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的经济学前沿初创企业的创新优势？

　　纵观企业发展史，我们可以发现很多创新都来自于初创企业而不是相同行业的成熟企业。新能源和自动化驾驶来自于特斯拉而不是通用汽车，互联网零售来自于亚马逊而不是沃尔玛，电脑硬盘一代又一代的更新往往都是被不同初创企业突破。虽然成熟企业也有很多成功的创新，但我们发现很多新的商业想法和技术突破（即便是小突破）往往在初创企业得到提出和实践。我们就想问，和哪些成熟企业相比，初创企业在创新方面到底有什么优势么？
　　成熟企业在相关领域摸爬滚打多年，按理说他们对市场更加了解，也对相关的技术瓶颈和用户的需求痛点更加清楚，资金实力也更加雄厚。那为什么在创新方面，他们往往被初创企业抢了风头呢？现存的经济学理论对此的主要解释是一种被称为＂替代效应＂(Replacement Effect)的理论。这个我们在之前的分享中也提到过，就是说一个已经拥有某项技术的企业，它是缺乏动机去做研发的。特别是有一定市场垄断地位的企业，靠当前的技术本来可以躺平挣钱，为什么要研发新技术呢？研发成功了不就只是替代了自己的老技术吗？而初创企业就没有这个顾虑，人家的目的就是研发新技术，打破旧技术垄断。所以从动机上讲，初创企业比成熟企业更有动力搞研发。
　　当然，＂替代效应＂只是一种经济学理论，它部分解释了成熟企业和初创企业在创新方面的动机。还有一些经济学理论也指出成熟企业比初创企业更有动机搞研发的，你比如说＂先占效应＂理论。简单说就是假如一个行业里有一个成熟企业，它靠自己的技术垄断着市场，正开开心心躺着赚自己的垄断利润呢。这个时候如果有一个初创企业想来分一杯羹，大搞研发想突破技术垄断，那么请问这个成熟企业作何感想呢？还记得我们很久以前分享过一篇文章叫＂杀手并购＂，那里面说成熟企业为了阻止潜在竞争对手研发，有动机把对方兼并了然后叫停对方的研发项目。现实中并购是一种成本并不低的商业行为，不论你并购的目的是什么。所以并不是所有企业一发现有竞争对手就选择并购人家，尽管他们十分想那么做。那么除了并购潜在竞争对手，这家成熟企业还有什么选择吗？当然是迫于竞争压力，自己也搞研发搞创新，以此来继续领先市场，保持自己的垄断地位。
　　有一定微观经济学理论基础的朋友可能还记得，我们学垄断市场和寡头竞争这两个模型的时候，有一个很重要的结论：垄断情况下的企业利润超过寡头竞争下两个企业利润之和。换句话说，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我们中国造高铁的企业就一家，叫中国中车，它是这个行业的垄断企业。中国中车的前身是中国南车和中国北车这两家企业。在南车和北车合并之前，这两家企业就是这个行业里的寡头，他俩就是寡头竞争。我们刚才提到的那个微观经济学理论告诉我们，在其他什么条件都一样的情况下（比如市场环境，需求，成本等都一样），中国南车的利润和中国北车的利润加一块儿，也不如中国中车这个垄断企业的利润。当然这里只是套用一下南北车的皮肤来讲这个理论，至于现实中南北车合并之后利润变化情况那还受很多因素影响。总之，这个理论告诉我们：M>2D，其中M表示垄断企业的利润，D表示改为寡头竞争后其中一个寡头的利润。这个不等式可以被写成M-D>D。从后面这个不等式，我们能看出什么道理么？M-D就是如果我是垄断企业，现在有个初创企业在搞研发，把我技术突破了。那么他就和我平起平坐开始寡头竞争咯。原本我是垄断企业，我挣的利润是M；现在我和那个初创企业变成寡头竞争，我挣的利润就变成D了。因此，M-D就是如果我的竞争对手研发成功，我作为最初的垄断企业会损失的利润。而那家初创企业呢？它研发成功了也就和我寡头竞争嘛，所以它能挣的利润也就是D。那么M-D>D这个不等式告诉了我们什么道理呢？它告诉我们，原本垄断企业被竞争对手突破而遭受的利润损失比竞争对手能获得的利润大。换句话说，原本那家垄断企业保护自己垄断地位的动机比初创企业去突破垄断的动机强！保护自己垄断地位就可以避免利润损失（M-D）的出现。初创企业搞创新来突破垄断企业，能挣的利润是D，并不比M-D大，因此我们说初创企业搞创新的动机不如垄断企业保护自己垄断地位的动机强。从这个道理上讲，我们似乎也发现成熟企业在某些情况下比初创企业更有动机做研发，因为他们想保住自己的市场地位。
　　上面的分享中，我们发现既有一些理论认为初创企业的创新动力更强，也有一些理论认为成熟企业的创新动力更强。不过，我们今天要着重分享的是一种新的理论，这个理论也认为在创新这个方面，成熟企业干不过初创企业。而之所以成熟企业干不过初创企业，不是因为他们动机不足或是什么别的原因，恰好是因为成熟企业在创新方面比初创企业多了一种优势，但这种本来是优势的东西却反而成为了他们在和初创企业竞争创新时的劣势。这个既是优势又是劣势的东西，就是关于创新可行性的信息。
　　大家可能觉得有点晕。我们先解释什么是关于创新可行性的信息。成熟企业在一个行业里待的时间长了，我们自然地理解为他们对这个行业是很了解的。他们拥有这个行业的前沿技术，根据过去做研发的经验，他们也更清楚下一个技术创新的难点在哪里，可行性有多高，成本有多大。而初创企业呢？他们相对而言可能缺乏这方面的经验，他们可能看到了用户的痛点，初生牛犊不怕虎，想着要创新，但他们可能不如成熟企业那么了解研发中可能遇到的种种问题。打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就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很多初创企业只是看到某个行业有可以创新的地方就一头扎进去了，等进去之后才发现这里面水很深呐。当然很多初创企业也会做尽调，觉得心中有数才会投资研发。但一般而言，关于一项创新的可行性，成熟企业比初创企业更了解。这就是成熟企业相对于初创企业的优势：信息优势。
　　既然成熟企业比初创企业有信息优势，为什么最后反而干不过初创企业呢？经济学常识不是告诉我们，有信息优势的人在博弈中总能取胜吗？我知道的事情你不知道，你知道的事情我都知道，你还怎么跟我玩呢？的确，信息（Information）是经济学领域里非常重要的一个概念，在博弈论这个领域里，谁拥有什么信息基本上就决定了博弈的结果，可以说信息是每个博弈过程中的玩家都想要得到的东西。然而，我们也需要知道，有时候并不是知道的信息越多，我们在博弈中能取得的收获越大的。你比如在一家成熟企业和一家初创企业关于创新的博弈这个场景中，成熟企业特别清楚研发成功的概率，初创企业可能也大概知道一点点，但不如成熟企业知道的那么准确（为了简单起见，我们假设初创企业关于研发成功的概率一点都不知道）。这时候这两个企业要决定是不是要搞研发了。假设研发需要两期投入才能完成。如果只有一个企业做满了两期研发并且成功了，它可以垄断市场并独享研发成果。如果两个企业都做满了两期研发且都成功了，他们变成寡头竞争来平分研发成果。这样我们来分析一下可能会出现什么博弈的结果（接下来的博弈分析过程比较繁琐）。
　　我们倒着来推导，先看初创企业第二期研发要不要投入的最佳策略是什么。记住，研发成功需要第一期和第二期都投入才有机会。初创企业会不会投入第二期的研发，它会观察那家成熟企业第一期有没有投入研发。因为虽然初创企业关于能否创新成功什么都不知道，但它通过观察那家成熟企业的表现可以学到一点信息。如果成熟企业第一期投入了，那表明成熟企业所掌握的信息是研发成功概率高，因此初创企业第二期也会继续投入研发，这样最终和那家成熟企业成为寡头竞争，平分研发成果。虽然成果被平分了，但因为研发成功率高，所以还是值得的。如果成熟企业第一期没投入，那表明成熟企业掌握的信息是研发成功概率低，这个时候初创企业还要不要投入第二期研发，就看如果继续研发成功的概率够不够支持自己变成垄断者的好处了（因为成熟企业没有投入第一期研发，已经退出了竞争）。这里虽然初创企业通过观察成熟企业的行为知道了研发成功概率低，但由于自己有机会垄断市场，那么说不定继续投入还是有利可图的。因此我们的结论就是：如果成熟企业投入了第一期，初创企业一定会投入第二期；如果成熟企业没有投入第一期，初创企业仍然可能投入第二期。
　　那么这家初创企业会不会投入第一期研发呢？在决定是否投入第一期研发的时候，初创企业和成熟企业是同时进行的，前者没法从后者身上学到什么信息。但是，我们的结论是，初创企业一定会投入第一期研发。为什么呢？初创企业会想啊，如果成熟企业掌握的信息是研发成功概率高，那它会投入研发（两期都投）。那么按照刚才的道理，初创企业也会两期都投入研发，最后和成熟企业变成寡头，平分成果。如果成熟企业掌握的信息是研发成功概率低，那它不会投入第一期研发。既然它已经退出了竞争，这家初创企业还有机会去搏一搏研发成功变成垄断者的机会。由于初创企业不知道成熟企业究竟掌握了什么信息，它会先投入第一期研发，保留自己继续参与这个研发博弈的机会，等到了第二期再看那个成熟企业到底在第一期做了什么，然后再决定自己还要不要继续投入第二期研发。因此这家初创企业一定会投入第一期研发。这是初创企业的策略：第一期一定投，第二期基本上也一定会投。
　　反观这家成熟企业呢？它在第一期的时候就知道这项研发成功的概率是高还是低。如果是高概率，它会选择投入研发，这样最终和那家初创企业形成寡头，平分研发成果带来的利润。如果是低概率，它就不会研发了。为什么呢？因为它如果还是投入的话，到了第二期它会被初创企业误会成自己是因为知道了研发成功概率高才投入的。这样的话那家初创企业也一定会投入第二期研发，这样即便自己研发成功了，最终也最多变成和初创企业寡头竞争，没有垄断市场的机会。可是这家成熟企业明明知道研发成功概率低呀！在研发成功概率低的情况下，如果说企业能够最终垄断市场，那可能还有利可图；但如果最终形成的只是寡头，成功概率还那么低，那投入研发可能就不合适了。因此，考虑到这种情况，这家成熟企业在接收到低概率信息的时候，第一期就不会投入研发了。而初创企业因为在第一期不知道成功的概率，它会觉得即便成功概率低但可以靠形成垄断而获利，因此它第一期和第二期都选择投入。
　　这就是博弈的结果。成熟企业只会在认为研发成功概率高的情况下才投入研发，而初创企业因为没有这个信息，它反而两期都会选择投入研发。它之所以可以这么做，就是因为虽然它掌握的信息不如成熟企业那么多，但它可以通过观察成熟企业的行为来学习那些信息。而成熟企业则不同，它掌握的信息比别人多，比别人准确，它不需要通过初创企业的行为来学习对方掌握了信息，而这恰好导致成熟企业在博弈中变成了劣势。最终，初创企业更容易赢得关于创新的博弈，他们关于创新的研发投入也比成熟企业更多，因此创新更容易出现在初创企业。
　　怎么样？这就是一个有趣的博弈论案例：信息优势变成了博弈劣势。其中的关键机制就是信息劣势的一方会学习信息优势一方的行为，而信息优势的一方不学习信息劣势一方的行为。这就有点像古代很多以弱胜强的军事战争，拥有信息优势的一方往往狂妄自大，不关心对方的策略和战术；拥有信息劣势的一方反而小心翼翼打探敌情做出应对，结果反而最后赢得了战争。咱们今天的讨论，是用博弈论的方法来解释这种现象，并且为解释为什么创新往往出现在缺乏信息优势的初创企业提供了一套理论。这套理论有严格的数学证明，过程比较复杂，感兴趣的朋友和相关领域的专家学者请参阅原文（见本文最后），也请多对我的解读提出批评建议。初创企业为什么常常先于成熟企业推出创新，有动机不同的原因，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原因，今天的分享提出了一个新原因：成熟企业因为＂傲慢＂而不向初创企业学习。这些理论上的探讨有助于我们理解一些现象，我们也期待今后有更多的研究给我们更客观的认识。
　　参考文献：
　　Awaya, Y. and Krishna V., 2021, ＂Startups and Upstarts: Disadvantageous Information in R&D,＂ 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 vol. 129, no. 2, page 534-5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