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与继父的20年攻坚战
情义宛若金浆玉醴,亦如芒刺锋刃,或让人沉醉忘返,或致人栗栗危惧。
不幸的是,我与继父就是后者。
傍晚时分,继父在家门口劈柴。斧头被缓缓举过头顶,又快速落下,当斧头撞击木块的那一瞬间,发出了巨大的声响,过路的人不由得加快脚步,仓皇而逃。我靠在邻居家的侧墙边,偷偷看向他,对即将到来的暴风雨深感惶恐。几天来,他一直问我考得如何,这是他第一次关心我的学习,没想到,我只能把史上最差的成绩告诉他。
那是9年前,重庆高考成绩揭晓的第一天,6月23号。
继父于1998年与母亲成婚,那年我已6岁。他是外公托人介绍的,家在30公里外的深山里。得知父亲意外去世后,外公心疼母亲命苦,抹了不少心酸泪,短暂哀叹之后迅速恢复理性,他建议母亲趁年轻赶紧再嫁一次,女人没有稳定工作,还拖个孩子,实在是太艰苦。
母亲默许了外公的好意。或许她也相信,家里有个男人能减轻不少负担,我也能有完整的父爱母爱,何乐而不为。
可她忽略了孩子对半路父母有着本能的排斥,而我在这方面的能力简直是登峰造极——相处了20多年,我们的关系不仅没有好转,还比陌路人添了几分敌意,这是母亲从未料到的。
故乡的原风景 1/3 拍摄于2020/8/17
01
母亲再婚后,全家搬到了小镇上,离新姑姑家不足300米,离县城15分钟车程。一开始,继父会三天两头带我们去姑姑家吃饭,也时常去县城游玩,慷慨地给我买衣服零食玩具,我逐渐卸下了防备,恍惚中他就是我的生父,我们是美满的一家三口。
就在我以为快乐可以保持下去时,母亲又生下一个孩子,那时,我才明白了邻居口中的"你妈生了弟弟妹妹,就没人疼你了"真不是调侃。
母亲的重心自然是婴儿,待他熟睡后,还有繁琐的家务及庄稼活儿,而继父白天忙工作,晚上回来大多时间也是抱孩子,仿佛多抱他亲他,孩子就能长得更快些,加上新家离学校只有3分钟,我又听话、成绩稳定班级前五,他们几乎找不到跟我说话的理由。
父母只道我很自觉、无需操心,却不知道我其实很羡慕那些调皮的男生,因为他们一旦闯祸,老师就会请家长来学校,叮嘱家长们不要只顾着挣钱,要多关注孩子的成长。奈何我既不会打架,又不能偷东西,也不敢砸破教室玻璃。
到了四五年级,不少同学露出叛逆的端倪,有个发小偷了家里300块钱,两天没有音讯,他父母急得团团转,来家里问我有没有线索,我说没有,他们暗沉浮肿的脸上很快又添了几道新的泪痕。他们走后,继父放下手中的活儿,扭头对我说:"如果你也学他离家出走,我绝不到处找,就让你死在外面算了。"我听了,心里一阵寒凉。
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这都不算什么。我一直深受老师的疼爱,加上天性活泼开朗,结交了不少好友,老师的关心和朋友的陪伴填补了父母的大部分缺失。而继父的暴脾气,才是令我多年挥之不去的梦魇。
有了亲生孩子后,继父发怒的频率越来越高,平均两三天一次。三杯酒一下肚,他就频频爆粗口,指责母亲做的饭菜难吃,或者骂我是笨蛋,附带摔碗砸杯子,这让我从小养成了不上桌吃饭的习惯;睡觉前,他又责备母亲没尽到当妈的义务,让小孩哭闹不止,烦躁的啼哭声混合着大人的争吵声,我在隔壁房间听得心惊胆战,急忙一把扯过被子,蒙住头,强迫自己赶紧睡着。
长大一点我才明白,饭菜孩子什么的都是借口,他发火的根本原因是对工作不满——体力的高消耗与收入的低回报不成正比,又没能力找到钱多的工作,孩子多了开销也大,整日干着急,看啥都不顺眼。但多年来,那惊雷般的吼叫声与凶狠的表情已根植于我的记忆中,悄无声息地改变了我的性格。
继父没上过几年学,准确地说,是没念完小学一年级。听远房的伯伯们说,爷爷早早给他报了名,但他去了两个月就开始犯浑——早上假装去上学,背地里却跟几个大孩子四处鬼混,爬树偷果子、掏鸟窝、下河游泳、打牌、打架斗殴,尽情释放着贪玩的天性,直到被爷爷抓个正着。爷爷没打他,只撂下一句:"既然你不想读书,就不要浪费钱了!"
在那个食不果腹的70年代,很多农村家庭都有七八个孩子,受教育本就稀罕,伯伯姑姑们疼爱年纪最小的父亲,早早地把上学的机会让给了他,自己却留在家里帮爷爷干农活。可是他没有珍惜。一失足成千古恨,即使几年后幡然醒悟,也早已于事无补。
他在最应该学习的年纪荒废了学业,一味地贪图享乐,代价是一辈子社会底层的摸爬滚打。
没文化的现代人能找到什么工作呢?只有工地搬砖、和水泥、卡车卸货、给坟墓抬石头、给别人搬家具……肉体的疲惫与内心的焦虑缠绕在一起,每天都能积累一肚子怨气。
对于继父的蛮横无理,母亲可谓深受其害,她是明理之人,起初还会争辩一番,在多次一开口就被铺天盖地的怒吼声给镇压之后,索性沉默不语。传统文化的男尊女卑和外公外婆的重男轻女,使她形成了谨慎卑微的性子,遇到冲突的首要策略是委曲求全。
与母亲不同,童年的我纵然矮小瘦弱,性格却极其要强,即使无法与之正面交战,也会通过各种方式宣泄内心的不满。
大约在六年级时,有同学觉察到老师对我格外关照,又不知具体原因,我就骗他们说,我是从孤儿院领养的,长大后要去寻找我的亲生父母。他们很同情我,还鼓励我要加油,由于同学的理解和保密,继父对此毫不知晓。
这种谎言,映射出我从内心深处否定了他作为父亲的存在,也否定了他对这个家的付出。我深知他对名声的在意,畏惧别人议论他是个不负责的父亲,正是因为这类话语对他的刺激很大,我才刻意为之。这种报复也有为母亲鸣不平的加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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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小学的成绩优异,主要是由于我对知识的热爱,那么,在意识到学习好还有其他作用的初中阶段,热爱的成分逐渐削减,取而代之的是我的私心。
上了初中后,我对继父的厌烦越来越深,除了他日渐增长的暴脾气之外,有个无能的文盲父亲,于我而言也是一种羞耻。
在那时的我看来,优异的学习成绩是划清父女界限的重要手段,它不仅能提醒我不要步他的后尘,也让我增强了掌控自己人生的底气。因此,我几乎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学习上,初中三年以每次考试年级第一的成绩,顺利进入县里最好的高中,在高中期间我又保持着理科年级前50的成绩,继续被各科老师喜欢。
印象中,高中与初中最大的不同就在于,高中的我开始重视体育和人际关系。在意识到因缺乏锻炼而身体虚弱,以及室友关系的冷淡之后,我迅速做出调整,每天跟好友操场跑步20分钟,花更多时间陪室友玩乐,不到一学期就消除了困扰,算是很大的进步。
然而,就在我梦想着通过高考鲤鱼跳龙门的时候,命运跟我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高考失败了。
那次高考失败,不仅是没有考上理想的好学校,更是契合了高中老师口中最大的悲剧——离一本线差1分。高考前,至少有五位老师警告过,一旦遇到这种情况,我们肯定会难过很久,倒不如考得更差些,所以一定要避免。但那时,我从未想过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按照我平时的成绩,超出一本线50~70分才是常态,最终能进入重庆大学或西南大学,我并不奢望超常发挥,只需正常水平即可。
但事实就是,你越是觉得不可能,它就越容易降临到你头上。
人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我本可以。
当然,刚好跨过一本线也不能进入好学校,但这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对于我来说,二本实在很丢脸,哪怕只是1分之差。以及,没过一本线,成了继父嘲讽我的充分理由。
继父在知晓我的成绩后,先是一脸的疑惑不解,然后,如同着了魔一般,见人就讽刺道:"离重本线还差1分,不知道她怎么在考哦。我的天!"说完,又发出一声冷笑,像是在邀请他人来一起批斗我一样。
他无法理解我为什么考得这么差,在他看来,这点回报完全配不上他12年的养育,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只要认真学习、好好考试就行,能有什么压力。
我本可以用复读来改写他对我的态度,但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被自动掐灭了——心理压力太大。那段时间里,有他在的地方我都躲得远远的,苏慧伦的《秋天的海》成了最爱,周传雄的风格一向伤感,灰蓝的心情,不想有未来,明明是为失恋者谱写的曲子,却分外适合我,听一次哭一次。
忍让始终不是我的性格。在被他嘲笑连续三五天之后,我忍无可忍,趁他去亲戚家喝喜酒,用家里的座机给他打了电话,在听到一声熟悉的"喂"之后,我紧张万分,用最快的速度说出"如果你不愿意养我,还不如把我送给别人"之类的话,然后啪的一声,狠狠地挂断了电话。
这是我第一次用语言的形式反抗他,比起童年在背地里否认他的父亲角色,这场战斗明显升高了好几级。有声对有声的战斗,比哑巴式的战斗拥有更强的杀伤力,效果也自然更好,之后,他果然有了明显的收敛。
那时,我还问过母亲,我的生父通情达理,还是成绩优异的大学生,你是怎么说服自己嫁给一个暴躁粗俗的文盲的?语气中夹带些许责备。母亲一言不发,她转过身去,侧对着我,我看到一颗灵动的珍珠,勇敢地冲破了眼眶的监禁,顺着脸颊一路往下滑落,在阳光的亲吻下,显得格外晶莹透亮。
高考之后,同学聚会不计其数。此前,我以为所有同学跟我一样,把高考成绩当成命根子,毕竟高考对人生有着重大的决定作用,很不理解为什么有的学生始终云淡风轻,想旷课就旷课,不想写作业就直接抄答案。直到有同学告诉我,好成绩对于他并不是必需品,哪怕只做一个书店营业员、小学教师,父母同样对他疼爱有加,过得开心就行,何苦为难自己。
但对于当时的我来说,人生好像只有这一条路。成王败寇的极端化思维,让我把高考看得太过神圣,精神负荷太重,以至于功亏一篑。
故乡的原风景 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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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离的渴望填满了整个大脑。我选了一所上海的大学,离家1700公里,以此作为无法回家的理由。这是一种解脱,仿佛是掐着我脖子的人突然松开了手,我得到了喘息的机会,于是拼命跑远点。
距离带来的不仅是生活的风平浪静,还装上了绝佳的滤镜——两三年没回家,我逐渐淡忘了家庭带来的不愉快,用奖学金和做家教的钱给父母买衣服鞋子,继父逢人便夸我是个孝顺女儿,说我长大了懂事了,还在电话里叫着肉麻的宝贝、幺儿,仿佛过去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继父对我的友好,也让我产生了幻想:高考已过去许久,说不定父亲有了很大改变,或许我们可以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好好说话呢。我也期盼能有一个温馨和睦的家。
直到今年春节,我才深深地明白了,期待一个成年人做出改变,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
新冠肺炎把我锁在了家里,十几天的朝夕相处,重新点燃了我们之间没有灭净的爆竹。
事情的导火线是,父亲私自拆开了我打算送给好友的零食礼盒,鉴于大多快递都已歇业,根本无法重新购买。而他只是简单解释为,吃了就吃了,难道同学比家人还重要?
我听了之后,感到怒火中烧,用种种事例指责他的不合格:因为他脾气太差,母亲才会两次胃病复发,以及在母亲住院时,他宁愿守在有老公儿子儿媳的姑姑家,为发烧的姑姑鞍前马后,也不去看望母亲一眼,他到底想跟谁过。
最后,我还回答了他的"为什么我临近30岁,还没确定结婚对象"——因为不想找一个像他这样无能的男人。
继父没想到我会与他正面硬杠,他骂我读了几年大学,竟然变成了忘恩负义的白眼狼,随后,他得出了"女孩子读书太多,终将害人不浅"的结论,以及,母亲新买的小方桌提前遭到了报废。
到了这里,我终于明白了我们这对父女和解的难度有多高。
在过去的20年里,我们都在坚固自己的城墙,他畏惧别人说他没本事,只能借用凶狠的外表与高昂的语调来提升气场,而我担心别人说我身世不好没前途,把学习看得高于一切。
可我们对彼此早已了解至深。他冷酷地撕下了我的面具,把我的失败公之于众,而我一把扯掉了他的遮羞布,让他的窝囊无处遁逃。我们是最冷酷的对手。
到了20年后的今天,我们仍然自以为是,期冀对方为自己做出改变。他希望我考个公务员,结婚生子,做个贤妻良母,过得安稳;我却希望他改善自己的脾气,多看书、多学习,增长见闻,开阔思维。
但我们又很倔强孤傲,从不肯退让一步。就像他不能逼迫我屈从他的父权,听命于他的指令一样,我也不能改变他的陈腐思想,让他用新时代知识分子的睿智去处理夫妻关系,理解子女的选择。
我跟他没有血缘关系,但我遗传了他的社会基因——我们有着类似的性格、脾气、习惯。
这场20年的父女战,我们都在全力攻破对方的防御,试图将对方收入麾下,但谁都没有赢,有的只是两败俱伤。
控制发源于人类对力量的原始追逐,但否认别人真实存在、肆意挥洒自由意志的操控,终将大败而归。
我曾抱怨他像幽灵一样阴魂不散,或许,不再把自己的学业失败、事业无成以及恋爱无果,归咎于他的无能和糟糕的性格,才是真正的自由。
原生家庭的坑太多,但我决定停战,为自己的后半生负起全部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