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文人的尴尬

　　文韬原本是个默默无闻的小人物，每天只是埋头做学问 ，对外面的世界了解很少。可是，随着几篇论文在国内外引发反响，他转瞬成了所在城市的名流，经常被拉去参加这样那样的活动，这倒让他始料未及。
　　文韬对这些很反感。包子有肉不在褶上，五十出头的人了，抛头露面地折腾什么？然而大凡张罗事儿的人口才都好，三说两说就把文韬说得无以作答，只好别别扭扭地应酬。
　　不久前，一位朋友打来电话，请文韬为他们的节目作嘉宾。朋友在电视台搞策划，这次策划的是谈话节目：生活的真谛。
　　文韬略有吃惊。他现在是副研究员，像这样内涵博大的命题，非大师人物是不敢触摸的。他正想推掉，朋友在电话里高声大嗓：＂我们反复斟酌沙里淘金，觉得你是最佳人选。来吧，多少人想来还来不上呢！＂
　　朋友的潜台词岂能听不出来，文韬又是无以作答。
　　节目都是俗套子。主持人负责提问，嘉宾负责回答，观众负责鼓掌。
　　主持人自然是伶牙俐齿的美女，让文韬在后面候着，她先口若悬河，然后作出优雅手势：＂下面，请今天的嘉宾上场！——＂
　　文韬边走边想，这哪是作节目，分明是演戏！前后只有几步，却东拐西绕布置几道台阶，加之灯光音响齐上，深度近视的文韬小心翼翼还是险些摔倒。
　　主持人上前扶一把，低声说：＂别紧张，这段能剪掉。＂
　　文韬大声说：＂我不是紧张，我是不适应。＂
　　一句话把观众都逗笑了。
　　落座后，主持人又是口若悬河。无非是些似空见惯的车轱辘话，轱辘半天才归入正题：
　　＂您认为，生活是什么？＂
　　是什么？来的路上文韬就想好，想到哪说到哪，又不是作学问，没必要钉是钉卯是卯。这样一想，心态很快平和下来。
　　＂生活就是早上吃的煎饼果子——平凡自然。＂文韬一本正经地回答。
　　话音未落，观众掌声雷动。
　　出于职业习惯，文韬对生活的细微末节特别留意。他有个耐人寻味的发现：掌声和掌声是不一样的，真诚的掌声，密集热烈似战鼓拨人心弦；被动的掌声，干瘪生涩软皮塌拉没有一丝色彩。眼下的掌声显然属于前者，文韬心里有了底。
　　掌声平息，主持人笑咪咪 地问：＂还有呢？＂
　　文韬说：＂没了。＂
　　主持人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怎么会呢？您是专家，不要谦虚嘛……＂一边说一边背对镜头使眼色。文韬强忍笑意，心想，这就不错啦，见好就收吧。可这样收场确实草率，怎么办？情急中想起一段歌词，他顺口答到：生活就是爬大山，生活就是趟大河，一步一个深深的脚窝，一个脚窝一首歌……
　　话音未落，观众哄堂大笑，却没有鼓掌的。
　　文韬心头一沉，知道自己失言了，刚上来的情绪急转直下。
　　主持人却很兴奋，满面春风带头鼓掌。有人跟着拍几下巴掌，很快被笑声淹没。主持人索性起身，双手过头猛劲鼓掌。文韬知道，在演艺圈儿这叫领掌，如今已发展成一门行业。经过领掌，底下免强 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于是文韬又发现个问题：鼓掌在节目里是个重要环节，该鼓的要鼓，不该鼓的也要鼓 ——请你来就是鼓掌的，否则请你干什么？
　　接着是观众发言。有人说生活是拼博 奉献进取，有人说生活是柴米油盐酱醋茶，还有人说生活是个大染缸……
　　主持人很会调动情绪，把观众分成甲乙丙三方，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争论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主持人名义上保持中立，却偶尔给甲方添油，不时为乙方加醋，又不忘给丙方褒奖，把自己扮成跳来跳去的小丑——现场气氛立马有了看头。
　　无论现场怎么热闹，文韬的情绪再也没培养起来。这叫什么事儿啊？研究大半辈子学问，没修成正果却跑到这儿丢人陷眼，一种被戏耍的感觉油然升腾……但既然 来了总得把戏唱完，只好装出随和状，偶尔点头，偶尔微笑，偶尔言不由衷说几句废话。
　　前后闹腾一个多小时，节目终于录制完毕，文韬长长吐出一口气。
　　有人兴犹未尽，争着和主持人握手，冲着摄像机摆姿势留影。文韬知道，那是给打字幕留的时间，压根儿看不清张三李四。
　　从演播间出来，朋友送他到门外。文韬沮丧地低着头，自言自语：＂节目……做的不好......＂
　　＂好，好，相当好！＂朋友很满意，拍他肩膀一下：＂多谢关照，改天请你吃饭。＂
　　第二天文韬出差去了外地，回家已是半个月后。
　　文韬有个习惯，走路爱低头思考问题。殊不知这个习惯很容易出问题。这不，在楼道拐角迎面和人撞个满怀，只听夸嚓一声，有件东西掉在地上。俯身细看，是个倒扣的面盆，揭开再看，两块豆腐惨不忍睹——是隔壁李大妈捡豆腐回来。
　　大妈七十多岁，退休前是社区支部书记，如今是老年合唱队队长，每天领着一帮老人唱红歌，唱得神清气爽慷慨激昂。
　　文韬说，大妈，都怪我，我再给你买两块吧。
　　大妈看是文韬，蓦地想起什么，气呼呼地说：＂老二啊（文韬在家排行老二），两块豆腐我还买得起。可我就是没想到，你挺实在个孩子，咋也学会作秀啦？＂
　　文韬莫名其妙：＂损坏东西要赔，怎么成了作秀？＂
　　＂你在电视上白话那些，不是作秀是什么？＂大妈拉开架势像要和他打仗。
　　＂电视上，我说啥啦——＂文韬更加委屈：＂我说煎饼果子，不对吗？＂
　　＂那来的煎饼果子，根本没有，我只听见爬大山趟大河。那些观众也是，还拼命拍巴掌……＂
　　大妈话音未落，文韬啥都明白了，掏出手机就给朋友打电话。
　　朋友连声喊冤：＂那不都是你说的嘛，没改一个字啊！——＂
　　＂那，煎饼果子……＂
　　不等文韬说完，朋友大笑起来：＂老兄，这你就外行了，节目只有十分钟，能什么都上嘛！煎饼果子就算了，又不是啥好东西。你要真喜欢，改日我请你，好不好？＂
　　文韬楞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