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最神秘的人
我们村最神秘一个人,人们都叫他"老展"。其实只不过一个十几岁的小伙子,我上小学大家这样叫他,如今我已经是一个奔四的人,大伙还这样称呼他。
大概是一种偏见,我总觉得不大说话的人都很酷,像是心里藏着宝贝,怕从嘴里跑了。老展不是哑巴,只是除了家里人,没人跟他说话。
按辈分,我应该叫他叔叔,大家都说他是个傻子,我也从来没叫过他。神秘的人都给人一种距离感,别人不好靠近。
很小的时候经常在路上碰到,他总是低着头,一边微咧着嘴,似笑非笑,跟自己说话,有问有答。
他的个头很高,身形削瘦,永远是短短的平头发型,也不知道是自己自我要求,还是老母亲让他剃的。
他的母亲是个目不识丁的农村妇女,丈夫很早就死了,面色潮红,透着星星点点的血色,眼睛不停挤着。
眼角似乎天生有个看不见的漏洞,要么总是有湿润的眼屎,要么总是有一滴泪水。跟儿子正好相反,她逢人就说个没完,。
无非自己命苦,遭瘟的老汉早早就走了,一儿三女,个个都是傻子,唯一一个还算正常的,嫁了人三年多就离婚了。
有人说是因为生不了孩子,婆家不要了,后来改嫁,丈夫总是打他,倒是产下一个男孩,没过几年自己就死了。
老展只对自己家里人说话,据说跟几个姐姐吵得很凶。他家里很穷,一家五口全挤在一张土炕上。
有邻居说他二十多了还裸着睡,姐姐们似乎也毫不在意,或者是老妈总护着,没人管的了他。
我上六年级的时候,他已经二十岁上下了,到底是多少岁,连他妈妈都说不清,管他呢,谁又会在意这些?
那时候他身体已经发育,只是永远穿着一身黄色的仿制军装,永远低着头,似乎几十年如一日,我从未发现他身上的变化。
因为离得近,他妈经常来我家串门,口里还常叫他宝贝旮瘩,听的人都会发出一种讽刺的怪笑。
听人说他半夜三更还会像疯狗一样在街道乱跑。有一个搞破鞋的女人,说他几次在和男人偷情的时候,发现他站在窗外偷听。
我和他唯一说过的话,是在我已经上大学的时候,那时候家里还有庄稼,掰完了玉米邻居都会帮忙来剥。
那天老展就坐在离我三米远的地方,一圈人七嘴八舌聊着天。不知道谈到什么话题,老展突然插进来一句:
"你说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在问我。语速很慢,语气很温柔,甚至带着几分笑意,是他一贯和自己说话时的样子。
我一时懵在那里,如果这句话是从我同学的嘴里出来的,我会滔滔不绝说个半天,还会分几种情况跟他讨论这个问题。
但是如果是乡亲,总觉得很违和,缺乏张口的语境和气氛,我也试图用最通俗的语言跟他们交流,免不了鸡同鸭讲。
几次之后,我吸取了教训,每遇到这种高深的问题就会装不知道,说自己也不懂,然后大家就会说原来大学生不过如此。
通常提问的人还要笑着看看左右,然后搂着我的肩膀或者摸摸头,高声说,念书多也没什么用。
于是谈话在一种皆大欢喜的氛围中结束。
老展的这个提问让我很意外,因为我总觉得和他是对话基础的,在无数次坐在水井渠边发呆的时候,看着地上的草丛想象自己变成蚂蚁那么大的时候。
我能感觉到自己进入了另一个空间,就像老展和自己对话的那种世界。"嘿!问你呢,大学生!"
邻居看着我提醒道。老展还是那副神情,从来不会看你的眼睛,面向正前方低着头浅笑。
我其实很想听听他怎么想这样的问题,也知道他应该听得懂,只是不愿意当着第三个人跟他说话。
我知道怎么进去那样一个神秘的通道,但是不想被别人发现,或者是怕被嘲笑。你看,读书都读成书呆子了。
后来有几次擦肩而过,老展还是慢慢悠悠的样子,低着头微咧着嘴微笑,口中好像在说着什么,低着头面朝前方往前走。
我知道他一点都不傻,一次还未展开就已结束的交谈,几次听到他的自言自语,逻辑清晰,表达清楚,没有任何含混不清。
反而比很多村民的表达精确很多,只是从小就被贴上低能傻子的标签,即使他其实真的有思想,也会自动被当成疯言疯语。
只是那时候我自以为很聪明,当然不想被人当成傻子,一定要跟他划清界限:跟一个傻子正儿八经的交谈,还不是傻子吗?
后来性格越来越被动,就更加不会主动跟他说话了。但我心里一直把他当成一个咫尺天涯的朋友。
我知道在彼此的心里,一定存在着某种相通的频率或者连接的通道。
生老展的时候,他妈妈已经很老了,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他。所以临死前几年她就开始托人给自己找干儿子。
可以继承她的家产,就是那三间庄基地。条件是要给自己送葬,要养自己这个傻儿子。那时候很多山里人想到平原上来,这就是最常见的一种方式。
后来确实谈成了,他母亲死后,那家人就搬下来了,重新盖了房子,三间两层的小楼,不过老展就结束了从前的舒坦日子。
毕竟没有血缘关系,人家不可能养一个吃白饭的。后来听说他常常被打,变得很勤快,还在山脚下给人干活,给家里赚钱。
回家的时候,他只被允许睡在牛棚里,他常常跟人说,住进他家里那个人很坏,把他往死里打。
而那个人说的是,都是为了他好,自从开始干活,老展的身体都比以前好多了,其实他一点都不傻,就是懒。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比深信不疑,我也觉得他是在装傻,一方面是不想干活不想想正常人那样为了生活拼搏,为了五斗米折腰。
另一方面大概也是因为他说的话,他提的问题一般人都听不懂,更无力回答,时间久了,心门就关上了。
他不是不会说话,也不是无力表达,而是不屑说话,不愿意跟一帮俗人讨论那么高级的问题。
在他的心里,除了自己,别人都是坏人,都是傻子。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的优越感。
老展大我大概十几岁,如今已是中年,但很奇怪,他这种人似乎永远都不会老。我是小学生,他是小伙子。
我是一个中年大叔,他还是一个小伙子。真的很难说他那种状态是内心的选择,还是被动活成了那个样子。
我始终觉得,在他的心里,对外界对他人虽然也有恨意,但更多的可能是鄙视和不屑。他宁愿跟自己说话,也不愿对牛弹琴,污染了自己的耳朵和嘴。
如今老展已经很少回家,加上我也很少回老家,已经有七八年没有见过他。他这种人,好像是有一种天生的能力。
可以屏蔽外界的声音。在他的灵魂深处,关联着一处神秘的区域,绝大部分时候,他都会脱体在那个平行宇宙里。
所以你很难去证明,是他不存在我们这个庸人的世界,还是我们根本不存在他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