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尖人才多有自闭症特质？一自称阿斯的女孩与潘采夫深度面谈

　　本文整理自作家潘采夫与阿斯伯格女孩的访谈对话，包括了女孩对自己、对世界的看法，以及她在成长过程中可能遇到的挑战及应对方式等。
　　文|潘采夫
　　大米和小米副总裁
　　资深媒体人、作家
　　我正在楼下抽烟，一位高挑的姑娘走过来，她正是我约的采访对象小汪。
　　去年12月，在参加丹麦大使馆和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组织的儿童论坛中，我认识了这个自称为阿斯伯格人士的女孩。
　　我的提前出现打乱了她的节奏，她有些慌乱，因为她本来计划早到一会儿，吃点早餐再上楼接受我采访。这种意外和变化对阿斯伯格人士意味着压力。
　　＂潘老师，我觉得您可能是一个阿斯。＂我望着天空，疲沓惫懒的样子引起了她的兴趣。
　　按照小汪的说法，我作为一个＂公众人物＂却不顾及形象，无差别地爱跟人聊天，多年来专注地喜欢收集故事，小时候又极度内向，后来触底反弹走向了反面，以及能让她这样一个阿斯愿意和我聊天四个小时等特征，都有阿斯伯格的影子。
　　这让我有些疑惑，这位看世界极其犀利，又能深刻认识自我的姑娘真的是阿斯伯格吗？何况她并没有经过医院的确诊诊断，而是某种程度上的自我诊断。
　　阿斯伯格综合征（Asperger’s syndrome, AS）曾是自闭症的一个类型。但在美国精神疾病诊断分类手册第五版（DSM-5）中，阿斯伯格综合征这个病名已经取消，并把自闭症谱系障碍分为轻中重三种类型。阿斯伯格综合征大致属于轻度范畴。
　　但在谱系圈，阿斯伯格这个叫法非常普遍，甚至还有很多人希望保留阿斯伯格这个名称和分类。
　　小汪对人的浓厚兴趣，把我这样年长的人当成她珍贵的倾听者，而且表现出了极高的言语智商，她言谈中的机智和幽默常令我拍案，但她坚持那是她不断学习优秀人士、总结经验并进行编程的结果。这些特质恰恰也是阿斯伯格所普遍具备的。
　　乌塔·弗里思教授的《自闭症》一书中说，＂现在很多人自我诊断患有阿斯伯格综合征，他们不需要医生的关注，完全适应日常生活，已为他们的特别兴趣和特殊技能闯出一片小天地。这些人声称阿斯伯格综合征不是疾病也就不足为奇。＂
　　作为留德硕士，数学科普著作译者，职业白领的小汪，经过大量的学习，已经可以不费力潜伏在人群中。但她显然以自己的独特性而自豪，我的同事送她去电梯的一分钟里，已经被告知她是一个阿斯。
　　小汪说她特别想接受我的采访，因为她相信，她做的长期的努力和尝试，对于阿斯认识自己和普通人了解阿斯，都是有意义的。
　　小汪有了男朋友，而且谈婚论嫁了，＂男朋友的父母对我特别满意，我知道原因是什么，因为我们是一类人。＂小汪微笑着说，眼神一直有些飘忽，仿佛她身处九又四分之三站台，面前有一堵墙，她一低头就可以到另一个充满魔法的世界。
　　访谈开始：
　　01
　　你为什么认为自己是阿斯？
　　潘采夫：你几岁发现自己是阿斯的？
　　小汪：我听说自闭症这个词时就已经24、25岁了，然后再知道阿斯伯格，可能就是前一两年的事，当时快30了。
　　潘采夫：你是去医院诊断的吗？
　　小汪：没有去医院。
　　几年前，我在德国留学时，就觉得自己不太对劲，我常常感觉自己像在玻璃罩子里，想去接触外面的世界，结果每一次伸出手都被罩子撞回来。
　　后来，跟学心理学的德国同学咨询之后，同学说我可能是阿斯伯格。我也跟两个教授描述过自己的感受，那两位教授也确定我就是有自闭症的倾向。
　　潘采夫：确认阿斯伯格这个事，不去医院诊断也可以吗？
　　小汪：一些比较挺典型的，做份量表，或者医生看一眼就能判断出来。
　　但是我就不太明显了。不过我记得，有次在工作单位上台面对许多人讲话，过程中突然发现旁边一个同事在拍我，一瞬间我的身体就僵住了，头狠狠地转开，感觉心脏都不跳了，然后要刻意放松、放松、再放松，才能接着讲下去。
　　我想如果有资深老师在场，他们一定能看出来我不一样。只是这样的失态已经很少见了。
　　潘采夫：发现自己是阿斯之后，你自己看世界，或者别人看你有变化吗？
　　小汪：我看自己变了，感觉也更畅快了。但不觉得别人看我变了。我的行为没有什么变化，因为发现之前我就修炼得挺社会，哈哈，成精了。
　　潘采夫：为什么会感到畅快而不是痛苦？
　　小汪：可能是因为痛苦由被动变成主动了，这件事情就是一个进步。
　　有时候痛苦是自找的，比如说我想进步我会痛苦，我想得到以前得不到的东西，也是痛苦的。可是，如果这些痛苦都是自己选择的，就会甘之如饴，是吧？
　　潘采夫：也就是说自找的痛苦不叫痛苦？
　　小汪：对，自找的痛苦应该享受，应该好好享受。就是能够掌握人生的那种感觉，能够降低焦虑感。
　　潘采夫：阿斯是不是挺看不上幸福这个词的？
　　小汪：对，至少看不上普通人说的那种幸福的标准。
　　我自己想达到的目的达到了就挺会幸福，比如说我喜欢研究人，突然琢磨出了一条道理，在地铁里就能嗨起来！要不是周围全是人，我就能在原地转几圈、跳起来。
　　02
　　比起和人接触
　　书籍音乐电影会更打动我
　　潘采夫：你看一篇文章会看哭吗？
　　小汪：我哭起来可真是没完没了，泪点既高又低，打动我的那种，无论是音乐、影视作品还是文章，哎呀！这个人就hold不住了。
　　潘采夫：什么样的音乐能打动你？
　　小汪：阿斯的音乐，有贝多芬的、有柴可夫斯基的、有肖邦的。
　　然后看到跟阿斯相关的电影，那真的是不行了。阿斯很容易当电影主角，像《海上钢琴师》，他经历的事就是我们经历的事啊。
　　要不是发现自己看到这些作品也会感动得哭出来，我有时候都挺怕自己，怎么那么冷血，不感动，没同理心。
　　潘采夫：你喜欢看什么书？
　　小汪：小时候喜欢看批判现实主义，就是讲这个世界怎么不公平，就像《悲惨世界》这样的东西，也会看鲁迅，就觉得看什么都看不惯。
　　初中的时候喜欢看武侠，最喜欢看金庸，因为他脑洞大，他对人的这种洞察是旁观者的角度。＂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看了一遍又一遍。
　　03
　　交朋友都是被人甩
　　谈恋爱都是甩别人
　　潘采夫：现在回想，你以前哪些行为属于阿斯？
　　小汪：比如，我每个阶段都只有一个朋友，死磕。然后，每次都会被朋友甩了！
　　被甩后就再换一个，有的两三年，一转学或者毕业关系就断了，但十几年的也有，这些时间久的就是阿斯。
　　潘采夫：你的朋友都是阿斯吗？
　　小汪：之前还真不是，以前的朋友反倒是特别善于调节情绪，善于社交的人，跟他们在一起我会感觉轻松愉快，他们会帮我处理事，也帮我处理我的情绪。
　　但这样的不长久，因为是我需要人家，而人家的朋友很多。后来慢慢能搞定自己的情绪了，就开始找观点相同的，于是就都是阿斯了。
　　潘采夫：朋友都是异性的还是同性的？
　　小汪：阿斯女生的特点之一就是男性化思维，所以异性朋友居多。
　　在谈感情的年纪之前，是很顺畅的，但是到了谈感情的年纪后，我就分不清谁是哥们，谁是潜在的恋爱对象，很长时间都没弄清楚。
　　所以也惹出了一些小麻烦，本来我觉得是哥们，但是人家其实暗示了，我也没听出来是什么意思，还当哥们交往，在有心人看来我就是女海王，意思就是跟许多男生保持暧昧关系。
　　潘采夫：后来正儿八经地谈恋爱了吗？会因为自己特殊被人甩吗？
　　小汪：谈过，但大多数时候是我甩别人，也是因为早期会比较喜欢NT，很羡慕他们善于跟各种人打交道，我觉得很崇拜，后来发现跟NT实在是说不到一起去，太痛苦了。
　　潘采夫：阿斯有自己统一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吗？如何看待爱情？
　　小汪：我觉得没有，因人而异。
　　爱情，不懂啊，很多阿斯到了年纪大了都会总结出，我们可能是没有NT的那种爱的，这辈子都不知道什么叫爱另外一个人。我觉得可能我也是吧，但是又不想自己搞得这么可悲。
　　04
　　我和爷爷都有一定的超强记忆力
　　潘采夫：你上学的时候学习怎么样？我看到你还翻译了一本国外的数学著作。
　　小汪：小时候，我最早的时候是什么都不行，大概10岁左右突然间就什么都行了，有时候不太能适应NT老师的讲解方式，就要慢慢学着用自己的方式自学。
　　我学几何和立体几何很容易，往教室墙上一看，就能看见一个立体的东西，我还能想象它在那转一转，跟电脑的三维模型一样。
　　但数学计算问题很大，没法抽象地去计算，我得把每个数字看成一个画面，一个叫2的画面乘以一个叫3的画面得出一个叫6的画面，这一部分考试起来往往一团糟。
　　潘采夫：这个厉害了，难怪阿斯的某些特长，会被不了解的人说他们有特异功能。
　　小汪：我爷爷就有，他机械记忆力特别得好，还没上小学的时候，他听了一遍《金刚经》然后就会背了，所以从小他就被认为是神童，虽然家里穷，但就供着他一路读书读上去了，直到成为教授。
　　潘采夫：你爷爷这个特长，很像《射雕英雄传》和《三国演义》的两个记忆力超群的人，黄药师的夫人看一遍《九阴真经》就能给默写下来。
　　小汪：不一定只有阿斯才能有超级记忆力，你看那个《超强大脑》里头，我不觉得一定都是阿斯。
　　我相信大脑有它的多样性，任何人都可能出现特异功能，只不过阿斯吧，我们反正已经不正常了，哈哈，所以再出现其他奇怪现象也就不稀奇了。
　　潘采夫：你曾说自己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都是阿斯伯格，他们知道自己是吗？
　　小汪：起初都不知道，我告诉了一些人——哈哈，像所有阿斯一样，我就是那个惹事精。然后有一些人承认了，有一些心里承认了。
　　05
　　全家聊天的内容是
　　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
　　潘采夫：你们全家都是阿斯，这样的家庭是个什么状态呢？
　　小汪：家里和家外就像两个世界，家里特别有秩序，聊天全都是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不聊柴米油盐，没人对那个东西感兴趣。
　　每天从早到晚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按分钟安排，几点整的时候做一件什么事，然后几分钟做下一件事，一般在10分钟的误差内。
　　我们也不把别的人的世界纳入到自己的家庭里头，既不会有客人，也不去别人家作客。
　　潘采夫：爸爸妈妈会用什么方式把你养大？他们善于照顾人吗？
　　小汪：作为阿斯爸妈的孩子，生活上需要很独立，他们不会太把你放在心上，有一种阿斯是不食人间烟火的。
　　我小时候长期营养不良，吃不饱饭，因为太挑食。吃饭的时候也一直在走神，一顿饭没人盯着的话几个小时都吃不完。但我不知道我饿，我只记得似乎当时天天肚子疼，但是可能也没和人说过。爸妈也知道我在幼儿园中午不吃饭，但是他们不太发愁。你要是强烈地说你吃不饱，不爱吃，他们也会有反应，但我只要不说，就不会特意看看孩子吃饱没有。
　　但是呢，他们会给我带来一些比较奇特的视野，他们在自己感兴趣的领域可以拔高我的眼界。因为他们兴趣狭窄，普通人的欲望和兴趣他们大多没有，只专注在自己研究的领域，那就能达到很高的高度。
　　06
　　阿斯会随着年龄增长
　　症状越来越明显？
　　潘采夫：阿斯遗传吗？看到一些资料，和典型自闭症不同，阿斯往往会在八岁以后甚至成年以后才能被诊断出来。
　　小汪：我觉得是遗传的，前段时间我还看了大米小米的公众号，说到阿斯的表现有多少是基因、有多少环境诱发的。
　　相关阅读：遗传对自闭症的影响有多大？我们之前的认知可能是错的！
　　我自己当时看完以后琢磨半天，诱发的因素其实很大，如果没有我家那样的环境，我有可能更接近于一个NT。
　　同时，阿斯确实会随着年龄，症状越来越明显，另外我还知道一些阿斯是到了四、五十岁的时候才越活越阿斯的。我猜测他们小时候没有生活在容易诱发阿斯特性的环境里，所以过了半辈子正常人的生活，但是到了一定的年纪之后，生活稳定了，财务自由了，不需要看别人眼光伪装活着了，有钱任性了，就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阿斯特征就越来越明显。
　　潘采夫：你说你很喜欢德国，为什么又回来了，是由于家庭原因吗？
　　小汪：德国这个国家，我觉得整个就是一个以阿斯为倾向的价值观的国家，规律、严谨、刻板、铁血，工程师思维，不太通人情。人际交往也很像阿斯，我哪怕跟你不熟，但是如果我们在理念上相合，就会非常的忠诚。
　　如果不是因为特别想念我的祖父母，又想到父母的养老事情，我可能不会回来。因为阿斯其实可以有很强烈的家庭观念，这个观念被刻在了刻板印象里以后，那种对家族忠心耿耿的感觉是特别让我愉快的。
　　07
　　特别顶尖的人，往往拥有阿斯特质？
　　潘采夫：你周边的阿斯圈里的人，他们都在从事什么职业呢？
　　小汪：比较优秀的，在不少领域都有比较好的地位，比如中科院的教授、金融界的大佬、投资界的大佬，还有一些从政的人，大家认为阿斯不适合搞人际关系，实际上有人在政界也有很高的发展。
　　潘采夫：阿斯适合从政吗？那不都是琢磨人的事吗？
　　小汪：阿斯他首先特别适合做事，所以在政界里头，可以看到一些非常实干派的，不怕得罪人的那种，在一些时代，特别需要不管不顾，扶大厦之将倾的那种。
　　我认识的人里，就有挺明显的阿斯，是级别还挺高的官员。如果他对复杂的人事问题特别有兴趣，他可以像写程序一样去钻研，可以比普通人有更大的发展，因为他把这事当成了一个专业，去把自己脑海里的程序一遍遍提升。
　　潘采夫：阿斯适合当领袖吗？
　　小汪：我认为一件事情做到最顶尖的人，往往需要混合一些阿斯的特质，因为一件事情做到极致，一定是艰苦卓绝的，一定不是通过愉快的感觉就能做到的。
　　正常人会止步于他的愉悦感能够给他带来的峰值，但是达到顶尖上面的那一段没有太多愉悦感，或者中间遇到的这个坎坷，一定不是在愉悦感的层面能够支撑下去的。最终把一件事情做到极致靠的是一种轴，而且是舍身取义的那种感觉。
　　潘采夫：你这段话肯定会有争议，说美化阿斯，你们阿斯老骄傲了，怎么优秀的人全是你们？
　　小汪：那就争呗。但特别膈应的、特别糟糕的可能也是我们，我这个不叫骄傲，最好的、最差的、最怪的，可能有很多是我们这个。谁知道希特勒是不是呢。
　　08
　　孔子也可能阿斯
　　潘采夫：在普通人群中潜伏是一个阿斯成功的标志吗？阿斯眼中NT是什么？
　　小汪：NT是主流，我非常尊重NT，非常尊重NT的价值，我相信人类能繁衍出这么多人，成为这个世界的霸主，主要靠的是NT在撑着，因为阿斯不可能产生这么密集的居住，阿斯之间是互斥的，全是刺猬，很难紧密合作抱团取暖。
　　关于潜伏这件事，假如有的人他就喜欢潜伏，他的潜伏就是成功的标志。有些人他就想当意见领袖，他就不潜伏了。
　　潘采夫：为什么你说孔子、释迦牟尼、耶稣也可能是阿斯呢？
　　小汪：许多阿斯喜欢解决问题，他们的行动非常的有目的性，比如他看到了社会的苦难，他就要去解决这个问题。
　　阿斯伯格的大脑天生善于编程，能够把人类社会看成了一个系统，试图用一套程序去编写它，比如孔子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秩序感、层次感特别强。
　　其中释迦牟尼、耶稣他们都以讲故事为主，我认为这个就像是一个潜伏成功的阿斯对这个世界上的NT们说话的方式。他们明白自己提炼的干货真理，别人不太能够get到，就把它编到故事里头去，然后人们会以NT的方式去下载，无意识当中就把这个程序就装上了。
　　他们不是像孔子一样教你编程，而是给你一个傻瓜安装包。
　　写在后面：
　　每一个人的到来都背负着不同的使命，而对于一个执着于讲故事的人来说，自闭症谱系圈对潘采夫有着绝对的吸引力。
　　从2020年5月份入职大米和小米，大半年时间，他带领整个新媒体团队做了一系列改变，邀请家长、自闭症人士成为发声主力，力推多个行业内前所未有的公益项目。
　　媒体人出身的他始终带着敬畏心去了解每一个自闭症家庭和业内医生、专家。为了真正走进这个世界，已到不惑之年的他，还参加了特教康复老师的培训，并顺利通过考核。
　　除此之外，我们也欣喜地发现，这个＂自带流量＂网络红人也带动着圈外越来越多人士关注自闭症谱系障碍群体。
　　自闭症行业需要更多人走进来，需要更好的医疗、教育资源，需要更多的保障制度....影响力越大，才能够让更多的孩子受益。
　　今年，我们的一个梦想就是实现自闭症破圈，更多的你们，愿意加入我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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