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马往事（连载向往农耕生活）刘生文

　　向往农耕生活
　　（1）
　　一个农人一旦脱离了相依为命的土地，就如同－只断了翅膀的鸟儿，从此就失去了在蓝天白云间飞翔的自由，这无论如何，也是一件非常残酷的事情啊！
　　有些事情，总让人诼磨不透，在以往的那些岁月里，一直以来，我都对我的那一片土地一往情深、又心甘情愿的做土地的奴隶，对土地的指手划脚，从来都是言听计从，更不敢对土地有一丝一毫的怨恨。有时侯，我被那些土地折腾的大汗淋漓、筋疲力尽，甚至大口大口地吐过血，但秋天土地把一粒粒金灿灿的麦子堆堆集在我家门前的打麦场上的时侯，那一堆扬净的麦子，就在我眼前幻化成一座闪耀着光辉的金山。很多时侯，我就伸展身子，用双臂拥抱着我用生命和汗水筑成的金山，激动得泪流满面。这时侯，苦难就像一片若隐若现的云彩，随风远去了。有了一大堆活命的麦子，我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有了一大堆麦子，我可以把手无缚鸡之力的残疾丈夫养得白白胖胖，容光焕发。只有这样，丈夫才能产生前所未有的创作灵感，也才能源源不断地创作出许多好作品来。当然，我的儿子，还有女儿、丈夫，天天都能吃上白面馍馍，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土地养育了我们一家，土地才是我们真正意义上的衣食父母，土地就是我们全部的依靠，土地是我们支撑生命的大厦。
　　（2）
　　马尔克斯徒步于他的故乡，一个在泥潭深处的马孔多的地方，他用整个儿的生命在吮吸那一片完全属于自已的土地，才有了震惊世界的《百年孤独》。
　　还有海明威，在那一片广阔的蓝色大海上，有他的魂灵在漂荡，因此，他和桑地亚哥才有了那一次非同寻常的海上航行，这才给世界留下了－部生命绝唱——《老人与海》。
　　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农妇，我没有理由不热爱属于我的一片土地，尽管土地曾一次一次的伤害过我的灵魂，又让我一次一次的几欲丧命。
　　有一件事，总是缠住我不放：是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残疾丈夫被我无情的扔在一家远离故乡的医院，胸部以下还打着厚厚的石膏，生命受着煎熬。而我，就是放不下那一片绿色的麦子。要知道，那是一片能拯救一大片生命的麦子啊，麦子的地位和丈夫的地位，在我心中是同样的重要，厚此薄彼，都是一种罪过。
　　正值夏锄，我怀抱着只有5个月的儿子，牵着只有6岁的女儿，在麦子与杂草之间展开了你死我活的争夺。就是在那一天烈日当空的午后，我和女儿在麦地里背诵＂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幸苦＂的诗句时，我对女儿上了她人生的第一课，让她从小就懂得热爱土地，热爱庄稼。女儿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她仔细地从麦苗间分辨着那些与麦子相似的燕麦草，每拔下一棵燕麦，她那两个如山桃花一样艳丽的脸蛋上就绽放出只有胜利者才有的骄傲。饥了，我和女儿就啃一口坚硬如铁的死面饼子；喝了，我带女儿去水渠边灌一肚子浑浊的污水……
　　又一天来临了，乌云覃在我和女儿及5个月小儿的头顶上，那一天，我总有一种大难临头的预感。我的脸上也一定布满了乌云，不，是愁云。女儿似乎觉察出了什么，她不停地问我：妈妈妈妈你怎么了？妈妈，我给你唱支歌好么？说着，女儿就唱起来：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虽然女儿唱得很动听，我却不为所动。
　　入夜，村上管水的人来了，给了我一片二指宽的纸条，说夜里3点钟轮上我们家的水。我不知道这是老天爷对我的第几十几次惩罚了，我只知道老天总是跟我这个瘦弱不堪、孤立无楥的女人过不去。
　　是的，一大片干渴的麦子，是该美美的喝上一肚子水了，不然的话，秋天那一座用全部的麦子堆积起来的金山，就会矮下去三五尺，我是极不愿意看到这种令人难以接受的事实。
　　在一个黑的如魔鬼出入的夜晚去浇水，这是一次生与死的抉择，我还能犹豫什么呢？哄睡了小儿，我就开始做准备工作，比如给马灯添油，比如捆一个堵水的草捆什么的。
　　是夜里的两点钟，我要去西山根与死神赴一个约会。当我要出门的时侯，6岁的女儿一下子从炕上跳下来，拉着我的手恳求道：妈妈，我要跟你去浇水。
　　那一刻，我从女儿的眸子里读到了一种坚定不移，读到了一种大义凛然。
　　女儿说：妈妈，天太黑了，我去给你作伴，我给你提马灯照亮，我帮你挖水口子……
　　我和女儿一道去了西山根的闸口，水渠口被另一家用树枝什么的堵得像铜墙铁壁，不费些周折，根本挖不开。另一家人之所以这么做，一是想延长在自家地里灌水的时间，二是有意为我这个势单力薄的女人设置障碍。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我拼命的撕扯着堵在渠口的树枝、茅草。由于用力过猛，脚下一滑，一个冷不防就栽进水流湍急的水渠里。浪头卷着我急速向下漂去，我意识到了死亡的来临。我想挣扎着爬上渠岸，水太急了，我的挣扎是徒劳的。我像一根朽木，被浪头打的上下翻滚，我毫无目标的在水中挣扎，这时侯，我听见女儿撕心裂肺的呼叫声：妈妈，妈妈呀……浮出水面的时侯，我看见女儿提着马灯在渠岸上奔跑，马灯在左右晃动。求生的欲望致使我的两手在空中乱舞，竞抓住了一根伸向水渠的柳树枝，女儿把她的一只小手伸过来，我一手抓着树枝，一手拉着女儿的手，挣扎着爬上水渠，逃离死神的怀抱。
　　我和6岁的女儿，经历了一次生与死的考验。
　　（3）
　　那一年夏天，我们家的一片麦子长势格外的好 。
　　8月里，我家的那一片麦子丰收在望。
　　9月头上，公公把丈夫接回来了，丈夫架着双拐，我带他去了咱家的麦地，望着一大片丰收的麦子，他动情的说：咱一家人，眀年又能吃上饱肚子了，我又能安心的写作了。
　　入夜，女儿忍不住地向生文讲述了那个可怕的夜晚发生的事。听完女儿的讲述，丈夫流着泪，用他的一双骨瘦如柴的手，拉住我的一双同样骨瘦如柴的手说：一个男人如果不能让自已的女人获得幸福，还不如去死。秀芳，我会加倍努力，我一定要让你脱出苦海，我－定要让你逃出这－片苦难的土地。
　　这－天，终于到来了，丈夫在我40岁的时侯，兑现了他的诺言。
　　鱼与熊掌不能兼得。在2001年的夏天，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细细地品味着，才算品味出了一点意思。那一年的年初，丈夫的命运真的有了一个天大的转杋，他被国家破格转为公办教师。他拍着胸脯子说：我的受尽了苦难的妻子呀，这下好了，这下我可以真的养得起你了，你可以理直气壮的做个全职太太了。以丈夫的心思，在那一年的年初，就应该毫不犹豫地把家中的十几亩地承包给别人，或者地带两个破庄子贱卖给别人，但最终我没有同意，因为我舍不得离开我的那一片黄土地。
　　2001年6月17日，那是一个黑色的日子，一个酒鬼开车撞断了我家西屋的大梁，我被墙上掉下来的土疙瘩砸伤了，就那样我险些瘫痪了。事后我想，当时如果依了丈夫，把那些地忍疼处理了，我也就不会受伤了，家中也就不会白白的欠下一万多块钱的外债。但灾难来临时，根本就没有一点预兆，让你防不胜防。
　　我残了，我视为生命的那一片地，不得不包给别人耕种。当我的那一片地易了新主的时侯，我的精神大厦轰然间坍塌。我让儿子背我去了地头，我不顾一切地爬倒在刚刚收割过庄稼的麦茬子地里，哭诉我暂时失去的土地，哭诉对我的那一片土地的深情厚谊。
　　（4）
　　在失去土地的日子里，我只有与书为伴，在读书的同时，我还盼望创造一个生命的奇迹，有朝一日，我要是能成为一个正常人，哪怕拼了老命，也要从别人手中夺回属于我的那一片土地。
　　当我的身体恢复的趋于正常的时侯，要夺回我的土地的那种心情就格外的强烈，也格外的迫切。在一个又一个夜晚，我都和丈夫回忆乡下那一片土地带给我们的快乐和辛酸。我还得出了－个结论：是那一片多情的土地，成就了我和丈夫的文学事业，那一片土地对我们一家有恩，而且恩重如山。当冬天来临时，当土地封冻时，庄户人真正滋润的日子就开始了。夜幕扯下来，吃过并不丰盛但能完全撑饱肚子的夜饭，那最美的时刻就开始了。一家人扯上一条花被子，8只脚，四个屁股，就被热炕头包的严严实实的，嚼着炒的黄亮酥脆的大豆（玉门人把蚕豆都叫大豆），或者白豆子，都一头扎进电视里的山山水水、花红柳绿……
　　躺在热炕头读书，那是神仙一般的日子，过着这样的日子，你还有什么欲求呢？知足吧。在许多个冬夜，我都是坐在热炕头，对女儿和儿子进行早期文学启蒙教育。我的方法其实很简单，就是给娃们念那些童话故事，等孩子大一点了，就给他们读一些散文或诗歌。用丈夫的话说，我是在费尽周折、想方设法在孩子们心中播撒文学的种子。那时侯，我固执地认为，人的身上多一个好习惯，自然也就少一个坏习惯。其次，我还过早地教女儿和儿子做饭，学做农活，这也是培养孩子热爱劳动的习惯。孩子长大了，都喜欢读书，都热爱劳动，无论如何，这些都对孩子的成长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夏天的农耕生活，是魅力无穷的。就如同苏联的普利什文在《大自然的日历》中描绘的那样：多的是恬静、舒朗，让人的灵魂能获得一种纯净的自由空间。
　　闲遐里，我就扶着丈夫去山岗，去小河边，去树林里，我们尽情的享受着大自然的赐予，谁又能把我们怎么样呢？
　　有一天，我和残疾丈夫徒步去了一趟疏勒河边，我们沿着河岸走了好长一段路，发现了一片沙滩，我们俩躺在沙滩上，望着蓝天白云，尽情地交谈着。困了，就闭上眼睛，在疏勒河的涛声中甜甜地睡去。一觉醒来，太阳都快落山了，我俩相对一笑，然后手牵着手，迎着夕阳，披着黄昏的光韵，踏上了回家的路。
　　更多的时侯，我们俩在田间地头，交流读书心得，或者共同构思一部作品。进入黑夜，心情就完全放松了，我们就开始各自的创作。有那么几个年头，我们各自每年都能发表上百篇作品，我们的创作灵感，都是农耕生活激发出来的。
　　那样的农耕生活，真是让人回味无穷啊。
　　在当家属的这几个年头里，物质生活比之前有了很大的改善，精神生活，除了有大把的时间读书，都远不如在乡下的时侯那么洒脱，那么悠闲。虽然手里有了大把大把的时间，创作的冲动也一浪高过一浪，但写出的文章却没有在乡下的土炕上写出来的好，作品中也少了过去的那种鲜活的生命力。
　　有一天，我对丈夫说：咱把咱的地要回来吧，我想回到乡下去种地，待在乡上，一年四季连个香豆烧壳子也吃不上。
　　丈夫说我是复辟，是倒退，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我用十二分的理由说服丈夫，我们的创作资源日渐枯楬，我们需要补充营养，回到乡下的那片土地上，我们才会找回失去的记忆，重新获得创作灵感。同样，也能找回往日的快乐，还能找回一个绿色的梦。
　　丈夫终于向我交械投降了，他没有理由不同意我从别人手中要回本就属于我们的土地。几经周折，几经谈判，土地才又重新回到我们的手中。
　　那年3月的一个双休日，我和丈夫搭了便车，回到了我们往日的那个家。我们的家，已经完全变成了老鼠的领地，鼠类们不知在我们的家园繁殖了多少代子孙了，我们去了，老鼠们还是在我们面前走来走去，一点儿也不惧怕我们，仿佛我们是它们的亲戚。瞧瞧，它们生活得多么自由，多么幸福啊。
　　在几块裸露着麦茬的地块，我兴致勃勃地对丈夫说：咱种几亩小麦，在种上大豆、葫麻、洋芋、白菜和萝卜。你想－想，7月里放了暑假，你回到自家的田地，你望着一大片属于自己的庄稼，还有一大片食之不尽的蔬菜，你不觉得这种农耕生活很有诗意么？
　　丈夫笑了，原来他也留恋往日的那种农耕生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