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世界上最阴暗恐怖的角落，最终也会变成游客的祈福之所

　　在家憋久了，连朋友圈里最宅的人都有了蠢蠢欲动的旅行心思。
　　或许可以宽慰的是，阅读旅行文学很多时候比亲自旅行更有趣。借高手的眼睛去世界各处看一看，那是一种纯粹的多巴胺的舞蹈。
　　从这个角度来说，刘子超的三本书——已经找到了他的理想读者。如同在他们脑海中演奏爵士或复调，给他们记忆中的黑白照片镀上颜色。
　　三本书——这意味着九年、每本两三年的时间和心力投入，他通过旅行打捞起构筑自己生活「堡垒」的鹅卵石，以及像铁块里炼金一样打磨着写作这门手艺。
　　欧洲、东南亚、中亚……刘子超经常「戏剧性」地成为当地人眼里到访某地的首位中国游客，而这些当地的「旅伴」也仿佛成了这位旅行作家「经验之旅」密谋的一部分。
　　乌兹别克斯坦布哈拉
　　咸海边露营，金三角吹湖风，或是在斯洛伐克的郊外加入一场全国性的游荡。
　　作为写作者，他谦卑地通过旅程收集着日常生活中匮乏的经验。而作为读者，他的文本始终在建立链接。链接时空，链接语言，链接头脑、肠胃和双腿，链接记忆与现实。
　　刘子超，作家、资深媒体人。2007 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先后任职于《南方人物周刊》、《GQ》中文版、《ACROSS 穿越》， 2012 年中德媒体使者，2015-2016 年牛津大学访问学者。他的中亚相关写作曾获评「全球真实故事奖」特别关注作品。
　　他曾把一个名叫「幸运」、学习中文的塔吉克斯坦男孩，带到了中国高校的面试官面前——读过《失落的卫星》的面试官认出了「幸运」，男孩如愿入学。
　　他曾把《撒旦探戈》带到匈牙利佩奇的一个跳蚤集市边——一个学习电影的年轻人，却没有看过这部享誉世界的电影，他们国家最著名的电影。
　　他也曾把朝鲜语带到一个朝鲜族女人耳边——她已在土库曼斯坦生活了太久，平日用的都是俄语，她甚至没有辨别出来……
　　当年刘子超穿行在帕米尔公路上，望见河对岸穿着长袍、像抽象符号一样在烈日下移动的阿富汗人。
　　第二天他便在新闻上看到，那个地方发生了恐怖袭击——直到最近，那里仍是阿富汗人逃难的一个主要通路。
　　尽管如此，刘子超希望有机会去阿富汗亲眼看一看。在康拉德的小说《阴影线》中，「阴影线」意味着一个年轻人在异域成长的门槛。他的写作计划「阴影线」，将从黎巴嫩出发，进叙利亚、伊拉克、伊朗、阿富汗，再经过巴基斯坦回中国。这片常年战乱的区域，保藏着人类最源远流长的部分古代文明，常年吸引着世界各地的旅行者。
　　我没有问刘子超怕不怕。一方面是他书中持续体现的乐观客观主义，令我相信他拥有某种迅速遁入当地人中的本事。另一方面，他还有一句话尤其令我这个佛系旅行者读来感到惊心动魄：「哪怕世界上最阴暗恐怖的角落，最终也会变成游客的祈福之所。」
　　因此，世界更需要刘子超这样的旅行者，我们也需要在这样的旅行写作中，与世界真正神交、神游。
　　Q：你的书给人一种印象——旅行体量足够大，所以你遇到了很多别人一辈子也未必会经历的事。这是勤奋采访的结果还是一种异国环境的偶然？
　　A：在旅途中，我一直在期待和寻找「奇遇」的机会，有很强烈的主观意愿。因此一旦发现苗头，绝对不会因为危险或者不确定性而退缩。另外，我觉得这些「奇遇」也并非很不可思议，如果你能保持开放的心态、「奇遇」的可能性其实挺大的。
　　核爆试验场
　　Q：是有什么特别的「体质」么？
　　A：日常生活中，我并不是一个特别善于社交的人，但旅行可以赋予你不同的人格。旅行就像一种时空的延宕，一种美妙的拖延症，在有限的日子里，伪装成另外一个自己，或许是一个更好的自己，或许只是一个不同的自己，而拖延着重新做真正自己的时间。另一方面，我觉得未必是旅行本身有意思，而是我在写作这件事上花的功夫比较大。我相信每个人的旅行都有有趣的部分——如果你用文学的、有质感的方式去表达的话。
　　Q：书里有个澳大利亚女孩我印象很深，她本来很羡慕你们这些作家的表达能力，后来在大家的引导下，她成功描述了自己的「奇遇」场景。
　　A：在旅行中，这样的对话其实挺常见的。把这样看似常见的对话打捞起来，呈现出来，文字会给它一种别样的质感。有意思的其实是阅读本身。你可能看过《爱在黎明破晓前》那个系列的电影，里面也不过是两人的日常对话，但以艺术的方式呈现出来，意外地具有了诗意。写作也类似，就像炼金。每个人旅行都能抱回来一大块儿铁矿石。大部分人可能炼两下就不炼了，那么它就永远是一块铁矿石。而作家会不停地淬炼、打磨，直到让它闪闪发光。
　　摩洛哥马拉喀什
　　Q：你出过三本书了，从很多豆瓣评论来看，一旦成为你的读者，就会追随。三本书反映出你的风格在渐渐变化，处理信息、处理个人情绪等。你比较自觉的调整是怎样的？
　　A：我的文字风格是变得越来越冷静了。我想这可能是旅行对我的改造吧。去的地方多了，看到的东西多了，内心就会变得平静。以前有很多激动的感觉，现在哪怕去了危险的地方，内心也很平静。内心的平静会影响到文字。
　　另外，这些年来，我作为旁观者的身份感越来越强烈。我对世界和人的兴趣依然强烈，但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参与者，而是更喜欢旁观者的身份。
　　Q：你是希望通过旅行写作这种方式去找到自己接近文学理想的办法，因此你是否有意让自己区别于其他旅行文体或主题，又希望为自己的文本建立怎样的特殊性或风格呢？
　　A：我为什么开始旅行，抱回一个铁矿石，然后精心打磨它，是因为我觉得自己的人生经验比较有限，不足以支撑我的文学理想。我对出生长大的北京一直缺少归属感，我觉得在我成长的阶段，它一方面不够多元化，另一方面又缺少小地方的人情世故，有一种两头都不搭的感觉。因此我得从更广阔的世界获取经验——这是我接近文学理想的方法。
　　而且旅行文学本身很有意思。它的包容性很强，既能用到小说的技法，同时也要处理历史、文化和政治。使用这种文体，让我感觉特别自由。
　　我在旅行中见识各种人和事，获得素材，回来后用文学的方式加以呈现，这相当于第一遍加工，酿造出的是葡萄酒。我相信，未来还可以用它作为基酒，进行二次蒸馏，出来的就是白兰地，就是更虚构性的作品。
　　阿拉木图的阿拉套天山
　　Q：你有给自己立一个人设吗？
　　A：没有。人设是在写作过程中自然形成的。旅行文学里的我是不是现实世界的我？只能说高度接近，但肯定有不一样的地方。因为写作需要取舍，不可能把每天的经历全都事无巨细地呈现出来。取舍本身就是一个微妙变形的过程，也是旅行文学之所以迷人的原因。
　　我甚至觉得旅行文学是自成一体的，不应该放在虚构或非虚构的体系里。我是记者出身，做过非虚构报道的人都知道，不能采用单一信源，需要交叉印证，但这不符合旅行文学的实际。你在旅途中遇到一个人，他/她对你敞开心扉，谈了很多自己的故事。结束之后，你总不能说：「喂，把你爸妈电话给我一下，我跟他们再确认一下你说的话。」那样未免太搞笑了。
　　Q：你心中有没有对标的作家？像村上春树、保罗·索鲁、康拉德这些书里提到的，或是一些没提到但很知名的。
　　A：在写作上没有对标的作家，但有些作家的人生——比如布鲁斯·查特文、奈保尔、简·莫里斯——他们一辈子的人生状态，怎么在自我放逐式的旅行中保持精进状态，怎么把旅行跟日常生活联结在一起，怎么从旅途中获得经验，会给我很多启发，也让我对生活方式的选择更加开放。
　　金三角
　　土耳其费特希耶
　　Q：有什么群体或人的生活状态令你尤其意外，又觉得合乎逻辑吗？
　　A：我去过一些在普通人看来非常危险、没有生活、没有未来的地方。到了以后发现，其实那里的人也在尽己所能地享受生活的乐趣。比如在缅甸金三角地区，有一个贩毒严重的小镇景栋，很多人因为吸毒或艾滋病死去，一到晚上就停电，有很破的面包车，车里的大喇叭播放着「小心火烛」之类的话。但即便在那里，晚上我走在湖边，看到那种露天的小啤酒屋。老板用发电机发电，吊着小小的灯泡，当地年轻人就坐在小板凳上，看一台21寸的电视，里面放着成龙的武打片。喝着缅甸啤酒，湖面上吹来凉爽的风。那一瞬间我觉得大家都挺快乐的。快乐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快乐的本质是一样的。
　　Q：有些疫情前往返中亚做生意的读者说，像是给他记忆的黑白照片镀上了颜色。你的很多路线选择既挑战当地人认知，又能给中国人启发。你是怎么规划的？
　　A：一般去一个地方，我会看地图，研究以什么方式把整个国家走一遍。中国太大了，很多其他国家比起来，无非就是一个省。如果先飞到首都，就以首都为中心向外发散。如果从其他国家陆路进入，就从边境逐步向中心靠拢。一般选择陆路交通，这样能看到沿途的风景。火车、汽车，黑车……其实路线挺容易的。即便网上查不到，问也能问到。
　　曾经的渔民之乡穆伊纳克
　　Q：会做安全准备吗？
　　A：会尽可能了解沿途的信息，出发前跟当地人打听安不安全、哪儿有什么、有没有住的地方之类。当年走瓦罕走廊，查不到什么像样的信息，所以一直很忐忑，但为了写作也上路了。这样的经历多了以后，就会用以前的经历去鼓励自己：可能会遇到困难，但最终都会解决。
　　Q：有没有过非常危险的濒死经历？ 你觉得说不定就交代在那里了。
　　A：没有吧。因为我不是纯粹的探险类型。我更喜欢去观察社会。相对危险的就是，徒步吉尔吉斯天山的时候，遇到冰雹，手机又没有信号，也看不到人。还有走帕米尔公路后不久，沿途就发生了恐怖袭击。
　　Q：对于途经的沉重和苦难，你似乎描述不多。你有没有陷进去过？或是你选择看不到、或是一种文风的处理？
　　A：这就是身为旅行者的好处。旅行者有资格谈论所到之地的事，既可以介入其中，又可以超脱其外。这是一种很奢侈的体验。日常生活中你要么选择不关心，要么就陷进去。
　　土耳其伊朗边境
　　Q：持续关心别人的生存，有时候很难说是一种消耗还是滋养。你一般怎么管理自己对外部世界的关注？
　　A：热点每天有，都去追消耗太大。有一次去菲律宾潜水，坐船到海中央，海面上风浪很大，但潜下去后却发现大海深处仍然是稳定的、有节奏的律动。世界上的很多事情都一样吧。那些浮在表面的喧嚣永远会消耗你，不如试着去感受更深处的时代节奏。这些年来，我也渐渐积累了一些自己信任的获取信息的渠道。立场不同的媒体，我都会挑一些关注。
　　Q：刻意去看立场不同的渠道这点很有意思。
　　A：因为世界变得越来越分裂。以前觉得只看《纽约客》《经济学人》这样的杂志，就能获得相对平衡的观点，但现在很难。需要接触更多不同的视角，才能避开意识形态偏见、文化偏见等，避免固定化的思维。
　　瓦罕走廊
　　Q：有没有什么地方制造了比较多的刻板印象？你发现其实完全不是一回事。
　　A：任何地方，当你仅用几句话来概括的时候，你就既说出了真理，又说出了刻板印象。只有你真正去了那个地方，才会发现它的复杂。写书就是为了呈现一个更复杂的现实。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设计：Andy
　　采访、撰文：郑核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