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奥运解说聊到伊藤美诚，有些话不能说

　　一届因为没有现场观众而被称为＂史上最安静＂的奥运会，在中国人的互联网上却被硬生生拗成了＂史上最热闹＂奥运会。
　　根据最新出炉的新榜数据统计，整个奥运期间仅抖音上有关奥运会的内容获赞数就达到15.82亿，日均获赞1758.01万，累计评论数为5398.66万。而在微博、快手等平台，数据同样惊人。数据背后，发力的其实是各个平台提供的内容，包括咪咕、腾讯、快手等各大平台通过直播、回放、高光时刻、快讯等方式从不同角度多元化地呈现了这届奥运赛事，以各种纵深满足不同观众群体的需求。
　　从广播时代到如今的移动互联网时代，人们探索、欣赏体育赛事的方式在不断更新、进化，但即使进化到今天，他们始终需要一个中介帮助自己更进一步触及到比赛的精髓，这是解说扮演的角色。在当下的时代，解说的方式也在悄然改变，但总应该有一些是不变的，那就是解说的内核。
　　我们会聊一聊解说的内核，但这不是本文的重点，我们今天所着重思考、探究的是解说和观众的关系。当观众已能通过各种渠道接收信息的时候，解说还能为他们带来什么？在这个观众将自己在社交平台上随意抒发好恶情绪视为天赋人权的时代，解说是否还有引导他们的力量和底气？
　　每个解说在自己生命中的某个阶段也许都曾发自内心地希望能像彼得·汉德克那样酣畅淋漓地骂一回观众，把他们称为＂多余的东西、无用的生命、讨厌鬼、活宝、不值一提的废品＂；巧的是，每个观众也都在观看比赛的时候抠着脚底板用类似的语言骂过解说。他们的关系是这样：有你不行，没你也不行。
　　对于这届观众，解说们怎么看？我们与来自传统媒体和新媒体的解说聊了聊。
　　从引领者到和观众平等互动
　　五星体育解说庄宁宇参与过4届奥运会，他认为这届奥运会的观众参与度是最高的。
　　＂如果现在让我回忆5年前的里约奥运会，我能想起来的几个片段是谌利军小腿抽筋退赛；小乔丹在男篮决赛中表演‘大鹏展翅’；还有中国女排意外夺冠。你看，基本都是场上的东西。＂而若干年后，当庄宁宇回忆起东京奥运会，他能记起的很多片段将和观众有关。
　　他在这届奥运会解说中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被举重迷们在微博评论下科普了中国男运动员在国际上的受欢迎程度。＂我原来不知道我们中国的举重运动员，尤其是男运动员在国外这么受欢迎。这次在评论里面真的被几个观众好好普及了一番，为什么叫军神啊？军神在外国网友眼中是一副什么样的画像啊？很有意思。＂
　　这种解说和网友之间的互动，彼此取长补短的体验，是属于这个网络时代的特殊产物，也是老一代解说无法想象的。
　　时代不同，解说的侧重也在发生变化。对于老一代解说的要求是细节化，因为广播时代只有声音，没有画面。他们注重的是场面感，要告诉听众场上发生了什么；到了电视时代，观众能看到画面了，解说要引导他们去看懂比赛精髓；现在又从网络时代进入移动互联网时代，解说不但需要引导，更要体现个人化的东西。
　　庄宁宇说，其实解说的内核并没有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发生变化，解说要做的始终是让大家对于比赛所传递的内容有更准确的把控。
　　在移动互联网时代，社交平台拉近了解说和观众的距离。他们所扮演的不再是一个纯粹的引领者的角色，越来越多的解说已经习惯了在解说比赛时根据观众的弹幕和评论调整方向和内容。他们会有选择地回答一些观众最关心的问题，或者配合观众的情绪玩些无伤大雅的梗。在这方面，电视台的传统解说受到平台性质的影响，受限比较大。＂比如转播跳水比赛的时候，网络平台的解说会主动要求，要把外国运动员下水的动作叫‘炸鱼’。但是这个词是我们电视台的转播里面不允许用的，用了以后也会引发争议。＂
　　碎片化时代对解说提出更高要求
　　因为有了互动，观众在观赛时能获得更好的体验感和参与度。但这种高涨的参与度是一把双刃剑，当情绪表达有了更多出口的时候，这种表达也会变得更肆无忌惮。
　　我们可以就这届奥运会轻松掰出不下十根手指例数：比如为中国斩获首金的杨倩被网络群氓叫嚣＂滚出中国＂，比如王璐瑶发挥失常微博致歉后遭到网暴。而中国队的对手们更成为众矢之的，其中桥本大辉和伊藤美诚被中国网民攻击尤甚。
　　当社交平台上，不少声音都在带节奏煽动大众情绪时，作为解说，是否将引导观众情绪视为己任？
　　我们对于观众情绪进行引导是非常必要的，本身我们工作的一部分就是告诉大家什么是这个比赛里面我们应该欣赏的东西。这届奥运会，其实我一直在强调的就是不仅要给我们的运动员加油。每一个参赛选手，只要他在符合比赛的规则内努力寻求更好的成绩，我觉得大家都应该认可这种努力。
　　庄宁宇说，＂对于这次针对伊藤的很多比较异化的描述，我是尽量规避的。转播时我提过多次，到底应该怎样来看待我们的对手。其实体育比赛里，你对手的水平决定了这场比赛你的发挥。如果你的对手一路被你4:0打上来，那你这个冠军本身，其实是没有什么审美价值的，或者说审美价值是有缺失的。＂
　　在当下的时代，流量是一个重要的考核指标，观众们积极参与奥运、进行各种情绪的表达，这其实也可以被视为流量的体现。
　　在庄宁宇看来，这也会导致比赛和解说内容在传播时更加碎片化。＂这其实也对于我们作为解说完整表达、阐述自己的观点提出了更新更高的要求，因为一切都是碎片化的。很有可能你的某一句话放在一个小时的转播里面看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单独拎出来看就很有问题，现在确实会出现这样一种情况。＂
　　他以之前在咪咕解说的一场CBA比赛为例，＂当时广东队一名队员受伤倒地后，广东台的记者就上去用手机拍摄。我们开他玩笑，说他把自己短视频的流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但说完马上就圆回来了，解释记者的职责就是记录和传播，还说他很辛苦。但是转播没结束，这名记者的消息就来了，说有球迷私信他，告诉他咪咕的主持人批评他、黑他。＂
　　这就是碎片化时代如滔滔江水般的流量产生的同时所伴生的矛盾，＂没有办法，你只能从自身作出改变，试着努力提升一些自己的能力。＂
　　观众参与度高，因为传播方式变了
　　在咪咕负责此次奥运会田径解说的陈晨看来，这届观众的参与度高、情绪表达多元化的基础是因为首先有了不同的选择和体验。相比以往，他们如今有了更多个观看奥运的平台，这些平台传播的内容各有侧重。即使是在同一个平台上，观众也可以手动选择自己感兴趣的频道和栏目。
　　一目了然的是，这个时代大型赛事的传播方式已经发生了质的改变。之前只由单一渠道提供的资源，如今开始多平台播出。陈晨对此很感慨，＂对于我们这些不在央视工作的解说而言，以前往往只能对比赛进行复盘，不能直播。这次有了这个机会，所有人都很珍惜。＂他在行业里14年，但像这样面向公众还是第一次。
　　这个时代的收看方式和传播方式都在发生变化，在各种传播方式的方便程度提高、直播的整体制作成本降下来的情况下，技术门槛降低，参与制作的人更多了，为更多人创造了更多的露出方式，对我们来讲绝对是福音。
　　当平台变多，观众们听到的解说更多，不同的解说带来五花八门的风格。以咪咕为例，此次奥运会平台配备了包括嘉宾在内的解说百来号人，他们输出的不仅是关于比赛的内容，还有各自的价值观。
　　陈晨和此次担任咪咕解说的宋世雄以及黄健翔等前辈聊天，感触很深。＂他们那时候其实都像全科大夫，什么项目都要说，都要精通。黄老师说，2000年台里就4个解说，干了一届奥运会。虽然那时候只有一个频道，转播的比赛也少，但4个人干所有项目也把他们累得够呛。让他们印象最深的就是田径项目，当时是47块金牌。太累了，因为运动员太多了。几千号人参赛，从预赛开始。解说首先得把名单弄明白了，还要对成绩进行梳理，这也得说明白了。＂
　　而对于当时的观众而言，他们对于比赛的认识仅仅是这4名解说带来的，这和100名解说在他们的头脑中刮起的风暴是无法相提并论的。解说提供的信息和见解，叠加社交平台上的交流所得，让观众更有表达的欲望。每个人都迫不及待露一把自己的见解，希望被更多人认同、点赞。网络时代最大程度满足了这种表达欲，
　　我们现在习惯性把在网上自由表达个人喜好看做是一种天赋人权，这届奥运会就是最好的例子，观众的主导效应明显更强了。
　　陈晨说，＂市场反应也非常热烈，而这完全是网友自发形成的，是他们一手缔造的传播效应，而不是靠媒体的公关运营搞出来的。这一点，是各大平台之前都没有想到的。包括腾讯和咪咕，即便砸了很多钱，请了很多大咖，但之前都没想到能有这样的效果，能形成这么热的市场反应。＂
　　因为没有事先预计到，因此也没提前做足预热，导致这些平台在企业的运营营销和公关反应上呈现出偏慢的态势。直白地说，就是浪费了不少吸金的机会。＂但我相信大家经过这次就有经验了，知道这样投下石头，会起这些反应，那接下来就知道该怎么进行预热、二次传播包括后续传播的时候用上哪些手法。＂
　　培养观众的专业性？首先，我们要有专业的解说
　　撇开少数人，今年的奥运观众作为一个整体给我们留下两大直观印象：一、不再唯冠军论；二、更专业，或者说，更向往专业。当然，不唯冠军论也可以被视作专业的一种表现。
　　曾经红极一时的美女主持如今已不再吃香，这届奥运会被热议的、火出圈的解说全凭专业知识的储备量让人服气，其中最好的代表是之前已经提到的在咪咕担任田径赛事解说的陈晨。从虎扑到知乎，如今各大网站上都能看到对他的膜拜贴。而我们竟然还在北京国安的贴吧里看到一群足球迷对他的讨论，这是陈晨出圈的一个力证。观众渴望提升观赛专业性，而首先，他们需要一名专业的领路人。
　　1986年出生的陈晨实际从事体育赛事解说行当已经14年，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田径赛场上，22岁的他就担任了中文现场解说。当时和他搭档的两位老先生，一位是68岁的国际田联首席解说，另一位是国际田联第一副主席赫什。此后，在中国举办的、涉及到田径或者游泳这些基础大项的顶级赛事，他基本上没缺席。换句话说，陈晨早已在田径圈内获得了认可，但为什么直到这一届东京奥运会才在更广泛的范围里被接受并喜爱？
　　赛事传播方式变更、央视不再一家独大是关键原因，但这是客观原因，主观原因在于他本身具备的极强的专业性，否则即便获得露出的机会也势必无法把握。虎扑上一名网友的评论大概可以代表大多数看过陈晨解说的观众心声。＂田径的所有项目，只要镜头扫到，每一个选手的名字都能脱口而出。选手当年的成绩、状态、历史成绩、历史地位张口就来。这个项目历史上知名选手的辉煌战绩，甚至包括这些选手的八卦如数家珍。＂这名网友写道，＂并且看得出来，他对田径是真正的热爱。对每一个选手都充满了尊重，没有厚古薄今，也没有厚今薄古。＂
　　在肉眼可见的专业性背后，则是数以万计的小时观看比赛的积累。
　　没有网络的年代，比赛过去就过去了，想看细节？没门。但现在可以看了，在无数次回放中，我就盯着细节看。百米大赛的时候我要数某几位重点运动员的步数，仔细看哪步有问题。200米的时候看他们过弯道，110米栏则要数数哪个人哪根栏用了几步。得有这个积累，才能向观众讲述。
　　很多马拉松选手来自非洲小国，他可以做到无论你报出哪个国家，立刻在地图上指出相应位置，并讲出该国国旗颜色、图案以及气候、温度和湿度来。更深得这届观众欢心的是，他不仅储备丰富的专业知识，也聊得一手好八卦。他告诉我们波兰的链球选手每次赛前都要吃9个水煮蛋，牙买加的短跑选手开了一家美发沙龙，每次比赛换个发色为自己打广告……他同时引导大家看美女，＂你看这个妹子，一看就是女神来了＂、＂这妹子身材太好了。＂
　　陈晨向我们解释自己聊八卦的初衷，
　　我不是想迎合一部分观众，而是有些项目，比如马拉松一看2、3个小时，很多人会感到无聊。怎么让你看下去？我就让这个人在你眼里变得立体起来，活灵活现起来。我接触过他们，知道他们很多事，觉得他们内心世界是丰富的，但比赛呈现的方式让不了解的观众觉得单调无聊。
　　陈晨说，
　　运动员的内心世界很丰富、很细腻，但观众不知道。那我们就让观众知道，让他们知道当哪些人在赛场上同场竞技时有哪些特殊对白和内心独白，把中间的冲突、矛盾、情结都讲出来。我觉得解说就像编剧，把浩如烟海的信息进行整理，专门提炼出有价值的东西，再进行重新编排诠释。
　　所以，他才要把八卦聊出来。＂这是我第一次真正面向大众的机会，我所起到的作用就是普及田径运动的基础项目。多聊，多挖，让大家感到原来自己看了那么多年比赛，都没往里看进去，都不会看，都不懂，但从这刻开始，都想去懂了，有这样的意愿了，这就是我这届比赛需要完成的任务。因为田径是我的解说母项，是我一直想坚守的东西。＂
　　为了在这个层面上引导观众，就要求解说用多视角去观察。＂把你解说比赛的参赛选手当成钻石，因为两者都是多面体。要从360度去立体地看他们，才能看全，看全了才能说明白。＂
　　他强调自己不会刻意制造所谓金句，即便明知观众喜欢听金句。＂我所说的，都是灵光闪了一下就说出去了。你把故事讲到那儿，有些话是呼之欲出的。我不想制造金句，那就显得太做作了，也不够真诚。＂
　　这也违背了他心目中解说的精神内核。
　　老师们告诉过我，解说需要的就是本真。你要真听、真看、真感觉、说真话。本真的状态是最轻松的状态，要让观众看到运动员本真的一面。我用本真的态度进行编码，观众收到我本真的态度。
　　然后呢？他笑了笑，＂他们本真地去解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