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笔记打破小说的方言神话

　　打破小说的方言神话
　　——郜元宝《小说说小》摘录
　　现在大家经常谈论小说的语言，但很少涉及方言。一度作为现、当代文学核心问题之一的方言问题难道悄悄消失了？当然不是。
　　不管是否方言，它所引起的疑惑足以提醒我们，在基本采用普通话书面语的文学写作中，如何适当使用方言而不至于发生上述误会，至今仍然是我们的作家必须认真对待的功课。
　　在这种情况下，即使蹦出一两个字，也会因为平时太依赖普通话书面语而处置不当，不知道如何将少量方言巧妙融入普通话书面语，因而最终在整体语言效果上留下瑕疵。总之，基本采用普通话书面语写作的作家仍然会遭遇方言问题。
　　＂方言文学＂卷土重来？
　　在现代文学史上，北方作家因为自己的方言接近共通语，所以较多采用方言，与此同时南方作家则往往放弃方言，而致力于共通书面语的写作，其中一项重要内容就是将他们各自的方言＂翻译＂成共通语。
　　由于南方作家在现代文学中所占比重最大，因此压抑自己的方言而合力打造＂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就成为中国现代文学一条基本的语言方案。
　　在普通话书面语基本一统天下的今天，似乎已经退让、隐遁了的方言土语仍然蠢蠢欲动，不时要浮出海面。要不要方言？多大程度上允许使用方言？方言和普通话书面语的关系究竟应该怎样处理？
　　将方言＂翻译＂为国语：现代作家的基本策略
　　胡适的白话文学理论按照它自身的逻辑一路推演下来，必然认为提倡白话文的目的是要从文言文世界挣脱出来，更接近口语。
　　而最接近口语的并非白话，而是方言，所以胡适很热心地鼓吹《海上花列传》那样的＂方言文学＂，他还认为如果《阿Q正传》用绍兴方言写出来，一定更加成功。
　　但鲁迅并没有这么做。《阿Q正传》偶尔掺杂一点绍兴话很自然，但绝不以绍兴话为主。即使绍兴话进入小说，鲁迅也并不完全按照方言的发音来记录，写成所谓的＂方言字＂，而是尽量用普通的国语书面语来转写。
　　鲁迅反对使用＂太限于一处的方言＂（《二心集·关于翻译的通信》），主张＂博采口语＂（《写在坟后面》）。这样的＂博采＂，和偏于一地的比如绍兴话一样，都并非录音式地照写，而是一律＂翻译＂成＂国语＂。
　　经过＂翻译＂的＂官话＂、＂国语＂，不一定是现成的，而是经过加工改造，糅合了别的语言要素，＂采说书而去其油滑，听闲谈而去其散漫，博取民间的口语而存起比较的大家能懂的字句，成为四不像的白话＂，甚至＂文言的分子也多起来＂。（《二心集·关于翻译的通信》）
　　＂四不像的白话＂是对汉语口语本来的＂南腔北调＂的忠实记录。几千年来南北语言不断融合，不同方言区尽管发音差异很大，甚至彼此听不懂，但毕竟是同一个民族的语言，彼此渗透非常频繁。
　　尤其上升为书面语之后，一定要指明某种手法绝对只属于某地方言，其实无甚必要。
　　鲁迅在小说中努力利用＂国语＂和＂官话＂来翻译和保存方言的内容，却磨去方言的那种让别处读者看不懂的棱角，他这样做，就是在文学创作上尊重这一长期的语言融合的事实。
　　《南腔北调集·题记》说，＂我不会说绵软的苏白，不会打响亮的京腔，不入调，不入流，实在是南腔北调。而且近几年来，这缺点还有开拓到文字上去的趋势＂。
　　鲁迅这是在提醒读者，他的作品绝非偏于一处方言的＂方言文学＂，但也不是和方言毫无关系的完全的书面语，而是用当时成熟的书面语适当吸取和＂翻译＂方言，使之成为大多数读者看得懂的＂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
　　鲁迅主张在语言上＂博采＂、＂博取＂，不限于一地的方言，也包括白话书面语和文言文乃至外来语，目的是赋予人物以超出方言限制的更高的说话能力，从而更灵活更自由地表现他们的思想。
　　用这种南腔北调、古今杂糅、中西合璧的＂特别的白话＂记录方言土语，＂给他们许多话＂，是以鲁迅为代表的现代优秀作家共同的追求。
　　这里的关键在于承认文字和方言土语的差异，正视文学并非单纯的语言的艺术，而是须通过文字的中介发挥语言奥妙的艺术。
　　鲁迅《汉文学史纲要》第一章题目叫＂自文字至文章＂，就是将文学的根本奠基于书面语，至于书面语和方言土语的亲密关系，自然也是不必多说的。
　　解放中国文学的创造力，必须打破方言神话
　　文学的妙用就是用文字记录声音，文字在文学创作中具有贯穿始终的决定性作用。
　　摆脱文字而只靠口语，那不是文学，而是货真价实的语言艺术（如相声小品）。方言口语进入文学，须先过文字关，起码要能用通行易解的文字加以转写。但实际上，能够顺利地转写成文的口语并不多。
　　中国乡土/方言文学盛行于北方，因北方方言得天独厚，大多能转写成文。但即便北方人，若只熟悉方言而不通晓与之对应的文字和句法，也成不了优秀的方言作家。
　　文字的根据和普遍性是一切方言文学的生命线。方言诚然是文学富矿，但文学不能依赖方言。人物对话和下意识的自言自语（比如阿Q）尚且不能全用方言，作者叙述更须突破方言限制。不打破＂方言神话＂，就不能解放中国文学的创造力。
　　别说方言本来就很难成功地转写成文，就算可以熟练运用某处方言写作，倘若放弃＂博采＂，放弃共同书面语既有的宝库，不善于采用文言，以及鲁迅认为更精密的＂欧化语文＂，不能驾驭周作人所谓只要运用文字就无法避免的中国文学书面语传统所固有的修辞技巧，而一味地在轻车熟路的某处方言中精耕细作，最终必然归于单薄、枯竭。
　　迷信方言神话，轻视文字功夫，这和片面依赖文字而脱离口语一样，都是缺乏语言自觉和语言创造力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