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其,真敢说
想象中,演员都是有假面的。
面对外界窥探的目光,训练出一套模式化的反应,以求能够轻松应对过去。
李鸿其 不这样。
他大概是演员中,最愿意交谈且不害怕自我暴露的那类人。
2个小时的采访中,李鸿其保证了自己每一句话的真诚——
"我跟你聊天,跟我私下和朋友聊天是一样的。"
以至于,讲得嗨了,"他妈的"这类语气词也会跑出来。
他时而用浪漫的比喻,让我更接近他所想表达的本意;
时而用"唉!人嘛",开启严肃又走心的人生哲学探讨;
也会像大男孩一般,跟外界那些批评和质疑较劲。
像他强调的那样,"人是有不同面向的"。
这个既玩摇滚又修佛学,既有文艺品位又不抗拒商业的30岁男演员,不断在对话中展示着自己矛盾而丰富的面向。
像流动的水,看似在重复地流动,但水一直在自我更新。
他把采访和交谈比喻为一个装满水的杯子不断清空的过程。
"当我待会儿结束后,我继续去生活,我又有新的东西。新的车流经过,新的光影,新的声音,或者去看新的电影,那些东西又放进来,所以要一直不断地消化。"
一杯水清空的过程,也是他理解自己的过程。
面对观众/背对观众
侯孝贤说:背对观众,创作才真正开始。
李鸿其奉为圭臬。
"我很欣赏的建筑师、摄影师、艺术家,最终都是选择背对观众的。"
李鸿其接的前三部电影,清一色大师班底,将他带到了各大A类国际影展。
出道作《醉·生梦死》里,他凭借毫无雕琢的自然表演,拿到了金马最佳新人,提名金马影帝。
接拍第二部作品《幸福城市》,顶着起点太高的压力,李鸿其开始钻研演技这回事。
二十多天的戏份他愿意花半年来准备,拍摄期间,他形容自己"整个人就像失恋的状态"。
到了《地球最后的夜晚》,本来很重要的戏份被毕赣一剪没。
但是幸存下来的一镜到底"吃苹果",成了整部电影的演技高光。
付出很多时间结果只留下一两场镜头,李鸿其不怪毕赣。
他觉得这也是导演爱演员的一种方式。
在这些展现生活痛楚的底层角色身上,李鸿其奠定了自己迷人的特质。
他的脸,不是固定标准的帅气,而是让人有想象的空间。
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想象,为他赋予可爱、天真、性感、疏离等各种各样的气质。
演技加持下的气氛帅哥,正是男演员里最稀缺的类型。
李鸿其也一度认为,冲奖的影展片才叫电影。
"我之前的戏都是这种调性的,其他我不接,啥都看不上。"
就在观众给李鸿其贴上"电影脸"、"文艺咖"的标签时,他却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作品中。
如果说大鹏的音乐喜剧《缝纫机乐队》,来自台湾的流浪鼓手炸药一角,多少与他本人有重合之处,看起来并不突兀。
甚至还能让人get到他摇滚男孩的帅气。
那么偶像剧《亲爱的,热爱的》,纯爱电影《我在时光尽头等你》就完全打破了他以往的定位。
尤其后者,情人节档票房破5亿,李鸿其却罕见地遭受了演技上的质疑。
那些从严肃文艺片入坑的影迷,习惯了在影影绰绰的氛围下欣赏他的眼神和背影。
但是不能接受他在如此明媚的滤镜下,直白地表情达意。
因为独属于李鸿其的某种神秘感和暧昧性,被消解掉了。
新戏上映的前三天,他会密切关注观众对自己的评价。
李鸿其绘声绘色地模仿那些差评:
"哇靠给我骂的真是,"李鸿其我脱粉了"、"你他妈那一部到底在演啥?""
他甚至怀疑人生地跑到群里问朋友们:"我!到!底!怎!么!了?"
这种不解在于,明明商业片付出了他同样的努力和感情。
《时间尽头》里有场戏,李鸿其砸玻璃砸到满手是血,拍完一个人跑到休息室,哭到不能自已。
女主角李一桐也提到过,李鸿其会用林格的口吻给她写很多信。
这份投入,在偶像爱情片的剧组是很难得一见的。
对李鸿其来说,接拍这类商业作品,并不是因为它们"更简单"。
而是因为它们"更新鲜" 。
就像《缝纫机乐队》里,有他喜爱的摇滚乐和架子鼓。
与周冬雨的纹身桥段,留下了他在银幕上最喜感的一面。
接《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理由很简单:
"因为它要去芬兰,芬兰有极光!"
更让他新奇的是,"居然有人找我演IT男?"
拍摄期间,芬兰出现了五年不见的超大极光。
李鸿其形容那个场景,像"神龙再现"一样不可思议。
他把更年轻的自己比作是固体,对电影和艺术的理解局限在一方狭窄的天地。
而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开始进入流动的状态。
"我很希望跟观众说一件事情,不要把我想象成演员,把我想象成是你的一个好朋友。就像我朋友是一个摄影师,他原本是拍黑白肖像的很厉害的摄影师,(后来)他说他想拍树,想拍风景,我会鼓励他,而不会告诉他说你应该拍这种黑白艺术肖像。"
一直演《醉·生梦死》这样的严肃作品,对李鸿其来说不算难事。
"但真的好玩吗?不好玩。"
他必须多做尝试,去寻找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他把电影的路,比作一台火车。
"这一站我只是下车看一看,这一站就叫《时间的尽头》,但最终我还是会搭上那台火车,到达《风平浪静》。然后我再上车,再到《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它这个路可能会走得很拐,它这个地形可能会有高原反应,但它是一个过程,它最终还是会到达终点。"
逻辑正确/情感真实
表演上,李鸿其也在进行一些新的尝试。
《风平浪静》里,他不再是灰头土脸的底层悲剧人物,也不再是平凡不起眼的善良普男,而是冷血暴戾的官二代李唐 。
热情的笑容背后,包藏着疯狂的计划。
偶尔一沉的侧脸,散发着危险的性感。
他成功挖掘出了自己身上的反派气质,这在他以前的作品里是绝无仅有的。
《风平浪静》这部戏,李鸿其拍得尤其放松,甚至是任性。
他用自己热爱的摇滚乐打比方。
"国外很多的摇滚歌手,他们在台上随便乱搞,随便乱唱,要唱不唱,可是他们很认真在做这件事情,我觉得我演这部戏有点像是这样。"
在他"随便乱搞"的背后,李鸿其其实给李唐设计了不少背景。
比如他刚从国外留学回来,比如他会在家里书柜放一排莎士比亚,比如他还可能一直在吸食违禁药品。
所以在宋浩面前,他总是表现出有异于常人的戏剧感和兴奋感。
李唐的戏份不多,普通的处理,会让这个人物完全被吞没。
李鸿其找到了一种很风格化 的演绎。
一身紫色西装开着挖掘机,满脸亲昵笑容搂住昔日兄弟。
李唐一出场,就牢牢抓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并在出现的所有戏份中,带来未知不安的气氛。
看到那身紫色西装,李鸿其才确定了表演的方式——
锦衣华服撕开后的肮脏丑陋,满脸无辜的天真犯罪者。
他越极致,越反差,就越能彰显"风不平,浪未静"。
但正如李鸿其意识到的那样,"这样的方式有一点危险。"
因为李唐成年前后的反差和距离,需要观众自己进行想象的跳跃。
比如李唐贿赂宋浩未果,拿着现金疯狂砸向路人的车窗。
这一幕,把李唐一直以来被名利扭曲的人性给展现得淋漓尽致。
但是从现实逻辑来看,这又是暴露犯罪证据的愚蠢和嚣张,跟他保送名校的经历似乎形成了冲突。
这场戏来自于李鸿其的即兴发挥。
原来的剧本里,他可能只是在车里骂骂人捶捶方向盘。
但是他觉得情绪推不上去,这毕竟是一个刚刚杀了人的人。
言及表演上的质疑,李鸿其会很较真:
"我很想反问一句,你们身边真的没有这种人存在吗?我们在新闻上看到的富二代,他们表面就已经很浮夸了,我们还没看到他们私底下的样子,真的是我演得浮夸,还是你们选择你们想看到的样子?这个是我想反问的。"
在分析李唐的过程中,李鸿其像是给我上了一堂表演鉴赏课。
"有时候我觉得逻辑太正确也未必是一件好事啊,就像法国新浪潮时期的电影,突然来一个跳舞,突然房子烧起来,突然路人看镜头,就是我是迷恋那一种的。"
深受新浪潮电影的自由气息影响,李鸿其在表演上,偏向将情感真实置于逻辑真实之前。
而情感,是演员最能把控的东西。
戈达尔的《法外之徒》
李鸿其还很喜欢《老男孩》里的一场戏。
囚禁15年重获自由后,接到仇人打来挑衅的电话,崔岷植居然愤怒地生吃了一整条章鱼。
看到这浮夸的一幕,李鸿其说自己一直在笑。
"我get到的点就是,导演你搞什么太荒谬了!你为什么要拍这个吃章鱼,你生气就生气,干嘛一定要吃章鱼!"
"我觉得这就是幽默感,就是一种第四道墙。"
在他看来,李唐也是一样。
一个需要观众带着类似的幽默感去看待的角色。
他打破戏中构建的现实,直接对着观众在传达某种情感和信息。
目前来说,李唐是李鸿其可以第一次这样尝试去演的角色。
"我知道很多东西还不够成熟,但说回来,我也是一直不断地找寻我自己未来的东西,因为太多的前辈告诉我,不要急不要急,不要想说这部戏一定要变成什么样子。"
演员/导演
谈论表演的李鸿其,完全是导演思维。
实际上,他的确早就有了当导演的计划。
一开始他想拍一个24小时的故事,24个人生片段,彼此之间完全没有任何关系。
计划中,他和幕后人员总共不超过5个人,演员全部用素人。
一个零成本的艺术电影。
听着有点天马行空,也带着李鸿其独特的Rock "N" Roll的精神。
为此,他用自己的账号去私信邀请演员,用走红毯去"引诱"别人参与。
"我还找那种法师,我说拍你在寺庙帮人家普度,回到家又跟老婆生气什么的,总之就反差很大。"
电影对他来说,就是平常的生活,添加一点点剧情。
后来,这个故事主题还是搁浅了。
"大牌"素人一个个拒绝他之外,对外界声音的敏感,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因为《时间尽头》真的太多人骂我了,我这样拍的话,一定会被人家骂‘李鸿其你去死吧,你不适合拍电影’。"
"你看人家会说我在学谁学谁,就一样的意思,我怕我这样拍,别人又在说我模仿什么蔡明亮、塔可夫斯基、贝拉·塔尔。"
在背对观众这件事上,李鸿其仍在继续修行。
李鸿其坦承30岁的自己,还处在男孩向男人转变的阶段。
他的身上杂糅着摇滚男孩的叛逆,以及哲/佛学修习者的通透。
这两者都决定了他,不是一个轻易被裹挟的人。
接拍商业作品,并非是他向市场投降的表现,而是他职业规划的一部分。
李唐的表演风格,并非是他玩票或者模仿,而是他寻找方向的第一站。
拍电影这件事,不是面不面对观众的问题,而是需要智慧。
如李鸿其自陈,他把"战线"拉得很长。
24小时的故事计划,未来可能会被重拾起来,可能会有另一种呈现方式。
那台通往电影之路的火车,崎岖辗转后,终归会达到终点。
在此之前,他像水一样,不断更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