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七十年代最后一个冬天，天气异常寒冷，西北风呼啸而过，天空灰蒙蒙的，覆盖了大片的云层。 校园内一片萧瑟，梧桐树裸露着枝干，残留的毛毛球孤零零地悬挂着，不时随风晃动。 唯有高大的雪松，仍是苍翠挺拔，彰显出傲然不屈的气概。 阵阵寒风透过陈旧的玻璃窗的缝隙吹进来，教室内如同冰窟，寒冷砭骨。 来教室自习的人明显比平时要少了些，人们缩着脑袋，或双手抄进了衣袖，或双手抱拳，嘴里不住地哈气。 郑云飞坐在座位上，心绪不定地望着桌面摊放着的书籍。 进入冬季，郑云飞感到经济拮据了许多。 这倒不是平时的花费增加了，而是需要添置一些衣服。 从家里带来的冬装，要说抵御严寒也能勉强过得去，可那些服装还都是高中时买的，款式已过时，穿到身上尤为土气，明显和大城市的氛围不协调，再说跟时尚的大背头也不相称。 上大学后，开始他还能对付，随着交往范围的扩大，需求的增多，郑云飞发现，每到下半个月，常常囊中羞涩。 平时开销，他能省则省，而在穿着方面，他却觉得不能马虎，这关系到人的脸面，关系到人的身份。 像小赵就很不注意，穿的衣服是粗布做成的，还打了几个补丁，说话夹带着浓重的家乡口音。 父亲来信，问过钱够不够用，郑云飞不便实说。 他明白，家里也不宽裕，主要靠父亲一人挣工分，再加上每年养一两头猪。 妹妹还在读书，负担还是挺重的。 真的叫家里寄钱，父亲会寄的，但郑云飞于心不忍。 他想，就是寄个一二十元，也解决不了大问题，可对家里却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从小到大，郑云飞的家境并不富裕，无论年成如何，家里都会为粮食够不够吃而发愁。 不过，郑云飞并没有感受到很大的经济压力。 父母还算是会持家的，母亲脑袋灵光，总是将全家的每一份花销计算得恰到好处，不该用的钱绝不会轻易浪费。 郑云飞的日常开支，都是由母亲一手操持，自己无需费心。 高中时，郑云飞的心思主要是在学习、应付考试方面，虽说对县城的生活有过动心，但平时难得出校门，校外的世界也就没太大的吸引力。 进了大学，手上有几个钱，省城的生活像是翻开了人生新的一页，很多事要由他独自去思考、去处理。 尤其是一些城市同学所表现出的优越感，更是让他感受到社会地位的悬殊差别所造成的心理压抑。 他想改变自己，想脱胎换骨，然而经济上的窘迫凸显了现实与理想的距离，也促使他对社会生活做更多的思考。 以前，他对中国社会的等级差别没有太多的认识，尽管在生活中他感受到地位上的差异所造成的不平等待遇，但对他的触动并不是很大。 而如今，城市、乡村两种不同的生活环境，城市人睥睨乡下人的目光、神态，几乎让他有一种沦为乞丐的感觉。 前段时间，汪建宏借给郑云飞一本书，是卢梭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 郑云飞看了，手不释卷，无论是去教室，还是回宿舍，他都带在包里。 卢梭许多精彩话语，都说到了郑云飞的心坎上。 卢梭说，这一个人和那一个人之间的差别，比一个人和那一个禽兽之间的差别还要大。 书中给他印象最深的一句话，＂你要认识你自己＂。 这句话的意思以前好像也见过，他想了想，依稀记得是古希腊罗马时的人所说。 是啊，人必须清醒地认识自己，自己处于社会何一阶层，有什么能力，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发展前途，不认识清楚这些，那就等于轮船失去了灯塔的指引，雄鹰失去了飞翔的翅膀。
马上要期末考试了，郑云飞心里有些发慌。 几门课准备得都不是很充分，尤其是党史，很多都要死记硬背，且味同嚼蜡。 班上的同学都在认真准备，郑云飞看见，李毅的课堂笔记记了好几本，每本都写得满满的，上面还用红笔画了一道道横线。 郑云飞有些懊恼，自己对于兴趣不大的课从不预习，上课时疏于记笔记。 他原以为有教科书，看看书也能解决问题。 党史老师已在课堂上发话，说考题有的是书上没有的，但上课时曾提到过，言下之意，如没认真记笔记的人很有可能就复习不到考试的内容。 郑云飞想问李毅借笔记，但一想李毅气量小，肯定不会借，也就打消了念头。 一个学期下来，看了不少书，最多的要算是诗歌选，有郭沫若、普希金、戴望舒、徐志摩、雪莱等人的诗歌，看了以后还是感到蛮有收获的。
期末考试开始了。 连着几天的考试，生活的节奏比平时要快了许多。 大学考试跟中学明显不同，考试的纪律不够严格，偌大的考场，只有一个监考老师。 监考老师也是心不在焉，目光漫不经心地东张西望，时不时还掏出一本书看上几页。 考试的学生中有人在偷偷地翻书查阅，有人则轻声交头接耳，互相传递考试内容。 监考老师熟视无睹，只是偶尔敲敲桌面，示意要大家遵守考场秩序，起不到警示威慑作用。 郑云飞并没有参与作弊，只顾做答案，尽管做得并不顺利，他却没有一点想作弊的念头。 在他的意识中，考试作弊与鸡鸣狗盗相差无几。 几天考下来，他估算考得一般，成绩在全班至多排到中游，过关问题不大。 没想到，相隔十多天，考试结果出来，郑云飞的党史竟然不及格，不及格就意味着要补考。 怎么会不及格？ 听到这消息，郑云飞蒙了，不停地反问自己。 不及格，简直无法想象。 从小学到高中，郑云飞的成绩从未有过不及格。 不及格，在他看来是件很丢人的事。 这次党史考试，有的题目很偏，书上没有，估计是党史老师有意为难学生。 否则再怎么难考，也不至于不及格吧。 其他几门科目，郑云飞大都是良好，只有写作是优秀。 李毅果然考得不错，门门都是优秀，被人戏称＂优秀专业户＂。
那几天，郑云飞心情十分烦躁，吃不香，睡不好，党史不及格像一团阴云始终笼罩在心头。 他想了又想，揣测还是党史老师有意在作弄人。 不就是在课堂上没认真听讲，就用不及格作为惩罚，这也过分了点。 周围人的目光，在郑云飞看来都是怪怪的。 尤其是王强，见到郑云飞，嘴角边总是流露出一丝掩饰不住的邪意，那分明是在讥笑，或是幸灾乐祸。 是啊，这小子该得意了，他四门功课，两门优秀，两门良好。 他肯定是作了弊，平时不见他看书，居然能考优秀。 像李毅成绩优秀也就罢了，毕竟人家花了功夫。 自己再怎么差，也不应该考不过王强。 人啊，还是不能太老实，老实做人，总是处处吃亏。 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去干偷鸡摸狗的事，这也太掉面子了。 小人之事，君子不为，大丈夫胜要胜得光彩，败也要败得悲壮。 郑云飞在心里默默地念叨，想到这，他心里舒坦了些。 不过补考之事，着实让他心烦。 虽说要到下个学期补考，还有一段时间，然此事犹如吞食了一只苍蝇，想想就恶心。 如此，恐怕回家过年不会舒心。 该如何对付，郑云飞左思右想，没想出个好办法。
一天，郑云飞正在教室内看书，班长老钱进来，他站在教室入口处，朝郑云飞招手，示意要他过去。 郑云飞走到跟前，老钱说，辅导员找你。 郑云飞问，在哪儿。 老钱说，在系办公室。
在系办公室，郑云飞看见黄老师一人坐在办公桌前。 见郑云飞进来，黄老师说：＂你坐。 ＂
等郑云飞坐下，黄老师说：＂郑云飞，今天我在办公室值班，就我一人，我想找你谈点事。 ＂
＂是关于什么方面的？ ＂郑云飞有点忐忑不安。
＂我听说，你有一门课程没过关？ ＂黄老师仍是面带微笑地问。
＂嗯，是党史。 ＂听到这，郑云飞禁不住低下了脑袋。
＂你怎么不好好复习呢？ 党史应该不会太难啊。 ＂黄老师不解地问。
＂黄老师，＂郑云飞突然感到一股凄楚之情涌上心头，他就像受到了极大的委屈，要不是死命地克制，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我其实考得不是很差，怎么也不应该不及格。 ＂
＂那总不会老师计算错了吧？ ＂黄老师语气稍重地反问。
这时，郑云飞脑海中突然闪出一个念头，这次考场纪律那么差，作为监考老师肯定有责任，我为什么不在这个问题上做做文章，或许也能为自己解脱一点不好的印象。 想到这，郑云飞鼓足了勇气，抬头望着黄老师说：＂黄老师，有一件事我不知该说不该说？ ＂
＂什么事？ ＂黄老师眼镜片子后面的眼珠子瞪得浑圆，神色关注地盯着郑云飞。
＂这次考试，说句实话，作弊的人不少，我如果像他们一样，成绩肯定不差。 ＂郑云飞理直气壮地说。
＂这……＂黄老师稍感意外，微锁眉头，沉思片刻，口气严厉地说，＂你这话当真，可不能意气用事。 ＂
＂我敢用人格担保。 ＂郑云飞索性豁出去了。 他知道，既然话已说出口，开弓没有回头箭，此时退缩反倒会被视作理屈。 他抱有一丝侥幸的念头，或许黄老师会念及问题的严重性，帮自己一把。
黄老师脸色阴沉，眉头皱得更紧了，目光里流露出闪烁不定的神色。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语速缓慢地说：＂郑云飞，你说的可能是真的，这事你不要声张。 你的党史成绩，我去与任课老师协商一下，看能否改为及格。 ＂
听到这，郑云飞窃喜，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竭力控制住情绪，尽量不喜形于色。 黄老师没再多说，挥挥手，要郑云飞离开。 的确，郑云飞说的，触及到黄老师的敏感处。 近来，他总是感到时间不够，精力不济。 家里，妻子刚刚生子，孩子才三个多月，很消耗精力、体力。 科研也不能放松，评职称就看发表论文的数量。 郑云飞说的事，他估摸有可能。 考前他在班级会议上强调过不能作弊，可还是不管用。 他很恼火，监考老师该负些责任，怎么能不尽职守。 不过，他能猜测得到，那位监考老师跟自己一样，也在为评职称而努力，有些心不在焉，这就不难理解了。 现在关键还是要将这事掩盖下去，否则追究起来，他也难辞其咎。 他相信，郑云飞说的是事实，党史老师肯定是因为有人上课不认真听讲，杀鸡给猴看。 好在那位党史老师跟自己是老乡，比较熟，说说情，应该问题不大。 每天都忙于很琐碎的事，让黄老师很沮丧。 他思忖过，干完这届辅导员，以后再也不干了，教研室几位年轻教师都在忙着写论文，尽管发表数量不够，但稍一松懈，他们就要超过自己。 评职称可不能落下，误了一班车，以后班班车都要耽搁。 想到这，黄老师不禁长叹了一口气。
过了几日，郑云飞接到了通知，说党史成绩已改为及格。 虽说及格也不是好成绩，但总算让郑云飞松了一口气，这下不用补考了，寒假过年要踏实多了。 从这件不大的事，郑云飞悟出些道理，有些事还得争取，不争取就一事无成，争取了，就可能柳暗花明，绝路逢生。 人不能太老实，有时也得使点手腕，耍点小聪明，否则坐以待毙，倒霉的还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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