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课了,我又不得不面对那位被悲观主义笼罩的老师。 他喜欢在课堂里丧着一张脸,翻着泛黄的眼白,强调"人生是个悲剧"——这一点让我很不耐烦。一方面,人生是个悲剧,这不需要他再来废话。我交了那些学费并不是为了一句不言而喻的人生感悟。可是人还得活下去,说这些废话做什么?另一方面,我觉得他虚伪,明明做着大学教授,领着可观的薪水,享受着学生们真真假假的敬仰,却挂着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以为如此便能与一群或将找不着工作的学生"同甘共苦"。 开始上课了。他说,韩寒早前在博客里推荐了一首歌,问我们听没听过。 "左小诅咒的吗?"一位旁听的女研究生满脸绯红地回应。我首先对这莫名其妙的名字摇了摇头。这世界究竟怎么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疯狂地制造一堆不知所谓的 "小众"物资,然后在盲目的追逐痴迷中使"小众"成为一群非主流人口的"大众",最后抛弃它——周而复始,不辞辛苦。我尽量面无表情地思考。 "对的。歌名叫《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边》。我放给你们听。"他站在讲台上说。我没戴眼镜,看不清他的表情,只一听到如此文艺、文艺到矫情的歌名,顿有如坐针毡之感。他从容地打开百度MP3,一阵诡异的歌声幽幽地流出音响,淌满了教室。 "那杆枪被你扔了 我也没有说我用不上那玩意儿 我需要它去杀某个人 在昨天 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 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 当我推开那扇门 想看看永恒荣光的状景 那没有他们说的实用阶梯 然而我 又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 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 ……" 不知怎么了,这歌声像钝器般缓缓地切割着我心脏,让我难耐地扳着指甲。幸而,他终于说了句什么,歌声戛然而止。然后教室里居然鸦雀无声了——很安静的一瞬,甚至没有呼吸,我疑惑地抬起头。 这时,我看见了我的老师,他垂着头,双手撑在讲桌上,双肩微微地抽搐。他似乎哭了。我尽量面无表情地戴上眼镜,但他深深地埋着头,他的头发像黑幕一样垂在脸上,我依然看不到他的表情。我这才留意到,他穿着黑色的毛衣、外套和裤子,乃至他用的电脑都是黑色,浓得像一抹化不开的哀愁。他似乎总是这样穿着。 我还记得,他作为笑话讲过的一个故事,"学生时代,因为家贫,曾举着一支钢笔可怜兮兮地向同学讨要墨水";现在想来,这笑容未免太过苦涩。我又不慌不忙地想起了,学生口中关于他的种种传言。"那是一位优秀的老师,只是有点儿悲观,有点儿孤傲,有点儿神经兮兮。""他以前曾是S省高考状元,但是因为在文革时期被错划成右派,差点儿读不了大学。""这个人啊,性格怪癖。不怎么和同事相处,也不会讨好上级,肯定不得志。" 他微微抬起头,眼里果然噙着泪,轻轻地说:"我没什么……最近常常这样,听一首歌就哭了。"他轻轻地说,"其实,我不该在课堂上流泪的。"我静静地听着,纵使以前他无数次重复"我是个感性的人",都不及这一滴泪来得沉重。心脏"咚"地一声落下了,我对他,好像有了一些理解,有了一丝怜悯。 坦率的眼泪,对于这个年纪的男人来说,是何其尴尬,又是何其珍贵!经历过苦难的人,心里有故事的人,很容易被一句话、一首歌牵引出伤感的情思,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把这种情感坦露无遗。 人生的路程越走越长,我们渐渐厌烦那种被感动的错觉,渐渐反感那些并不实用的倾诉,我们带上了光鲜的面具,以为这就是成熟。我们不肯再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不肯对事大惊小怪发表评论,不敢对人交心交底分享所有,不愿对世界真心诚意坦白自我。我们满身伤痕地在现实的棺材里躺着,不痛不痒,不悲不喜,拒绝所有生动的表情,快要成为活死人了——我们把这称作"理智"。我们甚至暗地里嘲笑自己曾经丰盛的泪水,不知道它除了暴露懦弱还有什么用。 因此,我们一度以为,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你是太多的希望,也将是同等的失望;是殷切的关怀,也将是冷漠的责备;是爱与善美,也将是恨与丑恶;是无关的看客,也将是叨扰的评述者。我们丧失了流泪的资格,因为不能把忧伤传染给你;没有留给感慨的空隙,因为感慨毫无意义;我们只能敞着无人缝合的伤口,匆匆奔向下一站的"幸福"。 但是,有那么一天,我愿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我不用掩饰,你也无须诧异。就在这歌声中,重温过往种种,任热泪汇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