;由村里出面,刘氏出钱,厚葬杜二;朱上槐盗走银两是造成杜二自尽的直接原因,马上监押,待秋后问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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