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母到了五月就精神了,天一暖,她就穿上了单衣,剪短了头发,不只她成了夏天的样子,连北屋与东屋的布门帘也都换成了竹帘子,院里槐树的影子也大了,我坐在东屋,透过帘子可看见婆母急匆匆地从北屋走到过道,从过道走到北屋,近了中午她会掀开帘子问我做什么饭,我说啥也行,婆母做面条,包饺子,最开心的大约就是摊咸食了,五月特别适合摊咸食,不用提早准备,很短的时间就可以做好,吃着感觉很新鲜。摊咸食是一种很具风情的饭,婆母坐在麦秸拧成的蒲团上,三块砖支起平底铁锅,拽一把麦秸回来,用火柴点着,边吹边添麦秸,软软的火苗冒过锅沿,形成一种包围锅的态势,眼看着面糊由生色变熟色,做饭在感觉里瞬间就成了很享受的事。婆母摊的咸食吃起来真是劲道,一张张咸食薄薄地铺在高粱壳壳儿里,吃的时候拿起一张卷成筒筒状,蘸上蒜汁,很香,有的咸食上粘着黑色的柴灰末儿,是婆母吹起的麦秸灰烬落上去的,婆母说那是好东西,说孩子们若消化不好了,这黑色的柴灰就是一剂药,大人会烧糊一块馍让孩子吃。婆家的院子里除了槐树还种着月季,在北屋窗台下种了几棵,几年过去月季枝叶遮住了窗口,很有窜到房顶的意思,到了五月就开了深红色的花,一枝枝依次演绎荣枯,花儿枯萎后,婆母就用剪刀剪去,这样,任何时候去窗前端详月季花时,只看到鲜嫩,都忘了月季也会凋零。婆母年年都在院子里种丝瓜,在西墙边开垦出一小块地来,施了肥,浇了水,然后撒进几粒丝瓜籽,为了防老鼠咬苗,婆母把高粱秸顺着菜地边沿插一圈,吃饭时婆母喜欢说它种的丝瓜,就像夸懂事的孩子一样,从一指长夸到筷子那么长,直到一天沉默不语,瓜苗被老鼠咬断了,再种显然太晚,她就去种丝瓜的人家拿回人家间苗间掉的瓜苗种上,笑容刚回到脸上没两天,就坐在院子里落泪,原来是苗又被老鼠咬了,我们劝她别种了,她坚持再种,于是把高粱秸插得更稠密,地边撒上老鼠药。每年五月婆母都种几次丝瓜,感受几次挫折,丝瓜最后会按着婆母的心愿成长起来,顺着绳子爬到铁丝上,搭起半院子葡萄架的绿意。五月,天亮得很早了,婆母每天清晨扫一遍院子,她用黍子做的笤帚,从北屋墙角扫到南墙边,然后用一个木板做的筐子把树叶与尘土背出去,那木板筐子是公公做的,相比柳条筐子更适合装垃圾。婆家门口有一棵臭椿树,是公公从半路上拾回来的,他以为是香椿,想着在门口种一棵香椿树多好,年年春天可吃到椿芽儿,不成想原来是臭椿 ,引一种叫花大姐儿的蛾虫来。臭椿树如果不与香椿树比较是没有缺点的,它长在茅厕口,为茅厕搭了荫凉,公公说等着刨了它,可能没有更好的借口就任它长着,常常是来一个亲戚,站在门口没别的话说,就说这臭椿树长得很直,公公就给亲戚讲种这棵树的经过,公公走后,婆母等我们回家的时候就习惯站在臭椿树下,夕阳把余晖抹在她的脸庞,随风飘起的灰白头发掩饰不住她的忧伤。街门的台阶是一抹平下来的,很陡,台阶面与地面相交有六十度角,夏天还好,下了雪就很滑,有一年婆母拉木车回家在台阶处摔断了手腕,我在单位知道后就想着把台阶修缓一些,这个简单的心愿在公公去世后才完成,是一个五月天吧,我找了两个手巧的信用员帮忙,修了新台阶,那天中午请信用员吃饭,喝啤酒,婆母热情地摆上了喝白酒用的小酒盅,惹得我们大笑,婆母的意识与时代很脱节,虽然我现在很多观念正向她的想法走近,但那时候真接受不了。我在婆家住的最长的假期也是在五月,生儿子的时候我在婆家连续住,公公去赶集,一会儿买回一块姜来,一会儿买回一辫新蒜来,婆母在院子里洗菜,水管不是常有水,没水时就从院西的小井里打,掀开井盖,把一根长长的一端固定着铁钩的粗竹竿挑上水桶落下去,小井下面的边缘也露着一个水管,竹竿正好插在水龙头上,一拧水就出来,等水满了桶再拧好水龙头,再用铁钩挂住桶上的铁环把桶提上来,公公婆母做着慢时光里的琐事,总是乐哈哈地对生活感到满足。五月,婆母做的家务事都是我童年熟悉的,要么坐在东墙边捡豆子里的尘粒,要么守着线笸箩筐缝补衣服,或择菜什么的,也会拿出家里的废铁在门前换碗,印象独特的一次是编竹帘。竹帘用久了,线就腐朽,婆母就想着拆了旧帘子编一个新帘子,她在树荫下摆一条长凳,自己坐一个小板凳,一根根帘条用线绕结实,很费工夫,编成后比旧帘子短许多,婆母就在新帘子下挂两块石头拽着,直到帘子边与门槛相接。婆母去世后我没有再打开婆家的门,其间有春节前去东邻居嫂子家看看的时候,也在婆家门前站一分钟,没有感受过门前五月的风景,今天我去感受了一下,臭椿树很大了,树枝伸到了南墙人家的房上,地上除了草就是滋生出的小树,门还是那样,十几年过去没有变化,因是公公做的门,那门真是用的木料多,很厚,门是在过道里安着的,不淋雨,也向阳,所以没有被光阴侵略。 门口棚下放着瓮,是婆母用过的,瓮盖是公公用木头做的,稍坏了些,还能用,瓮边放着塑料桶,也是婆母时常提着倒洗碗水的,它们守候着门,也迎接我归来。近晌午的时候,没有遇见乡亲,经过一户户门时就猜想是谁家,脑海里就跳出一位老人的模样,想想应该是不在这世上了。巷口的人家刚过喜事,想想是叫二杰的男孩子结婚了,我结婚时他偎在他母亲怀里,那么害羞,一晃都成大人了。我在门前站了很久,往门缝里看了看,两扇门很严实地并在一起,什么也看不见,真的,我与这门并不陌生,一直没有带过家门的钥匙,每次回来婆母都在家。现在不行了,我敲了敲门,试图听见婆母风风火火走出庭院的声音,可是很静,只有清越的鸟鸣响成一片。有生之年,我再也没有勇气推开这木门了,但是,我会带着五月婆家的记忆离开,一如我来时一样珍重,一样虔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