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抬"玻璃 作者:赵雁明 有一件小事,一直忘不了,每每想起来,依然很难受,就像大家都等着吃饭,我却把饭给倒地上了,没法原谅自己的粗心。那件事,就是我上小学三年级,去公社中心小学"抬"玻璃。 一九七二年,是一个非常艰难的年,天大旱,就连我们那片从不怕旱灾的地方,庄稼也旱死许多。那年不光旱,春天就一直闹虫灾,闹风灾。有种叫做"瞎撞"的小甲虫,专门吃庄稼芯,高粱玉米苗二寸高的时候,我们天天下地里,跟社员一起捏"瞎撞"儿,课也不上了。虫灾过去没多久,风灾又来了,好大的南风,把沙土地里的苗儿,又埋了许多,课依然不上了,接着去地里扒拉庄稼苗儿。 就在刮大风那段时间里,公社中心小学来电话,让去小学"抬"玻璃,村上把活儿派给了学校,学校选中了我和孙和林四叔。那时学校管事的,叫做李明德老师,也没有说他是校长,也没有人管他叫校长,他只教我们一门课,叫做《农业基础知识》,天天他念我们听,根茎叶玉米螟,要么是光合作用,要么是土肥水土密保管工。李明德是大吴屯的人,经常骑着大金鹿自行车,郑明武大叔他们几个高年级的,天天琢磨把他的车胎扎破,他训人,一点笑模样都没有,就连女同学,也盼他骑车骑着掉沟里。 村上把意思告诉他,他很郑重把我和孙和林,叫到他的办公室,慢慢戴上老花镜,然后一脸凝重跟我们说,中心校给各村小发玻璃,那时玻璃算是稀罕物,许多村民窗户上,都不见得有玻璃,所以他强调,这么重要的事,派谁去都不放心,想来想去,他把所有学生想一遍,最终决定派我们俩。他说玻璃是个易碎品,让我们俩拿个好扁担,再带两个新麻袋,绳子不粗也不细,他一边说,一边比划着,麻袋如何上下盖?绳子如何套保险?如何穿扁担?他又让我们俩当着他面做演示,就让我们俩步行去赵屯。 孙和林四叔,天天帮家里干活儿,麻袋扁担和绳子,都是现成的,我俩先去他家,选完用具沿着大坝就出村了,那是那天上午的十点多,我俩午饭也没吃,临出门二姑奶絮叨一句,那个李明德,净扯利格扔,咋想出来让孩子抬玻璃,村上有的是车,拉回来不就完了嘛。然后又跟四叔絮叨一句啥。我们爷俩走的挺快的,扁担麻袋和绳子,都是他扛着,天儿也挺好的,坝上的刺槐树,刚刚发了芽,地上的青草,朝阳的地方已经绿了,地黄之类的兰草花儿,星星点点的。 那时还没有脱棉衣,虽然薄棉裤薄棉袄,走着走着也冒汗。四叔跟我说,大侄你是不知道,这事其实也只能派咱俩,别人他敢派吗?天天检查手脚的卫生,还上纲上线处理打架骂人的,五个年级四个班,一半的学生都恨他,为啥他骑上自行车,就有女同学喊拐了拐了的,是想让他掉坝下,然后摔个仰八叉。四叔一说想起来,就他管学生太认真,虽然村里没有"反潮流"的学生,但他捏着你的手,让大家看小手上的皴,"看看吧,是不是比猪爪子还脏?","回家拿热水烫完搓搓,搓不干净就别来上学了,哪有学生这样不讲卫生的?",烫皴搓皴都不是个事,问题是拿小手儿跟猪爪子比,许多女同学,就是因此恨了他。 和林四叔比我还高兴,那么多学生,选来选去选俩人,有他一个,能不高兴么?何况和林四叔把皴烫干净,李老师也当着全班的面,很高兴夸奖他,知错就改,这才是好学生!和林四叔的嗓音不错,《燕山高又高》那首歌,唱的挺好的,一路走,他一路唱着歌。一个多小时,就到了中心校,我们走的是绕远路,没敢穿过陆家去赵屯,中心校就在坝底下不远,无需穿过赵屯街里。 走到中心校,总务姚克勤老师,热情迎接出来,也不知道是李老师打了电话,还是跟姚老师说好了,热情的姚老师,喊着我俩的名字,就把我俩接进了学校,和林四叔想去手压井那儿喝水,让姚老师给制止了,着什么急呀?你看你们俩满头大汗,赶紧进屋歇一会儿,有开水。我们进了他的办公室,姚家金家的老师,已经等在那儿了,人家是大人,都是来背玻璃,抬玻璃的,就我们爷俩。 和林四叔问我饿不饿,他从兜里拿出来两块苞米面饽饽,姚老师见了又阻止,今天知道有赶不上吃饭的,学校也预备点饭。中心小学没有食堂,饭是借隔壁人家锅做的,高粱米干饭,肉和菠菜炖豆腐,姚老师先给我俩盛一碗,杨屯的雷老师也想吃,姚老师说,离的近的,还是回家吃饭吧,杨屯吴屯金家的,都没有预备饭。吃完饭,姚老师帮助捆玻璃,原来分给我们学校的,就一整块大玻璃,三毫米厚,大概一米五长,一米宽。按宽当高竖起来抬,我俩勉强抬离地面十厘米左右,姚老师叮嘱,遇到沟坎慢点。 我在前,他在后,抬着那块大玻璃,和林四叔也负责扶着,我俩小心翼翼往回走,走着走着,就起大北风了,那风越刮越急,等我们走到北面那个大坝口,风已经把树梢刮得嗷嗷叫了,有些树上的小干枝,也被刮下来。滚水坝那段沙路,已经风刮沙起,从南边往北骑车的,只能推着走。问题是抬着那扇玻璃,已经不听话了,它像船上扯起的风帆,也拽着我们爷俩摇晃着。 和林四叔说,咱俩慢慢下坝坡,你怕坟也没有用了,这大风,随时能把咱俩吹坝下,正好坝上有条小斜道儿,我俩万分小心往下挪,坝下,是一溜坟,紧贴着一座又一座坟,有一条小路,我俩一边躲着风,一边胆战心惊躲着坟,尤其是我,步都不知道是怎么挪的,怕得很,也吹得晃,这么大的风,坟里即使有"睡觉的",也该"惊醒"吧?我生怕那传说的看不见摸不着的,突然出来,在我看来,那是随时的,每一秒,每挪动一步,都有那可能,好在和林四叔不唱歌了,好在和林四叔设法给我壮着胆。我俩走呀走,那一里多地,我觉得特别漫长。 就那么胆战心惊地走着,就那么聚精会神地抬着,我跟和林四叔说,我以为是割好的玻璃,哪曾想是一整块呀?若知道这样,还不如拉个架子车,这怕碰怕碎的,抬也不好抬,歇也不好歇,问题是,我又来尿了,咋整?和林四叔说,慢慢把玻璃顺在坝坡上,咱就尿呗!我说四叔你没糊涂吧?这到处是坟,都是人家的领地,不是说了吗,不能在桥上或坟旁边尿,那是找事的,憋着吧,南北道上再说。 南北道上的风,能把人刮跑,那一扇玻璃,真成船帆了,吹得根本站不住,又没法随风跑,平时天天干活的四叔,也累的挺不住了,大侄呀,这可咋整呀?我脚和腿,都没有劲了。正好尿憋的急,找一处沙子特别多的壕沟,我俩连按带扶的,好歹把玻璃放倒,借的是沟的斜帮儿,又借着旁边有草,还是我前他后地,我俩就开始撒尿,这一尿,我可亏大了,和林四叔只想着帮我挡点风,却没想风太大把尿都扬起来,我吃了他不少童子尿滴尿沫,脸也弄了不少尿。 尿完了,坐道旁,手压着玻璃,屁股坐着扁担头歇歇,然后开始走最难的南北道,和林四叔说,咬牙也得坚持着,咱俩脸对脸,要不扶不住,我倒着走,你正着走,要是有土坷垃,你得告诉我,然后咱俩不走滚水坝,从下面绕过去,正好河中间,有一段没水的地方,滚水坝肯定没法走,这大风,还有这块"风帆",肯定把咱俩吹下去,小命儿都难说,吭哧瘪肚的,不知吃到嘴里多少沙子,我们爷俩终于走到这边的坝口,中间好几次,我们爷俩都差点摔玻璃而去,这罪遭的,没法形容。 终于到了南坝下,这边的路,没有坟了,还有大坝挡点风,我还想尿,和林四叔说他没有,刚才连惊带吓他出力最多,尿都变汗了,他让我去尿,他扶着玻璃,又唱起了《燕山高又高》,还有五里地,不用那么"扬帆起航"了,他有点高兴了。他唱着,我系着裤带,一阵大风刮来,他喊声不好,人就随玻璃,跪下来了,咔嚓一声,那块玻璃,斜茬就跪出来个折断,老天保佑,只是斜着两半了,没有细碎,和林四叔都哭腔了,谁能想得到,坝底下还有这么大的阵风,直接把我吹倒的,不是玻璃倒,是我倒的呀,这可咋整呀?这可咋整? 咋整也得整,松开绳子,拿下麻袋,慢慢地,小心地,玻璃断裂处,特别的锋利,我俩小心掉个儿,按照底下长上面窄的思路,又重新把玻璃捆好,这回反倒更不好抬了,一头大一头小,一边还像刀一样锋利,重心太难找,重心也难把扶,和林四叔跟我说,李老师要是问,就说我不小心,别提我唱燕山高又高,我俩正愁的时候,我爸骑车从农机厂回来了,和林四叔看到我爸,哇的一声哭了:"大哥,这玻璃我赔不起呀",我爸本来被风吹得嗖嗖过去了,听到哭声下了车,看了看玻璃,又看看我俩,也是一脸不高兴,这么大的风,能不心疼么? 我爸说,别怕,学校的玻璃,都是我给安,别人都不会割玻璃,也没有玻璃刀,最多耽误两块窗户料,他要是客气,我从家里给他拿,他要是责怪,我就拿两半的给他"兑",我领你们去学校,放下玻璃咱就走。我爸重新帮我们,把玻璃捆在车座与后车轴之间,他推车我俩扶,一会儿就到学校了,李老师没在,村里两个老师说,这俩孩子实心眼,扔半道上,学校也没有窗玻璃坏呀,村上啥时候,缺过学校的玻璃?无论大家怎么说,我和和林四叔,还是后悔一件事,老师让抬就抬了,没有动脑想想拉着架子车去,若是有车,玻璃肯定不会碎,许多路段我还能坐着车,以和林四叔的性格,肯定是那样的。 多年以后李老师跟我说,其实那块玻璃,是他跟中心校争取来的,人家姚老师,并没有给下面买玻璃的义务,只是下面学校都诉苦,学生把玻璃都砸了,他从中心校给匀了点,而我们村,自古以来就没有学生砸学校玻璃的,李老师凑那个热闹,只想一个不要白不要,而和林四叔从那天起,再也没有唱过燕山高又高玻那首歌。璃碎了,和林四叔的心,也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