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乳还是牛奶近代人职与母职的交锋

　　 按  备受瞩目的中国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主要数据表明，我国人口发展形势出现不少积极变化，但一些结构性矛盾也在显现。育龄妇女规模下降，总和生育率下降，出生人口数量走低。2020年我国的育龄妇女总和生育率为1.3，处于比较低的水平。一时，让女性回家以提高生育率的声音泛起。其实，这样的声音，近代也曾不绝如缕。香港中文大学历史学系卢淑樱博士的新著《母乳与牛奶：近代中国母亲角色的重塑（1895－1937）》（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8）指出，近代中国牛奶哺育的实现是近代中国婴儿哺育方式转变的结果，这一改变帮助女性解放了一部分母职，与传统思想产生碰撞，最终掀起了近代中国的社会性别秩序对母亲角色的重塑。
　　母乳哺育是最基本的婴儿哺育方法，也是雌性哺乳类动物喂哺幼儿的方式。但自古以来，中国并未强调母亲非授乳不可，乳母代劳更是普遍的现象。自十九世纪末，在亡国灭种的威胁下，部分士大夫把国家积弱的责任归咎于妇女，母乳哺育顿成良母的标准、强国强种的方法。进入民国后，妇女身体国家化的过程不断加剧。为遏止妇女束胸之歪风，地方以至中央政府立例查禁女学生束缚双乳，名为关注妇女健康，实为保障未来小国民吃一口母乳。及至1930年代，国民政府实施新生活运动，进一步强化妇女的家内角色。加上1930年代中世界经济大萧条余波席卷中国，要求妇女回家的声音不绝于耳。尽管读书人、专家、官员一再强调女性的母亲角色、推崇母乳哺儿，却有妇女抗拒做贤妻良母或国民之母。女学生期望就业，而不是留在家中相夫教子。反束胸和天乳运动，倒过来助长妇女为追求身段美而拒绝哺育。新生活运动劝吁妇女节俭，却无阻摩登的现代母亲继续纵情享乐。
　　新生活运动与妇女回家论争
　　踏入1930年代，国家对母职的干预由身体扩展至就业自由与机会。美国股票市场大泻引发的世界性大萧条，在1930年代蔓延至中国。加上天灾连年，令农村和城市同样面临严峻的经济危机。为团结全国上下，蒋介石（1887—1975）在1934年发起新生活运动，其妻宋美龄（1897—2003）牵头在全国各地成立妇女新生活劳动服务团。虽然新生活运动的动员能力远逊于纳粹德国，却助推了1930年代中的妇女回家论争。
　　即使新生活运动流于口号、公式化的宣传，又没有强制母亲自乳婴儿，但从运动的本意，到妇女服务团实际所教授的知识和工作，无不强调妇女的家内角色。再一次证明，由政府策动的妇女运动，动辄以国家民族的利益为先，把妇女限制在贤妻良母的框架内。
　　经济危机也助长＂妇女回家＂的风气。世界经济大萧条在1930年代蔓延至中国；同时，中国正进行货币改革，由银本位转为金本位，导致严重的通货膨胀。加上长江水灾连年，令城市和农村经济同样遭受严重打击。失业人数不断上升。相对于男性，女工和童工薪金较低，加上他们较少发动或参与工人运动，所以纺织、缫丝、香烟等工业聘用了大量低知识水平的妇女。经济不景气令工厂陆续裁员和倒闭，渐有舆论倡议在职妇女回归家庭，腾出职位空缺予男性，衍生出＂妇女回家＂的论争。
　　妇女回家论争进一步激化母职与人职的矛盾。保守或亲国民党的论者强调，在职妇女薪金微薄，或不足以支付乳母的酬劳，最好还是放弃工作回家照顾孩子。反对者则主张妇女把孩子交托翁姑、娘姨等照顾，以便重新追求理想，投身社会及经济生产。更有思想极端的论者劝吁，有志投身职场的女子，切勿结婚生育。
　　1930年代的新生活运动和妇女回家论争，标志着中国社会仍普遍重视妇女的母职。有别于禁止束胸，新生活运动只有口号式的宣传，没有通过立法或行政手段，强制妇女必须留在家内。同样，妇女回家论争也只是强调女性的母职，没有明文规定母亲必须授乳。然而，上述的运动和论争却反映出，在1930年代，除专家、学者、官员和知识分子外，市民大众也普遍认同妇女应以母职为重，尤其当经济危机影响经济与就业，妇女更被指应当退出职场，回家育儿。
　　正当支持和反对妇女回家的论者互相指骂，一群已为人母的摩登女性却依然故我，把婴儿交付乳母、佣人，尽情吃喝玩乐。社会舆论普遍贬斥这类＂现代母亲＂有乳不哺，只顾交际应酬。儿童心理学家朱智贤（1908—1991）认为，一些妇女只为美观与消闲，不顾一切抛弃神圣而重大的哺乳使命，实在可惜。心理学家潘光旦也批评，代乳粉和干牛奶的兴起，是逐利的商人为迎合母亲苟且偷安的心理而设。
　　从自我身体尤其乳房的控制，到重视行动自由，无不反映妇女的身体和生活可以有各种各样的意涵和可能性，实在毋须为母职而固步自封。这种与贤妻良母反其道而行的风气，驱使母亲从自身的感受思索如何履行母职及解决婴儿哺育问题。
　　追寻自主：丁玲
　　近代中国著名女作家丁玲不仅是位受过新式教育的女性，更是个新文学和共产革命的支持者。儿子蒋祖麟的诞生，严重影响她的日常生活，更令拮据的家庭经济百上加斤。丁玲忆述出院时身无分文，丈夫只好典当两件大衣缴付医药费及聘请乳母。沈从文的散文也提到：＂这奶妈因为嫌主人太穷，不能吃一顿好点的饭，即刻又走了。＂自此，夫妇二人只好亲自照顾儿子，忙得不可开交。
　　在没有乳母的日子，惟有用牛乳哺育，但儿子食量惊人，大人还来不及洗刷奶瓶，他又饿了并且放声大哭，夫妇两人只有忙到不吃饭、不睡觉：
　　半年来两人（丁玲与胡也频）文章皆在无办法安排情形中，支持日子的艰难，也就可以想象得出。……而且奶粉的消耗，也真够作爸爸妈妈的踌蹰，小豹子似的食量，吃了又吃，还总觉得不够。正像有意同父母为难，有意用这种事情来嘲笑两个不应该生育居然生育小孩的父母。
　　夫妇两人为了也可做点事，他们向熟人借钱，重新聘用一个来自苏北的娘姨（女佣）照顾小孩。然而，娘姨是个生手，不在行照顾小孩，也疏于他的饮食。
　　由于夫妇两人也要干活，加上丁玲自问不会做母亲，所以在胡也频尚未遇害前，两夫妇已计划把小孩送回丁玲在湖南的娘家寄养。到胡也频被杀后，婴儿便匆匆送回娘家，继续以奶粉哺育。
　　笔者暂无法确定丁玲选择牛乳哺育的真正原因。虽然丁玲的著作里并无提及她产后的身体状况，但她热爱写作和追求理想却是个不争的事实，她极有可能因此放弃授乳，改用牛乳哺儿。（社会科学报社融媒体＂思想工坊＂出品 全文见社会科学报及官方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