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世事无常 我的人生,总是在幸与不辛之间晃荡。我刚走出失去左手的阴影,老天又一次让灾难来打扰我,你能咋地,接着呗! 命运中的有些祸事,是躲不过去的。 玉门市市委宣传部部长刘峰,也是个作家,我读过他的许多作品,写得很深刻。一次,刘部长下乡来昌马,专程上家里来了一趟。他翻阅了我们夫妻二人各自发表的几十篇作品,直夸我们是乡村秀才。 时过不久,玉门人民广播电台记者刘放来家中,报告给我一个喜讯,说刘部长和昌马乡的第一把手交涉了,要把我安排到乡政府工作。刘放说,起初乡上的头儿不答应,说乡上编制满了,没空缺,刘部长很不高兴,最后乡上的头儿答应了,说尽快安排我去上班。 几天后,我听到一个不辛的消息,刘部长在一次下乡途中,遭遇车祸,不辛身亡。刘部长走了,我去乡政府上班的事,恐怕要黄了,我心里这样想。 有人捎信,让我去乡上上班,得到口信,我去乡上找了主要领导。领导打官腔,说刘生文,你是刘部长钦定的大才子,可乡政府有困难,一没空闲办公室,二没桌椅板凳,三没办公经费,四没人员编制。这样吧,你先去东边影剧院一楼的空房里将就一段日子,等政府有了空房,有了编制,你在回来。 影剧院一楼倒是有两间房,东边是放影人员办公室,西边一间房,简直就是杂货铺子,废气油桶,废轮胎什么的摆了一地,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而且房子难闻的闭气。放映员告诉我,西边的房子,是政府给我的办公室,让我自个儿清理。 得知讯息,父亲赶来了,一看那间杂货铺子,父亲火不打一处来。父亲说:"乡政府的大四合院里,至少有十几间空房,人家分明是不想要你么,你还工作个啥?" 一气之下,我跑回了家,当天就出事了。 那天,秀芳和村里几个妇女去帮康建锋家锄草,把儿子也带去了。中午,天空阴云密布,一阵功夫,雨就来了。我怕秀芳和儿子被雨淋看,就拿了衣服去送,结果就让一个地方蹿出来的一条恶狗狠狠地咬了几口。第二天,整条左腿就青紫青紫,肿得跟水桶一样粗,样子吓人得很。在乡卫生院住了十几天,肿还是消不下去。医院王忠明(我当民办教师教过的一个优秀学生)大夫让我赶紧去市第二人民医院打一针狂犬疫苗,以防患上‘狂犬病’。 第二天,我坐车去了100多公里远的玉门市(今老市区所在地),天色己晚,当天没打上。第二天又去,做了几项检查,一个大夫说,腿肿的这个样子,得先消了肿才能打。没办法,我只得住在离诊所不远的亲戚家挂针消肿,又半个月,肿才消下去。这前前后后,又搭进去一千多块。 事后我一想,如果贵人刘部长不出意外,这一切祸事就不会发生,我也会顺顺当当去乡里当干部,后来的几次灾祸,也许就不会发生。 有些灾祸,在冥冥中等着你,有些劫难,你非要经历。 有时侯我就在想,我多年行善积德,还从水里救起一个小孩,还救过村里一个恶人的命,我创办了文学社,辅导过多少文学爱好者,却分文不取,老天爷为啥这样待我呢? 平静下来,我又一次想起盂子的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在各类报刊发表了几十篇所谓文学作品,这名声就被报刊传扬出去了,自个儿还挺沾沾自喜。有人见面称我作家,我就大言不惭地应允,还挺受用的。有了点小名气,就有一些民间文学组织或官方报刊邀请我参加大大小小的文学笔会,当然都是免费的,因为我是出了名的残疾贫困作家。1992年夏天,我应邀参加了黄闸湾举办的全市第一届农民文学笔会,为期12天。在当时,我是全市农民当中发表文学作品最多的人。理所当然,我在那次会议上作了长达两个半小时的报告,大谈特谈自己苦难的人生经历,大谈特谈自己对文学的执着追求,大谈特谈自己在什么什么报刊,发表了多少文章,受到多少读者和评论家关注。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我是借那样一个千载难逢的场合,把自己美美吹嘘了一番,或者推销了一番。好嘛,这一吹嘘,我的名气蹭蹭上去了,一些个爱好文学的小弟弟小妹妹,视我为文学教父,就追着向我请教这,请教那,我还真就把自己当成个什么大人物了。现在一想起来,我都为当时轻狂的举动而感到脸红。 黄闸湾笔会结束不久,家中又发生祸事一件;家中唯一一头用来耕田的大黑牛得暴病死了。细佃想来,我就是导致那头黑牛暴死的罪魁祸首。那些日子,咱家黑牛一直拉犁耕田,一连劳累了好几天,本该歇息几天,可村里一个声名狼籍的人来借咱家黑牛,我心一软,就让人家牵走了。三天以后还回来,牛就不对劲,一不吃草,二不喝水,三不倒沫。原来,那个坏怂,让出了汗的牛,空肚子喝了水,牛得了绞肠炎,俗称水结。 父亲母亲得知黑牛得病的讯息,就让我们把黑牛牵到乡上兽医站治疔。我们把牛牵到兽医站,父亲母亲早就到了,两位老人不住给兽医黄生录下话,让大夫无论如何也要救下咱家的牛。黄大夫检查了半天,说是水结,治好的可能性不大,说灌下三斤清油试试,有救牛就拉稀,没救就只能挨刀了。那情景,至今想起来,都令人揪心。 牛已经死了,我打算给家中兄弟姐妹每家分一份肉,略表心意。可母亲一再恳求我,绝不能把牛肉送人,赶快把肉卖了,凑些钱,再买一头耕牛。我知道父亲母亲爱吃牛肉,牛宰了后,就割下一大块牛大腿上的肉,送给母亲,以表孝心。谁成想,母亲用一口大锅,炖了我孝敬她的20斤牛肉,又捎信叫来好几个丫头女婿,说是我让她煮了牛肉请大家吃的。我那善良的母亲啊,她老人家是在众多姐妹兄弟面前,为我挽回了一次面子。不久,母亲捎信让我去她的住处,我就去了。那天,父亲不在家,母亲从什么地方拿出300块钱,硬塞到我手里说,让我拿去添凑着再买一头牛,我含泪收下了那珍贵的300块钱,含泪收下了一个母亲对残疾儿子的一片爱心。当时,一斤牛肉的市场价是一块五毛钱,我的20斤牛肉,却卖了天价,不是卖给了别人,而是卖给了自己的亲生母亲。当时,一头好耕牛的市场价是500块钱左右,而我,却用20斤死牛肉,生生从母亲手中换回半头牛呀!我简直就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大黑牛事件的阴影还没完全消散,就接到市委宣传部通知,让我去花海乡参加酒泉地区文化工作会议,一切费用全免。我本不想去,妻却让我无论如何都要出去散散心,我就去了。让我没想到的是,那次高规格文化会议,却安排我作重点发言,由于事先没准备,站在麦克风前,却不知说什么?一位领导模样的人,小声对我说,让我别紧张,主要讲一讲我是怎样坚持搞文学创作的,还要重点讲一讲我创办乡村文学社的动机及效果什么的。一语惊醒梦中人,我一下子知道该怎么讲了。调整了一下情绪,我就滔滔不绝讲了两个多钟头,台上台下,掌声不断。市委书记张井梧在总结讲话中表扬我,说我为家乡的文化事业做出很大贡献,还号召全市文化工作者向我学习。 那次全区文化工作会议开了三天,临结束的那天早上,玉门市委办公室一个头头对我说,市委书记张井梧对我印象非常好,让我参加完会议,直接搭市里来的车去玉门市,让我在市里几所中学做几场报告。那个头头神秘的对我说,老刘,改变你命运的机会来了,你去了好好发挥,好好讲,讲好了,说不定市里会把你破格转为国家干部,说不定直接安排你去文化局工作。 天爷,我当时脑子里只想着家中的婆姨娃娃,想着我的文学社,想着几亩糊口的薄田,想着如何买一头上好的耕牛,我归心似箭。至于去市里几所中学作报告,我不感兴趣。至于改变命运呀,破格转为国家公办教师或国家干部呀,是嘛概念,脑子里绕着一团乱麻,最佟还是选择回到妻儿身边。只有回到妻儿身边,我心里才踏实,只有回到我经营了七八年的乡村文学社,我才活的有尊严。至于别的什么,我压根儿就没想,也不愿去想。 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就让我生生地放弃了。 1992年8月末,昌马正在紧张地收割。有一天,邮递员给我送来一封挂号信,是酒泉地区文联发来的邀请函,让我参加为期半个月的文学笔会。通知上说,笔会期间,要去山丹军马场,青海宝瓶河自然风景区旅游。龙口夺食,颗粒归仓,大忙季节,我怎能去游山玩水呢?我决定放弃。 当天夜里,吃过晚饭,我早早睡了,爱妻秀芳却带着6岁的儿子出去了。我正在梦乡中,妻子摇醒了我,把一卷皱皱巴巴的毛票放我枕头边,说,路费借到了,明天你高高兴兴去酒泉开笔会,家里的一摊子事有我呢!说着,她死拉硬拽,把我弄起来,说给我洗个澡,洗净全身的垢甲,清清爽爽去游山玩水,回来好好写几篇文章。 那次文学笔会,我去了好多地方,也见识了很多,还积累了大量写作素材,后来,我以那次笔会为素材,创作了30多篇散文,陆续发表在多家报刊上。 当年初冬,文学社一帮骨干成员,筹办了一场文学讲座,地点在乡供销社王玉琴宿舍,主讲人是我。于是,我赶了毛驴车去了乡上。王玉琴的那间宿舍容纳了有20多人,有人没地儿坐,就立在墙角。演讲是我的强项,只要打开话匣子,就滔滔不绝,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天文地理,鸡毛蒜皮,山丹军马场,青海宝瓶河,林林总总,拉拉杂杂,陈谷子烂芝麻,有天爷无日头,一气讲了个昏昏黑,大家还听的没尽兴。 天黑了,北风凛冽,脸上割肉般的痛,回到家,脸上都没了知觉。 第二天早上起床,半边身子没劲,走路半边身子仿佛不是自己的。 倒了一杯水,喝了一口,却从嘴角流出来。妻子从外面进来,看了我一眼,惊咋咋的说,哟,睡了一夜,你的嘴咋歪了,鼻子也歪了,眼睛咋还斜了呢,好端端这是咋了? 我一下子意识到自己是得了怪病,得了不好的病。我想出去上厕所,刚走了一步,就重重摔倒在地上。 下午,妻赶了毛驴车去乡里卫生院看病,是妻子把我掺进诊室的。恰好是王忠明坐诊,他一看我的样子,就说,老师,你八成是得了脑中风,先给你量个血压。量了几遍血压后,王忠明说,高压180,低压100,是高血压引起的脑中风。 妻子着急地问,王大夫,中风好治不好治? 王忠明说,这种病,完全治好是不可能,后遗症是非留下不可的。 妻子问,王大夫,那脑中风在卫生院能不能治? 王忠明说,乡卫生院医疗条件十分有限,治刘老师的这种病,也就是推拿按摩,扎扎针,拔拔罐,治标不治本。我看先在乡卫生院保守治疗些日子,等病情稳定,再去酒泉25医院治疗,25医院是部队医院,治疗脑中风还是比较理想的医院。 只好在乡卫生院住下,妻子回家四处借钱。 半个月后,转入酒泉25医院脑外科治疗。我的主治医生姓王,是个很和善的人,他告诉我,脑中风这种病急不得,得慢慢治。治疗手段还是输液,扎针,推拿,吃中药。一个月后,中风没有好转,我又有了新的不适,胸闷,腹胀。护士扶我做了超声波检查,王大夫看了单子,脸上不悦。几天后,又安排我做了几项检查,王大夫心情沉重的告诉我,说我的肝部长了个东西,得赶紧准备几万块钱手术,不然会危及生命。 那一刻,我的精神大厦轰然倒塌,本想在元旦之夜,结束我40岁的生命,元旦早上,我正含泪爬在病床上给妻子儿女和文学社的伙伴们写遗书,却来了青海笔会结识的纯真小妹李玉霞,是她把我拖出死亡之谷。 几天后,在朋友陪送下,我出院回到家。很快,我做出生命中最后一个重大决定;与妻子离婚,让她带着一对儿女脱离苦海,远走高飞。妻子态度很坚决,说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要死也要一起死。见妻不答应离婚,我就每日恶语相向,绝情至极。妻逼无奈,就捎信叫来我最信赖的学生王玉琴,一道劝说我走出绝望的深渊。王玉琴的父亲是老中医,耳濡目染,她也就对医学常识略知一二。她建议用按摩、拔罐来医治中风,用练气功、精神疗法来治疗内脏的病。事己至此,我就把自己当个活标本,任妻在我身上做试验。妻卖掉家中几只正下蛋的母鸡,托朋友从外边买来几本推拿、按摩的书,她就如饥似渴的学习。掌握了几套推拿、按摩的手法,从此,早、中、晚,妻就在我面部、全身按摩,天天坚持,从不中断。为了腾出更多功夫陪我做康复训练,妻做主把几亩地低价承包给别人。也许是上帝想给我们这个历尽磨难的家庭一点希望,三个月后,我歪斜了的嘴脸却奇迹般的复位了,半边有病的身子,也能使上劲了。那一刻,妻子哭得像个泪人,她是激动啊! 四月里,大地复苏,到处生机勃勃,我想去大自然里走走,晒晒太阳,听听鸟鸣,闻闻青草的气息。每日里,妻就赶了毛驴车,在车厢里铺上毛毡,准备了吃的喝的,带了书刊,带了纸笔。玩累了,我们就找个地方歇息。饿了就吃,渴了就喝,灵感来了就写。游玩、读书,写作,却忘记了自己是一个生命垂危的人。有时侯,一天在野外能写出两三篇文章,最多的时侯,一天能完成四五篇文章。那时的妻,也时时灵感顿生,一天也能写出两三篇散文。我们白天忙于游山玩水,读书写作,进入夜晚,我们就爬在炕头抄稿子,抄上一二十篇,就赶了毛驴车去乡邮局寄稿子。许是上苍对我们的特别眷顾吧,我们投出去的稿子,接连不断在全国各地报刊发表,稿费也30、50、80从全国各地源源不断汇来,最多的时侯,一月能收到1300多块钱稿费,比我们种一年地的收入都多。我住院治病,欠下一万多块钱外债,那一年我俩挣的稿费,除了日常生活开销外,还偿还了2000多块钱外债。 写作,让我们尝到甜头,写作,让我们看到了希望。 还有一个更大的希望,我的腹胀、胸痛症状消失了,我感觉内脏生出的肿块渐渐在缩小。难道,一个奇迹又要在我身上发生么?天爷,我老刘的命咋这好呢? 其实,这一切的希望,如果没有爱妻一次次对我的成全,一切都还是个未知数。毫不夸张地说,妻子秀芳是我生命中的真佛,有了她一次次的护佑,我才会一次次的逢凶化吉,一次次的浴火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