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丰年了解战争思索历史

　　＂海湾＂烽火连天之际，我找出几年前买到的《现代战争指南》重读一遍。
　　军事学术同我不搭界，也从不想研究战争问题。只是性好读史。一部二十四史，前人说是＂相斫书＂。撇开了二次大战及其前因后果，又从何了解现代史。所以也常涉猎介绍军事知识的读物。偶然见到这本《指南》，一读便放不下来。今天＂带着新问题＂重读，又读出新的意思。我当它一本好科普读物来读。
　　《指南》作者美国人詹姆斯·邓尼根，是此道专家。他写的这本书，既有学术性，也适合普通人阅读，因而一度在美国成了畅销书。
　　书中大量的统计表格，提供出有关战争问题的数据。一部分文字也便是这些表格的说明。我们不妨先不去碰这些专业性的资料，免得冲淡了阅读兴趣。
　　我觉得有吸引力的不仅是它展开的一幅战争知识全景图，而且是作者那出色的文字叙述。具体、实在，毫无某些教科书、专业著作那种抽象沉闷之感，而且，促动思考的警拔之语是很不少的。
　　最值得注意的，这个拥有美国国防部、西点军校、陆军军事学院等单位顾问头衔的专家，似乎并不怎么想炫耀武力、推销战争，反而在许多章节中有意道破真相。
　　第一章《怎样成为一名能运筹帷幄的将军》，一上来便是这样一番话：＂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战争……充满着神秘色彩。报刊、电视和广播则帮助编造这些神话，让这些神话长期流传下去。而且就连一些行家对战争的过程也往往缺乏了解＂。＂事实上，战争从来就是得不偿失……只有那些未直接参与战争而幸存下来的人们才热衷于回忆战争＂。所以他郑重宣布：＂本书旨在澄清某些误解，戳穿一些骗人的鬼话＂。
　　这已是带着感情在发话了。是战争指南，还是对玩火者泼冷水？就凭这开头的文字，也不能不叫人愿一观其究竟。
　　这种兵凶战危的思路是贯穿于五百页厚的全书的。全书二十九章，有许多章节只是那小标题便已引人入胜：《做好精心准备：为什么士兵会去打仗》，《战争的基本法则：墨菲法则》，《胜利属于谁》，《消耗》，《战争的代价》……这几章都是读了既长见识又促思考。
　　作者让事实说话，运用他精选的史实与具体细节来告诉人们，战争舞台上是如何地充满了麻烦、艰苦和惨酷。
　　第三章是《坦克兵：决定性的兵种》。看了这十七页中扼要的叙述，我好像对这种战史中已熟见的＂战争之神＂终于有了些较为真切的了解。
　　作者告诉我们：＂坦克不能作远距离运动，否则大部分会因机件损坏而无法行动＂。＂一个拥有三百辆坦克的师，行进一百公里（三小时的行军），会有一百辆以上发生故障。一个师每行进一个小时，将损失百分之二到百分之二十的车辆＂。＂坦克的非战斗损失大于战斗损失＂。
　　我又才知道，这种钢铁恐龙原来是＂爱闹毛病的怪物。每天至少需要八个人时进行维修。＂而且，这庞然大物如果撞击障碍物时角度不正确，履带就脱落，而这对于经验不多的驾驶员来说是普遍存在的问题。但要重新装上它便需要几个小时。＂无论在何种地形上，行进一千到三千公里，就得重换履带。＂
　　作者的话总是要言不烦又带点幽默味。例如，与汽车相比，坦克更需要经常检修。然而＂在最需要这样做的时刻，又往往最难做到这一点＂！
　　坦克手的工作与生活情况，更令人恻然。＂由于炮塔的旋转，主炮的后座力，和重五十多磅的炮弹的不停颠簸，那些粗心大意疲惫不堪或者训练较差的乘员，时常会发生皮开肉绽、折骨断筋的事故＂。＂由于要在狭窄的空间中取弹装填，装填手经常会碰伤。＂尤其令人心惊的是：＂一个称职的车长应该把头部和肩部露在炮塔外面，直至受伤为止。＂（！）＂一旦车长受伤，每个人都会心慌意乱，直到受伤者安静下来，或者尸体被投入车的底部，或被抛出坦克为止＂。
　　读到这些地方，忽然联想到司汤达和梅里美作品中的战场。这都显得冷静、客观。然而，比浮而不实的描叙好吧？
　　《易遭伤亡的步兵》这一章，我觉得比那些谈核武器、空间战的部分更值得好好读读。战场上的步兵生活，从《西线无战事》到《日日夜夜》，我们读得还少吗？然而那是＂艺术的真实＂。看看本书作者如何在拍摄这部＂现代军事科学科教片＂中，把特写镜头对准这自来便是主要角色的步兵，是很有意思的。因为，在核武器、电子战以至太空战的条件、背景下，连＂机器人兵种＂也将或已成事实的时候，步兵如何活动，实在是一个应多加了解与思索的题目！
　　《指南》中使我感到不可思议的信息颇多，但可以相信，它们并非＂猎奇文摘＂中的＂珍闻＂。
　　读《世界上的武器》一章，知道了＂目前武器的构思、设计、制造和使用，往往以愿望代替过去的经验……武器的发展变得如此之快，以至于现在有许多武器生产之后还未在实践中使用便被替换了。＂（有些导弹便是如此）
　　有这样的怪事：在不到五十年的时间里，人们造出了一百七十多艘无畏战舰。但其中有一半以上从未与另外的战舰交过战，原因之一就是它们太宝贵了，人们不愿在作战中拿它去冒险。其中有五十五艘沉入了海底，但百分之十七是出于意外事故。像这样在一种武器系统上花钱如此之多，收获如此之少，以往是从来没有的。然而现代电子器材的使用更是一个开支巨大收益极小的典型事例。
　　关于这种价格越来越贵性能越来越不可靠的现象，《指南》中有个对电子原件价格和平均无故障时间之间的关系的小统计，明快地说明了问题：一个价一千美元以下的部件，平均工作一千五百小时出一次故障。价一千元的，二百五十小时。价一万元的是一百二十小时。十万元的是十二小时。百万元的则使用不久就可能出故障。＂这就是航天飞机携带五部完全相同的飞行控制计算机的原因＂！
　　在《消耗》一章中，作者直言不讳，说出了他的战争观：＂毋庸置疑，通向胜利或失败的道路都是尸体铺成的。＂再联系上文所述，那么，白骨铺成的路又是铺着黄金砖的了！
　　《指南》这书当然有它的局限，这是我们这种普通读者也不会不觉察的。但作者的视野、思路并不是简单化的，所以他提供的资料，能让你对战争中人与物的关系、与现代武器发展俱来的利弊、各种错综复杂的相生相克，等等，进行思索，而且引向战争以外的问题，所以大有助于我读史了。自然也包括读那篇＂写＂而未久的＂海湾＂战史。《指南》中已提到两伊之战。书里说是＂正在研制＂的隐形飞机，如今也已投入了战场。等到这场现代武器、作战方式＂大试验＂结束，新版《指南》的内容恐将大大改写了。
　　战争史虽有新篇，变化中总必有守恒的因素，这也是不奇怪的。不然的话，四千多年前的孙子兵法怎的成了美国兵营中的畅销书？《指南》中虽然没有引用孙武子，然而开宗明义第一章便大讲战争的得不偿失，令人立刻联想到，＂十三篇＂不也是劈头便讲：＂兵者国之大事也。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我总认为，作为一个现代人，如其你对苍生的死活不抱漠然之心，那么，又如何能不读点史？此书正是辅导读史的好参考。有谁只因时光过剩，找些军事知识读物来遣此无聊之生，那么《指南》也可以让他较为严肃地看待战争这种万物之灵发明的东西吧！
　　（《现代战争指南》，詹姆斯·邓尼根著，军事科学出版社一九八六年版，3.50元）
　　原刊《读书》199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