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一刮,天就黑得早了。楼下的街灯一下子亮起来。往头顶一望,竟能看到一轮皓月,又大又白地挂在上面。 我走出家门,推出自行车,骑车前往市中心的肯得基店。是的,顶寒风,骑夜路,为的是给儿子买肯得基。儿子爱吃肯德基:炸鸡腿,炸薯条,鱼片,乃至于可乐——当然,要打包回来,饮料就不买了。儿子在读中学,一日三餐在学校食堂里吃。近日晚自修之后回家,添了夜宵。他妈妈说,学校众口难调,食堂里怎么吃得好?儿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啊! 我不大同意,讲营养,又何必肯得基!他妈妈急了,说,营养好,他不愿吃顶屁用,先得他想吃啊!于是把我赶出来了。 市中心就是热闹,车流,人流,在那里汹涌。肯得基的招牌头像醒目地矗立在那里。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停自行车的空位,我停完车往店里,只见那落地窗里边的店内人头攒动。门一开,一股子带香的热气扑面而出。 进店门,见里边的巨型柜台处,排满了队伍。我目测了一下,各个队伍的人差不多,都一致朝前,前呼后拥,就随意选了一个排进去。 这时候,也就是这个时候,大约是路口呛了口寒风,我嘴里忽地涌出一股酸水。看看地面吐不得,只好咽回去。咂咂舌头,竟是一股酸酸的咸菜味道。 于是,我不由想起了咸菜——二、三十年前的咸菜——那曾经长年相随、天天相伴的东西。 我们老家的咸菜,当年是家家自制的。通常用的是芥菜。记得那芥菜的叶子,是淡淡的绿色,又窄又长,像是水里的藻类一般。常见的做法,是将它们用水反复清洗,然后,像挂旗帜似的挂在屋檐下,任风吹经日晒,让它们风干,干得一根根绿色的布条一般,没有半点水分。腌菜的季节,家家户户都挂满了这种绿色旗帜,远远看去,像是栽满柳树的堤岸,"万条垂下绿丝绦",给农家平添了一份浓浓的春意。 待水份走光,时机成熟,母亲就会将它们收下来,然后分批放在砧板上,咔咔咔,一一将它们切成细丝短条。接着倒入一只大锅,放入几把盐,[有时还加姜末,辣椒]搅拌,再搅拌。最后,一拨一拨,摁入一只可以封口的缸内。放完密封,一缸咸菜就做成了。一两个礼拜之后,就可以启封食用。那东西,食之有味,经久不坏,是农家一道唯一的恒久的菜肴啊。文革时割资本主义尾巴,农民没有了自留地,哪有地盘和余钱去栽种别的菜蔬!文革后人们又忙着进厂或做生意,除了过年过节,又哪里顾得上家里的菜碗!只有这咸菜,是那些年的主角,是我们那代人的主菜! 那年代,哪个不是吃着这咸菜长大的?或许有不用芥菜腌制的吧。也是同类的品种,记得有一种叫"雪里蕻"的,比我们常吃的香些,脆些。还有一种有块状茎条,像是长了瘤子,被称为"瘤香芥",吃起来别有风味。至于后来家里有了余钱,周日晚上炒菜时,多放了油,甚至加入几条肉丝,那就成了无上的美味! 如今,儿子他们,哪里还看得上咸菜炒肉丝这样的土菜!惟有这烧钱的肯得基,倒是六岁吃到十六岁,竟还不厌烦! 不算等得太久,也终于轮到我了。服务员的招呼打断了我的记忆。我赶忙不假思索地点了鸡腿,薯条,鱼片。服务员动作倒是麻利,很快把那些东西拿来,装入精制的纸盒里,递过来。我付钱的时候稍一犹豫,服务员已经取钱过去。接着纸盒略觉心疼:两只鸡腿,几根马铃薯,多少成本?还是那点番茄酱特别值钱吧? 捧着热热的纸盒出来,嘴里还是酸酸的,出门后,又觉一股寒风扑面而来。将纸盒小心放入自行车车篮,开锁上路。回来的街路,越骑行人越少,我的视线,总不由自主落到车篮里的纸盒上。而后,不由得想起了以前装咸菜的搪瓷杯。 搪瓷杯,恐怕是当时最常见的物件吧。在七八十年代,它曾经如此的盛行,家家户户有它几个。或是街上买来,或是单位里奖来,大的直径十几公分,小的五六公分。通常涂成白色,个别漆成绿色。一般都印有文字,或者图案——它们可是那个时代的见证。例如,"要斗私批修","社会主义好","农业学大寨",等等。我读书时用得很久的是一只十厘米口径的白杯子,上面是"毛体"的"向雷锋同志学习",还有一个简洁的雷锋像,戴着个罗宋帽,帽子上还有个红红的五角星呢。 刚入镇上的中学时,大家都步行上学。礼拜一清早出门,母亲递上两只袋子:一只布袋装大米,一只网袋,装的是空铝饭盒和那只装满咸菜的搪瓷杯。于是上了路,拎着嫌沉,不久就往后一甩,搭在肩上了-----后来有了自行车,那袋米放在车后的书包架上,车头前面没有车篮,网袋只是挂在前面的龙头上,晃晃悠悠去学校…… 那一搪瓷杯的咸菜,是我们永久的菜肴。那些大大小小的搪瓷杯,装载了童年少年的记忆。------揭开圆圆的盖子,你看,永远是那黑黑的颜色,周一吃到周五,不管你愿不愿意,只能将它就着白饭吃下去,某一回咸菜中加入了几根肉丝,那是何等的美味,舍不得地吃,又怕人偷吃,悄悄把它们藏到下面去,又是如此地可笑可叹。 看着眼前的肯得基,忽地打了一个寒噤。小小一盒肯得基,二十多元,也就儿子一顿夜宵。儿子吃得多了,太平常了。而今日,我又怎么竟引出那么多回忆!而后,竟又不由感叹,眼前的洋货,恐怕只是多了人体需要的卡路里和蛋白质吧,哪里会有当年我们从咸菜中吃出肉丝的兴奋与满足,哪里会有那些咸菜中的家乡味和搪瓷杯中的时代色彩!哪里会有那么多苦涩而又难忘的记忆! 那又是怎样温馨的记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