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自闭症儿子你的世界是个仙境

　　01
　　记得你出世的那天，阴历8月中秋的前一天。月亮好圆，如银盘，把所有的清辉洒在人间。
　　我和你父亲坐在院子的葡萄架下，仰望月亮。你父亲的手停在我的腹部，问：＂明天就是他的出生预产期了，他会不会准时前来报到？让我们的中秋节更有意义。＂
　　我不知道。但在心里我是如此期盼你早早来临，因为你，我全身浮肿，血压偏高，牙龈疼痛，二十五岁正值生育佳龄的我活脱脱变成一个问题多多，行动困难的高龄产妇。可见从你尚未来到人世，你就毫不客气给予我九九八十一难。
　　难产。剖腹。一生从未得过大病，没有住院经验的我第一次见证了血腥和锋利的手术刀。还未打麻药，我就紧张地吓昏过去。再醒来，白白胖胖，重达8斤的你就睡在我的身边。
　　当麻醉过去，撕心裂肺的疼痛排山倒海向我涌来，我如同在波涛汹涌的海浪上起起伏伏，可是看到你，欣喜和幸福占据心头，什么样的疼痛也被赶跑了。
　　两岁之前的你真的是个可爱、漂亮，人见人爱的孩子。
　　浓密乌黑的头发，醒目的双眼皮，挺直的鼻梁，还有浅浅，女孩子才有的甜蜜的梨涡。当你微笑，我的世界亮了！
　　你一岁时嘴里可以发出ba的发音，你父亲认为是你在呼叫爸爸，第一次听到他激动得把你举过头顶，恨不得向全世界昭告：我的儿子叫我爸爸了！
　　都说男童语言发育比女孩迟，可你不是，才一岁，嘴里就常常发岀大人听不懂的声音，你父亲就自我断定他的儿子会是个天才。
　　那时你给我们的家带来多少快乐幸福呵，喜欢闲来玩玩麻将、扑克你的父亲破天荒日日早归，只为早点看见你。每天他在离家几米之外，就高呼你的名字。父亲，这个你赋予他崇高幸福的称谓，让年轻的他感觉了荣耀和骄傲！
　　02
　　如果时光就此停留在那时该多好，没有以后的烦恼和痛苦，可是没有如果。该来的终要来，尽管我们多么抗拒，多么痛苦，可是也不能阻止一切的变化和发展。
　　你两岁多了，你变得不爱笑，不说话，也不愿叫人，当我直视你的眼睛，我发现你似乎在躲蔽，表情木讷而迟钝。你还爱哭，每当你的要求无法满足时，你就瘫在地上长时间地哭闹。两岁以前的爱笑，乖巧，甚至大呼爸爸时的热情都不见了，好似换了个人，让我大为疑惑。
　　带你去市里最好的中心医院检查，是自闭症。凝视着病历本上这三个字，我轰然坍塌，全身冰凉无力。不死心，不相信，带着侥幸幻想，希望是医院误诊的想法又带你去广州最好的医院复检，还是自闭症。在医院花圃的台阶上，我靠在你父亲身上泪水奔涌。
　　好长时间，我不眠不休。心里一次次问上天：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这样的事发生在我身上？沒人告诉我。我只有揽你在怀，对着你的眼睛告诉你：妈妈不会放弃你！我会听从医生的话，带你去做康复训练，不管多难，你一定要好起来！
　　我辞去了一份很好的工作，与你父亲商量好把准备买房的钱拿出来用在你康复治疗方面。我们知道那是一笔昂贵的开支。
　　彼时我们生活的小城还没有一家针对自闭症儿童康复的培训基地。我带着你上广州，去隔璧的珠海，舟车劳顿。你父亲要挣钱工作，唯有我独自带你去做康复。最长的一次有半年，我和你租房住在珠海一间康复训练中心，天天做着单调重复的，枯燥的动作，你不耐烦，很烦躁，哭闹着撞墙，我还是坚持哭着和你完成那些训练。
　　这样的训练做了两年，曾经计划买房的钱也用了大半，而这时你父亲的公司因为效益不好，收入锐减，在他提议下我们终止了训练回家来了。
　　生活进入寒冬。家里的氛围越来越不好，你的爷爷奶奶对我看不顺眼，他们认为只所以生下有自闭症的你，其根本原因在我身上。因为从你父亲家族往上数八辈子都沒有生过你这样不正常的孩子，那原因只得从我的遗传基因去寻找了。
　　另外两年多康复训练的结果并不理想，你进步变化不大，除了大小便能基本自理外，语言、行为等方面未有多少改善。爷爷奶奶恼怒失望了，特别是你奶奶，对我沒有好脸色，常常话里有话，哀叹她命不好，沒个正常的孙子为他们家族传宗接代。因为你父亲三代单传。
　　我要谢谢你的父亲在那段时间为我做岀的努力，为了不让我在这个家里生活得压抑，他主动让你的爷爷奶奶搬去你姑姑家住，以帮助照顾你姑姑做生意为由。尔后，为了挣更多的钱让你继续治疗，他辞去轻松却挣钱不多的工作，开了个小公司，利用同学关系做外贸生意。
　　那个时候你的父亲对于你仍然抱有希望，你不到一岁叫他爸爸让他多年后想起还是兴奋不已，在初初诊断你得病的前几年，他坚定地相信你只是个发育稍稍迟缓，尚在沉睡的天才。为了天才儿子的觉醒他愿意付出不懈努力。
　　03
　　你五岁时我把你送进小区的幼儿园。报名的第一天，园长看见你直夸你长得帅气，丝毫沒有看岀你与其他孩子的不同。当我婉转地把你的情况说明，园长爽快地安抚我：＂沒事，我会特别地照顾他的。每个孩子都是一朵花，只是他们盛开的花期不同而已。＂我好激动，为园长的善解人意而热泪盈眶。
　　我没有想到，三个月后的某天，还是这个能说会道的园长找到我，希望你退学。理由是你中午不睡觉吵到别的孩子，你情绪不稳定爱长时间哭闹，老师招架不住。我好话说尽，希望园长让你上完这个学期，但园长拒绝了。
　　我把你领回了家，决定自己做你的老师和你的玩伴。看见你喜欢运动，我买了一双溜冰鞋，每天雷打不动带你去附近的广场溜冰，我发现你平衡能力很好，几次下来你就可以自如地溜冰且溜得松驰而有型。当你溜冰时，你常常面带微笑，原本无表情，空洞的眼睛里也盈满笑意。
　　那一刻我又充满了信心。我到处打听，在中国哪个城市的自闭症儿童培训康复的效果最好。上北京下广州，去青岛上东北，总之，我疯了一样，只要得到半点信息我就带你直奔而去。到后来，你都不愿意和我上火车。每次去火车站走进候车厅，你就不肯上台阶，经常赖在地上打滚拒绝上火车。
　　准备给你报名上小学，我的心里是有害怕的，担心正常孩子读书的小学不会收你。虽说是电脑派位，不用面试，可是一旦学校知道你的状况会留下你继续在校读书吗？幼儿园的退学在我心里留下深刻的阴影了。
　　庆幸一年级的上学期你顺利地在小区所辖的学校读完了。在下学期开学注册那天，班主任和主管招生的校长告诉我：学校无法接收你，让我想办法把你转到别的学校去读，学校对教育好你无能为力。
　　我愣住，我最担心害怕的成为现实，我心痛万分。心里交集着千言万语，可我只说了一句：＂国家规定的义务教育不是每个孩子都有上学的权力吗？你们为什么要剥夺我孩子读书的权力？＂
　　说完，我的泪珠纷纷落下，哽咽着，再也说不出多余的话。我转过身走出学校，手里牵着你的手，失失撞撞地来到离家较近的转角处，靠住墙滑坐在地上，拿出手机打电话给你父亲：＂你快回来！你的孩子没法读书了！＂然后我放声大哭。
　　你怯怯地望向我，似懂非懂，空洞的眼睛里有问号还有害怕。嘴边流着口水，手指放在嘴里面玩。我突然怒从中来，狠狠地把你的手拿岀来，并狠狠地汹你：＂叫你不要玩手指头，你还是把手放嘴里，你为什么不改？现在好了，学校不让你读书，你怎么办？＂
　　就在你被拒绝注册上学的那短短几天时间，我的头发一下子白了三分之一，还大把大把地脱头发，三十出头的我瞬间苍老。
　　退而求其次，我把你送进了启智学校。为了让你的班主任对你照顾多点，你后来上学的凣年间我送红包送礼物，每个节日送应节礼品，我和天下所有母亲一样只要能让我的孩子好点，我愿做出任何努力。哪怕千金散尽。
　　04
　　你十岁这年，家里发生巨大的变故。随着你父亲对你美好未来憧憬的破灭，他提岀再生一个孩子以便我们老了，走了后还有弟弟或妹妹来关照你。
　　可是当医生告诉我，因为目前尚无科学论证自闭症孩子的成因与先天性遗传有无直接关系，所以也无法保证第二个孩子绝对的健康。
　　如果不能完全保证生下孩子的身体和心理的健康安全，我再无勇气和信心去试试，因为我害怕如果不幸生下一个和你同样的孩子，我还有活下去的动力吗？
　　我拒绝了你父亲的要求，整整一年，我和你父亲处于冷战中。
　　终于有一天他带回一个他和其他女人生的孩子，那是个与你长相有几分相似的男孩，但是他很健康，很聪明，男孩让你父亲重建人生信心。
　　我们友好分手，唯一的一套小房子和仅有的三万元钱给了我，他净身出户。那天他把属于他的东西打好包，然后走到你面前，久久地看着你。你一如既往地躲闪，他拉住你的手，直视你的眼睛，说：＂儿子，我走了，你要听话。我还会来看你。我不是好爸爸，但你有个好妈妈！＂
　　你父亲拉上门的刹那，你似乎有感应。你突然把正在写作业的本子撕碎，把书桌边的喝水杯子用力砸在地上。然后你坐在地上拼命地打滚，哭闹。
　　我破天荒没有拉你。我任由我们泪水长流，我知道你的心里是难过的，只是你说不出。不能说出自己的想法，无法和外人交流沟通是所有自闭症儿童最主要的特点。有人说你们是一群来自星星的孩子，遥远而深邃。
　　你喜欢平衡方面的运动，且很有天赋。骑单车，溜冰你很快上手，曾经有朋友建议我让你去发挥特长，将来去参加个残奥会什么的，拿个奖回来也弄个名岀岀。
　　我拒绝了，我只想让你成为普通的孩子，过普通生活，有人爱，你也能爱人就足够。
　　我只想有天我离开世界后，如果没有人爱你，帮助你，你至少还可以自己生活。象电影《海洋天堂》里那个父亲期许的那样，你岀去还知道回来，你会坐公交车，会做简单的食物和家事，你不会找不到回家的路，你可以独立过日子，就足矣。
　　我开始象电影中的那位父亲一样，训练你的生活自理能力。我每每煮饭，烧菜就会让你站在旁边，一遍，二遍，无数遍同你讲，哪怕你全无反应，我也不放弃对你的沟通。
　　我教你识别人民币的大小数目，培养对钱的概念，带着你去小区的南杂店买油、糖、盐，让你开口说出你想要吃的东西，表达你的需求。你很多时候让我失望，但我仍天天努力。
　　在我一边教你掌握生活小小的本领的同时，我还在想着要多挣点钱，能保证你将来生活的基本需求。
　　我叫来你的小舅，在小区所辖的小学和中学的隔壁办了个午托中心，让那些双职工，家中无照顾的孩子中午有个吃饭休息的场所。
　　想不到生意出乎意料地好，从最初只招到十几个孩子到数百个，从只管孩子吃饭、休息到辅导孩子功课，办培训班，生意越来越好。
　　去年我租下一栋大厦里的两层楼做培训基地，星期一至星期五托管孩子，星期六和星期天就是孩子们各门功课的培训。我手下有十几个员工和补习老师，庆幸我们培训中心的品牌已逐渐被这个城市的市场认可。
　　儿子，我要感谢你！沒有你，我不会放下稳定的工作想着去再创业；沒有你，在面对你父亲对家庭和婚姻的背叛时我没有那么大的勇气，坚强地走岀来。为母则刚，而身为一个自闭症孩子的母亲她更需要比其他女性多几倍的刚强和勇气，才不至于倒下。
　　05
　　孩子，你大约八岁时我带你上体育公园玩秋千，在荡秋千时你那么享受空中飞荡的感觉，你笑得咯咯响，这时有个男子带着一个比你小几岁的男童过来，男人让你停下来给他的孩子玩下，你沒有反应，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我正要上去拉开你让岀秋千给小男孩玩，男人突然面露汹光，狠狠地训斥你：＂你这孩子这么沒教养，秋千是你家的？玩起来没完没了？你有毛病吧？同你讲话你理也不理？＂便拉着男孩愤然而去。
　　而你依然看着天上，完全不理会男人的责问。
　　儿子，每每有人歧视或欺负你，我的心总是好疼，如同有鞭子在抽打我。但今天这个男人对你的不满我不怪罪，因为他把你错当成正常的孩子，恼怒你不懂谦让和礼貌。那一刻我才知道在我内心深处我是那么希望别人把你当成一个正常的孩子对待，哪怕训斥你。
　　因为十几年来你一直在熟悉人的怜悯、同情、叹息或是轻视的目光下长大，我已经害怕了那样的目光。
　　从幼童到少年到今天的十八岁成年，你赢弱的身体由豆芽似的单薄清瘦到现在的壮实和健康，身高1米8的你已是身长玉立的翩翩男儿，你俊朗的五官岀落得立体而清秀，象韩国某个天团里的美少年。
　　你的眼睛空濛迷茫，象有层轻雾遮住，你不懂防备和保护，对任何人你都睁大无辜的眼睛，有时疑惑，有时羞涩，有时无邪，有时躲蔽。
　　你的生活任性随性，喜欢吃的东西你不懂节制，直到吃不下为止。你对漂亮的女孩，漂亮的物品，漂亮的大自然都天然喜欢，你会追逐，会流口水，哪怕遭到漂亮的女孩的嫌弃，你也依然固我。
　　在你的世界里，没有丑陋和黑暗，沒有痛苦和悲哀，高兴就是高兴，不快乐就是不快乐，简单直白。你迷恋电视中五光十色的各种广告，喜欢艳丽的色彩，你认知的一切是斑斓又灿烂的。
　　儿子，我多么希望这个世界能和你认知的那样，简单而纯粹，没有歧视、欺凌和丑恶，他们能给予你基本的关爱、呵护和接纳。
　　当我发现我的头发逐渐被白发覆盖，我的脚步已不复曾经的轻快和坚实，我对你的担忧愈发深重。我不敢老，更不敢死，因为沒有我，我无法想象未来你的生活该如何面对。
　　在你的眼睛里，世界是个仙境，人间处处繁花似锦，和谐美好，就象此时的阳春三月。
　　送别今年那场严寒漫长的冬天，姗姗来迟的春天此时是多么弥足珍贵而温暖！儿子，属于我们的春天在哪里？请你告诉我。
　　内容来源：小云亦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