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的你
那一年左岸十六岁,刚念高二,人生最美好的年纪。豆蔻太稚气,二十多,太老。她的定义是,女生十六岁之后开始老去。她很高兴自己在最好的年华遇见了蒋离。
左岸留清爽的短发,微风像孩子的小手一样拨乱她的头发的时候,她只要摇摇头,头发很神奇地又变回乖乖的样子,所以她喜欢短发。她穿棉布衬衫,纯白或者果绿,浅蓝的牛仔裤,白色的球鞋,她很迷恋自己这样的打扮,有青春的质感。
她喜欢的还有大家都不喜欢的星期一。星期一什么课都来凑热闹,语数英政史地都排得满满,连一节可以让他们文科生打会儿盹的生物课都没有。可是她喜欢,因为蒋离。
老师担心同学的视力问题,每周一会调动座位。她的班里纵向四排位子,两两相换。彼时,左岸坐在第三排最左边靠窗的位置,而蒋离的座位在第三排最右边。五米,可是左岸觉得那是她所知的最遥远的距离。星期一,换座位,他俩的位子会换到一起,相隔四十公分。周而复始,所以左岸总是期盼着星期一。
左岸想,虽然总是要隔上一周才能和蒋离坐到一起,但是已经很好了呀。牛郎织女一年才能见一次呢。怎么想到他们了?自己和织女完全不一样的,左岸想。没人看到,可是她的脸红了。她的期盼完全是自己的秘密,除了老天,没有第三个知道的人。
怎么注意到蒋离的呢?原因肯定是有的。有种高深的见解,爱不需理由。左岸不敢认同,她想自己果然是世俗的。偶然借过蒋离的笔记,他的字帅气得像一棵棵放哨站岗的白杨树,威风凛凛,左岸真是惊了一下。做他的字,还真是骄傲,看着自己歪歪扭扭如热锅上的蚂蚁样的字,左岸叹息着。然后,她还发现,蒋离不像别的成绩好的学生,每天苦大仇深地皱眉埋头于书本,他学习也好,也认真,可是他看起来是轻松的温和。他一定很聪明,左岸想。她喜欢聪明的人。左岸开始有点崇拜他。
左岸开始注意蒋离之后,还发现,他不像班里别的男生,说话必带脏字。仿佛他们说话是在做菜,脏话就是盐,总也少不了的。可是蒋离不,他说话含蓄礼貌,嘴巴里说的字和写的字一样好。而且,他的鞋也总是干干净净的,头发也是。左岸喜欢这种干净。
左岸发现自己期盼着大家深恶痛绝的黑色星期一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可能是有点儿喜欢蒋离了。可是,老师和父母每天响在耳边的警钟,让她没敢有太多的松懈,依然要每天从早到晚地学,波澜不惊。偶尔看着蒋离的侧影,左岸想,这完全只是自己一个人的胡思乱想吗?他的脸,温和永远,看不到任何变化,左岸没来由地有点黯然。
时光很快在五米和四十公分的距离转换中飞走,高考结束,志愿填完。左岸有种大赦的快意和惆怅。她知道蒋离填的都是北方的学校,谁让别人学习优秀呢。而她听了父亲的意见,只是填了本省的学校,保险点。她知道,自己以后离蒋离只会越来越远了。这真让她难过。她写了封信,装在空白的没有收信人的信封里。信被埋在了校园里的一棵冬青下面。她的秘密,她只想说给树听。冬青,你说他会偶尔想到曾经在他右边的四十公分的左岸吗?左岸想,幸好你不会说话,我知道那个我不要的答案的。
那么粘热的七月和八月,就那么混混沌沌地过了。九月,蒋离如愿去了北京的一所大学,而录取左岸的还是自己的南方学校。以后就是天南地北了。不知怎么,左岸就想到了相忘于江湖。他肯定会忘了自己,自己什么时候忘得掉呢?只有时间知道。
可是,可是,蒋离居然给自己来信了。左岸狂喜。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地址,没告诉他呀?左岸不知道,真要找一个人,哪有那么难呢?蒋离的信,云淡风轻,无非汇报下自己的新生活,和左岸聊下以前学校里的事情。学生总有种本领,刚开始新生活,就开始怀念过去了。青春有这种忧伤的资本的。左岸喜欢这种漫不经心的云淡风轻,她从来不是一个热烈的人,她觉得自己低温慢热。她只愿蒋离也和自己一样。
蒋离果然是。所以他们很聊得来。他们风轻云淡地聊了一年,没有见面,只是写信,发短信,电话。没有什么故事,可是左岸心里是欢喜的,她和蒋离没有远离,这已经够了。然后大二的一天,蒋离说,我们见个面吧。左岸也没觉得突然,她说好。蒋离周五晚上的火车,周六到她学校。好久不见,蒋离说,你没变,真好。左岸笑了,是啊,好久不见,你也没变,真好。两人都傻傻地笑。
左岸带蒋离去吃了她喜欢的砂锅米线,小门脸的店铺,可是味道很正。米线端上来的时候,蒋离很顺手地把自己碗里的白白胖胖的豆腐舀给左岸,那么自然。可是左岸脸红了。天太热了,她掩饰着说。恩,有点,蒋离说,就让老板给他们拿了两瓶汽水,说这样凉快点。之后,左岸带他在自己的学校里逛,他们一路聊了很多。突然蒋离怅惘地说,我也想留在这个校园里。左岸打趣他,你的学校才让我羡慕呢。蒋离没有说话,只是一下握住了左岸的手,左岸觉得自己更热了。然后,蒋离说,可是那里没有你呀,我是想和你在一起。可以吗?左岸没说话,只是点头。蒋离笑了。她却突然有点想哭了,她想起了自己那两年独自喜欢他的时光,寂寞的一个人。她想自己要不要告诉他呢?想了想,终于没说。
那个周六左岸是太高兴了,蒋离牵着她的手逛了很久。左岸没有告诉蒋离,她一直都喜欢挚爱这个词。执子之手相伴到老的爱,才是她想要的平淡的浪漫。她喜欢走在蒋离的右边,他们的距离只有十公分了。这么近。
蒋离坐周日晚上的火车离开,左岸没去车站送他。她怕送人,也怕被别人送。送别总是伤人的。所以柳永的雨霖铃才那么让人神伤。上了火车之后,蒋离给左岸发了条短信,说,丫头,其实,高二你坐我右边开始,我就喜欢你了。这是我的秘密,只说给你听。左岸的眼泪,终于掉下来。原来,原来,那并不是自己一个人的空欢喜。
像很多的异地恋情一样,左岸和蒋离也乐此不疲地来往于各自的学校。天南地北的一千多公里,硬座,可是不觉得累。左岸想,别人说爱情让人变笨,其实不是的,是让人变得迟钝,累觉都没了。左岸享受这种甜蜜的奔波,她以为自己可以一直甜蜜下去的,像童话里的仙子。可是她忘了童话都是编来骗人的,安徒生是世界上最大的骗子。
大四,蒋离来到左岸的学校,说,我们分手吧。左岸惊了,傻笑着,你骗我呢吧,你也想玩毕业我们一起分手的游戏?可是蒋离一脸的严肃,让她的笑僵硬了,扬起的嘴角都冻住了忘了放下来。为什么?左岸问。没什么感觉了,不喜欢了,蒋离说,温和如初。左岸只是觉得冷。可是你说过的,从高中开始,你就…左岸还要说,蒋离不耐烦地打断了她,那都是过去了,懂吗?左岸第一次发现,这个温和的男生也会有不耐烦的时候。这是怎么了?她呆住了。
蒋离当天就坐车离开了。回过神来的左岸,追到车站,她想,他还没有说明白呢。可是火车早就带走了他。空荡荡的候车室,左岸清醒了,自己是被遗弃了。原来,被人遗弃比送别更让自己难堪。
之后的左岸一直落落寡欢,她依稀听说蒋离有了新的女友,是他的同学。左岸想,真快呀,他怎么说变就变了呢?是个北京人,她的父亲是他们学校当红的院长,蒋离因为和她在一起,毕业后很顺利地留了校。左岸不愿意相信蒋离是因为前程离开了自己,她骗自己说,他们相隔太远了,一千多公里。变心了,正常。她宁愿输给那一千公里,而不是别的。
左岸留在自己的县城,做了一名老师。每日和孩子相伴,简单,但是她再也快乐不起来,她怀疑自己是没有执子之手的幸运了。她回去以前的高中,想找到那棵冬青,可是学校早就搬离,原校区已是一片废墟,哪里还有冬青的影子呢?她想,也许一切早就注定,她和蒋离的故事,注定会埋在时光的废墟里,老去,遗忘。
那天午后,走在校园里,听到了草地上学生的手机里传来的一首好久不见。她是很久又没有见到蒋离了,但愿此生永不再见。回首他俩的故事,左岸突然觉得,他们还不如不见,不见自己就不会被遗弃,就没有后来的彻骨伤心,她曾经讲给冬青的那么美好的秘密也不会是废墟了。
从打开的书页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