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来的那一天

　　我妹说：我听好多人说，生孩子那天是他们生命中最幸福的一天，是不是真的啊？
　　我立马不假思索地说：怎么可能？痛都痛死了。
　　那时我刚生完，下面二级撕裂，缝了半小时的针，护士却叮嘱每天都要用温水清洗数遍。我下床的时候腿抖得像筛子，从医院的病床挪到卫生间，不到五米的距离，三月初倒春寒的天儿，我走得浑身大汗，气喘吁吁。然后还要用水冲洗流着血的伤口，一天大概五六遍，那种滋味，毕生难忘。
　　我妹看着倒吸无数口冷气，对生娃的恐惧达到了顶点，这才问出了那句话。
　　生的过程也是刻苦铭心的。
　　之前我问一个朋友，有没有大姨妈痛？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你在搞笑吗？痛几百倍好不。
　　在这之前我看过各种各样的说法，什么十根肋骨断掉一样，还有说什么车子碾过一样，我总觉得说得太夸张，未免有点矫情，就像大姨妈，我觉得还好，来的时候也能喝可乐吃冰棍，但有些女生就痛得跟林黛玉似的，这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我想，可能我神经比较大条，不会那么敏感。
　　进了待产室，打催产针。
　　隔壁二胎的宝妈淡定得不像话，我对我老公说：看来也还好嘛。
　　十分钟后piapia打脸。
　　透明的液体一点点输入血管，刚吃了口炸鸡的我猝不及防感受到腹部一股难以忍受的疼痛，疼痛一点点加剧，延续，痛得我在床上跪着，站在，在地上躺着，都没办法缓解。老公试图扶着我，让我平静下来，但我就像失控的野兽一样，横冲直撞，撕心裂肺。
　　漫长的一分钟终于过去了，我这才感觉大汗淋漓，肌肉酸痛。
　　结果不到半分钟，那种剧痛又来了。
　　只能苦苦地熬着，蹲着，跪着，躺着，坐着都一样痛。
　　什么拉玛泽呼吸法，一点都没用，理智和尊严已经离家出走，生理的疼痛占据上风，我反反复复问医生：什么时候可以打无痛。
　　医生说要开到二指。
　　于是我每隔几分钟就催老公去叫医生帮我内检。
　　终于开了三指，我感觉要得救了。
　　结果医生跟我说：麻醉医生在脑壳，有三个病人要做开颅手术，走不开。
　　天啊，我要死了。我顾不得平时的矜持，跪在床上声嘶力竭地喊：求求你帮我剖了吧，我受不了，求你了。
　　医生也有点慌了：隔壁的痛了十几个小时了，也还没打上呢？你再忍忍，这才半个小时呢。
　　我去，这话能安慰到我吗？鲁迅没告诉过你，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吗？
　　隔壁已经痛了十几个小时，我听了只会更绝望。
　　这种痛真的，恨不能找个窗户跳下去结束拉倒，什么怀胎十月，我跟肚子里的小东西素不相识，还没那么伟大为你忍着这蚀骨之痛。
　　苦苦煎熬了许久，我一看时间，居然只过了半小时。
　　2.
　　天啊，还有十几个小时要熬吗？
　　我的衣服已经湿透了，痛的感觉有增无减，而且并没有麻木，每一下都让我烦躁、暴怒、绝望……到底什么时候是个头。
　　医生也有点紧张，不时进来安慰我一下，让我等一等。
　　后来，我感觉周围的声音、人影都在离我远去，不知是意识模糊了还是怎样，只是每次宫缩来临我就绷紧了全身去承受那种痛，抓紧了围栏，全身颤抖，等疼痛过去再放开窜口气，但很快下一阵宫缩就来了。
　　迷迷糊糊中我听到医生说，麻醉师来了，第二个就给我打。
　　我的灵魂终于回来了。
　　我几乎是自己跑着躺上了打麻药的小床，虽然在小床上还是紧紧抓着扶手，强忍着痛，但心情明显积极起来，也就不觉得那么难熬了。
　　医生说打麻药的时候有点痛，忍一忍。
　　我恨不得她多给我打几针，简直跟瘙痒一样，哪里痛了。
　　麻药很快就生效了，一下就回到了阳间的感觉。
　　啊，炸鸡真香，奶茶真好喝。
　　我在床上淡定地刷着手机，还跟我奶奶视频。
　　我奶奶看到我一脸淡定的样子，满脸不可思议，我嘴硬地说：完全没感觉，方心吧。
　　刚才痛得满地打滚的是谁？我不认识~~
　　剩下的十几个小时，我玩了手机，睡了一觉，醒来已经晚上八九点了，快可以生了。
　　护士拿来一个瑜伽球，叫我坐上去发力。
　　我坐着懒洋洋地动啊动，然后就被直接拉近产房了。
　　冲刺阶段对我这个从来不锻炼的人来说也是个巨大的挑战，真的是用尽了洪荒之力。
　　隔壁是个胖胖的宝妈，据说从早上开始就在这发力了，结果还生不出来，六七个医生护士围着她按肚子，我这边只有一个护士，那个护士还一直看着那边，搞得我心神不宁。
　　宫缩来了，我用尽全力，就像便秘时那样发力，不过这可比便秘还痛苦，因为你能感受到那个小东西大大的脑袋正在往下钻。
　　发力发了一半，小家伙已经卡在某个地方了，我是想停也停不下来，卡得我自己都觉得窒息。
　　怕小家伙卡得难受，我怒吼一声，用了好几次蛮力，终于生下来了。
　　感觉到哗哗的水声流了出来，小家伙被抱去清理了。
　　医生说要缝针，我以为只是缝一下，没想到整整缝了半个小时。
　　后来知道，我是二级撕裂，伤口还挺大的。
　　缝针虽然不怎么痛，但那感觉太酸爽了，跟缝皮鞋似的，一下一下，又结实又深的。
　　3.
　　出了产房，我和老公着急地等着宝宝被推出来。
　　从护士告诉我她体温有点高，需要观察开始，我的心就全部系在她身上。
　　她终于出来了，裹着厚厚的包被，头发湿湿的，热得小脸通红。
　　她闭着眼睛，好像在睡觉，又好像是睁不开，细细长长一条线。一切都是小小的。
　　我们在说话的时候，她睁开了眼睛，看了一眼又闭上
　　老公说：单眼皮。
　　我：……
　　后来到了住院楼，一通手忙脚乱，连奶粉也没有准备，大半夜的又没地方买，她哭得很大声，小脸通红。
　　找隔壁房借了奶粉，他们也第一次为人父母，那个奶爸手忙脚乱，顾不上我们，让婆婆自己去拿奶粉，要多少自己拿。
　　奶嘴塞进去，还没反应过来，她一骨碌就喝完了，饿坏了。
　　躺在医院的小床上，小床放在我的床边，她睡得很不安稳，不时发出啜泣一样的声音。一整夜我就这样看着她，眼皮很沉重，可是刚一闭上眼，就忍不住想睁开，想看她，想抱着她。
　　她哭醒了，喝完奶还是哭得很大声，很焦急，好像很害怕一样。
　　我让婆婆抱来放在我身边，她躺在我的怀里，马上就不哭了，那可怜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也少了。
　　太神奇了！
　　我的眼眶一酸，忍不住哭了。
　　你需要我，这种被需要的感觉太奇妙了。
　　而且，我从来不知道，原来我也如此需要你，比你需要我更需要你。
　　4.
　　半年过去了，我和我的小家伙已经磨合得不错，喂奶不再是难题，我们也经常出去玩，找她的小伙伴社交，探索外面的世界。
　　我常常惊讶，她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为什么一出门就笑得那么大声，手舞足蹈，兴奋得跟没见过市面一样。
　　哦对，人家本来就是刚刚来到世界上。
　　所以她对什么都那么惊喜，那么新奇，那么雀跃，她的眼睛总是睁得大大的，好像永远看不完，也看不够。
　　一年过去了，我的小家伙会走路，会说话了，每天从醒来开始就电力满满，一骨碌爬起来在家里到处乱走，翻箱倒柜，玩玩具、吃零食、搞破坏，一听到出门玩，去洗手，就兴奋得不得了。从早上到晚上十点，活力四射，老母亲的电力耗光了，她还电力充足的样子，一点都没有休息的意思。
　　每天醒来我都知道：今天又将是活力满满的一天。
　　我最喜欢她看我的眼神，每天早上醒来，或者我出门刚回来，或者别人抱着她，她看我的样子，那么深情和依赖，让我愿意为她献出一切……
　　我常常想起刚出医院的那天，看着路边开得无比灿烂的黄花风铃木，那金黄色的花美得令人心旷神怡，为什么之前没有发现。
　　每年春天，厦门的路边都有很多黄花风铃木，很美，可是那一刻，它给我的不仅是美的感觉，更是惊喜，是生命的惊喜，我的眼睛得到了新生，我看这个世界的眼光变了。
　　从前我非常讨厌小孩，我喜欢安静，喜欢独处，小孩闹腾，烦人。
　　可如今我知道生命的脆弱和不易，我知道每个小孩都是历尽千辛万苦来到这个世界，他们充满不安，他们瑟瑟发抖，他们对这个世界充满恐惧，他们是如此需要我们，而我们更是如此需要他们。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妈妈和奶奶们会觉得小孩叫的大声，长得白胖，吵吵闹闹是好的，因为那正是生命茁壮成长的标志。
　　我理解了孩子的活泼闹腾，我打心眼希望我的孩子活泼健康。
　　我写小说，深知创作的不易，常常要挖空了脑子，榨干自己，只为写出最想写的那句话。而这样努力写出来的也不过是些平庸可笑的东西，自己事后看了都觉得恶心。
　　生娃的过程让我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创作，那是淋漓尽致，那是用尽自己生命的全部精力，揉碎了自己，刨开了自己，从自己残破的身躯拖出一个比自己的生命更美丽，更重要的新生命。
　　也许那些真正的伟大的创作正是如此。
　　我时常想起她出生的那一天，我是那么痛，那么狼狈，那么无助，可是当我看到她的时候，那些痛苦都被一种神圣的感觉湮没，就像一束光照进了黑暗的洞穴，当我看到她的时候…
　　是的，我想告诉我妹，那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