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嫡姐让我嫁入东宫。 她快死了。 此刻哭得梨花带雨,我的面无表情在这刻便显得有些不近人情。还是大娘看不下去,扶了姐姐站起来,嗔怪我道:"她都如此请求了,你就是帮她一回又能如何?" 一回。 我在衣袖里掐了手指头算,连上这一回,我帮这姐姐作的孽缘,竟然多得数不清。 她爱慕那东宫太子,却又玩心重,常分身去玩闹,命我扮作她去与太子相会。 这一切不过只因我们长得像。几乎一模一样的像。 ……外人都这样说。 只是我对着铜镜自省,并不觉得有哪里像。 又可笑那口口声声说爱慕的太子,连心爱之人都难以分清。 她娇弱造作,太子眼盲心瞎。倒是对绝配。 1.
姐姐与太子的婚事早早定下,那年我还小一些,梳着稚气的发髻。太子来找姐姐游玩,有时瞥见她身后的我,便好似变戏法般从身后掏出个糖人来,逗弄着我这还不懂事的孩子。 那时我与姐姐,倒没有如今这么像。 大娘时常瞧着我的脸叹气,似乎想弄明白命运在哪一刻开始如此捉弄我们常家。直至此刻,我貌美的姐姐香消玉殒,我看着她的手臂在虚无的空中重重落下,于静谧的屋子里敛了眉。 大娘擦干眼角的泪,长长叹了口气,似乎终于接受这命运。她仰头看我,见我面色无异,一下子又动了气,说:"即便这个时候,你也掉不出一滴的眼泪吗?白眼狼就是白眼狼,无论你姐姐怎样待你,你永远学不会感激。" 我抠了抠手指,不知怎么面对这无端的指责。 这些年在常家,我学会了一条不惹麻烦的法子——闭嘴。我姐姐教的那么多东西里,唯独这件事我认可她,她说得对极了,常家不寻常,行差踏错,步步错。 而我貌美的姐姐,这刻却被突如其来的病症夺走了性命,就此止步。 与死人再无法对证,我也就不能得知,姐姐落得这个结局,是否也曾踏错过某一步呢? 2.
我嫁太子,是个定局。 常家需要与太子沾亲,攀上关系以固根基。喜得是我姐姐与太子两情相悦,才没有让这装婚事显得过于龌龊。 只可惜如今,她命归九泉,我又重新让这装婚事变得不堪,变成将东宫那位扶上龙椅的垫脚石。 担了姐姐身份,替了她的太子妃位,嫁她要嫁的人。 这些事想起来,免不了叫人心头一梗。我扶着花桥的车壁,忍着喉头难闻气味,几番克制才没有让自己吐出来。随嫁的丫鬟看见了,当即让轿夫慢一些。 东宫遥遥。 行了半日,我才由晃动的帘缝里瞧见远处的太子,他今日一身红袍,端坐在马背上,面露喜色,大概是真的高兴。 我意兴阑珊地把帘子又拉上一些,靠在车壁上,万分恶毒地想,若我在太子揭下盖头时,将真相告知他,告知我不过是个冒牌货,他心悦之人早在三日前已死去,他又该如何作想? ……大概也不会如何作想。 甚至于,不会相信我所说的一切,毕竟常家对外宣称,染病去世的乃是二小姐常萤。 不是我那貌美的嫡姐常宁。 我有时想,嫡姐与我有何区别呢?我们不过都是常家的一枚棋子,而她死了,也还是常家这盘棋上,任人摆布的其中一枚棋子。 我们都可悲,只是她可悲得风光些罢了。 3.
到底是嫁入东宫,冗长礼节过后,天色将暗。天家喜事,众臣欢庆,太子在前殿与平日交好的臣子饮酒,待至三更才回房。 他酒大概喝得多了些,步履蹒跚,我由盖头下瞥得几眼,忍不住叹怎么太子也是个酒鬼呢。 他无从得知我心中所想,走到近处,替我掀了盖头。 适才伺候的宫女这刻都不知去哪了,借着红烛的光,我瞧见醉酒的太子面颊绯红,眼中却清明,不见半分醉意。 原来太子还是个爱装醉的。 他这时倒像是弄明白了我的意思,粲然一笑,说:"大喜之日,若不装醉,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得到你。" 我不知如何作答,只好在脑内回想,若是姐姐,她会如何说?我要怎么学,才能学得像?才能不露馅? 我哑言许久,学着姐姐的样子低眉顺眼,顺从地低下头去,作娇羞模样,说:"殿下别这样。" 我姐姐会这样吗? 以往我看她对那些世家公子,大多都是这幅娇羞状,只是话倒不曾说得这么露骨。可我想,太子是她心上人,她在太子面前定然要比别人面前更羞些。 摆完这幅样子,我也不敢抬头去看太子的反应,不知道他是惊是喜又或者其他,只知道我这句话之后,他停顿了好半天,才一下子欺身上来,将我压到了榻上。 太子原来也猴急。 我这时脑内浮现大娘所教的种种御夫之道,脑门上升起豆大的汗,浑身上下哪儿都不舒服。 太子却未顾及我反应,他握住我的手,径直将掌心打开,之后却没有再一步动作。 我被他这反应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随即大着胆子睁了半只眼,却正对上太子探究的视线。 我心中一惊,跟随他的视线看过去,落在掌心那颗红痣上,心才又重新回到肚子里。 我貌美的嫡姐掌心有颗红痣,我却没有。造假要造得真,为了不露出马脚,惹来常家上下的祸端,我连嫡姐小小的红痣都仿制。 当真算是个影子。 从今晚以后。 我笃定太子分不清真假,辫不了我与嫡姐区别,当下胆子大了一些,抬手搂住他脖子,以刻意柔软下来的声音问:"殿下,您怎么了?" 谁料这句话一出,太子敛眉,从我身上站起来,克制有礼道:"是我疏忽,你妹妹才刚逝世便要娶你,未曾顾及你想法,是我不对。" 他认错认得突然,我不曾反应过来,随口一说:"没没没事,我不怪你……" "宁儿你温柔体贴,自然不怪我,可我此番确实没有礼数了些,"他顿了顿,"明日,我随你回府,给你妹妹上柱香。" …… 其实。 你现在给我上也行。 4.
太子是奇人。 奇在爱屋及乌,奇在爱屋及乌到了叫人发指的地步。 从前见我姐姐时就不忘讨好我,次次有糖吃。如今沾了姐姐的光,又得他给我上了柱香。 虽则,棺材里躺的并不是我。 我觉得此情此景实在有些怪异,他以为给我上香,却不知里面躺的是我嫡姐,是他心上人。 他虔诚地拜了三拜,目光沉沉地盯着那副棺材。 我不知他在想什么,但因为自己心虚,只好在脑内一遍遍回想我昨日可有露馅的地方。思索无果,却见太子已插好香,几步后站定在大娘身前,后者正以手绢拭泪,就听太子问:"常萤……常姑娘,走得可痛苦?" 如果不是顾及场合严肃,我当真要拍手大喊"好一个爱屋及乌"! 他究竟,爱我嫡姐到什么地步呢? 竟连我这个许久不见的人,离世时是否痛苦都要关切一二。 除去以姐姐的身份与他相处的那几回,我与他见过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起码在他那里,我应该是个不太让人记得清的存在才是,早些年还能以常萤身份见他,后来家里人发现我与嫡姐越长越像,除去扮演嫡姐时,我几乎不被允许出门。 他不该记得我才对。 如今记得,也只能说明他对嫡姐尤其上心。 大娘叫他这问句弄得一震,随后目露警告地朝我看来,大概是在告诉我好好演戏别惹祸。 随即摆出副伤心样子来,好似我死了是她辈子最大的痛,"萤儿是个乖巧孩子,因为一直以来都太乖,连她突染奇病我都未曾及时发现,是我的错啊,要是我能早点察觉,又怎会让悲剧发生……我的萤儿啊。" 大娘的戏实在很好。 若非她过去对嫡姐和我对我完全是两幅面孔,说不定我如今也能应景地掉几滴伤心泪。 可她戏好得过分,就连太子也受她情绪感染,悲伤地晃了晃身子,还是身侧人眼疾手快,及时扶住了。 他沉痛道:"请节哀。" …… 我实在失语。 这两个人分明是在为我死了而痛苦,而我却切实活在他们身后,倒像个局外人。 5.
回程时太子未与我言谈。 他闭着眼坐在另一侧,似乎还未从灵堂上的悲痛里回神。我不知怎么安慰,只好沉默着坐在这一侧,玩着腰间的香囊。 我原以为他一直闭着眼,连半点余光也舍不得分我。谁料到了下车辇,他率先掀了帘子,淡淡扔下一句,"你生妹死了,你竟然无动于衷?" ……我也不是没动啊。我还动了腰间的香囊。 但跟他说这些,确实无益。 索性天家婚事宜结不宜解,只要不犯太大错误,我还能在这位子上待好多年,足够常家借此作威作福。 哪怕太子殿下突然发现我不是他想象中的常宁,只要他永远不知我是常萤,那他也不能将我如何。 如此一想,我就发现我这些年在常家习得的尽是些无赖手段,一点大家闺秀的规矩也没能学得。 与我嫡姐大相径庭,天壤之别。 嫡姐是大娘所出,她膝下只这么一个女儿。我爹风流,除了处处留情后将人带回家生孩子外,其余的时间都用在了官场上,他惯喜欢交际应酬,得心应手。 嫡姐大方得体,虽不像他面面俱到,但人前从不失礼仪,反倒给他挣了不少面子。又因是嫡出,我爹待她倒比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哥哥要好些。 我娘愚昧,受了我爹疼爱嫡姐的样子蛊惑,便觉得她要是生下一个女儿,定也能得到宠爱。 后来我生下来,我爹看也不看,只派人拿来些绸缎吃食,随便敷衍过去。 我娘压错了宝,便也不太爱搭理我。于她而言,我本就是她争得我爹疼爱的工具,工具嘛,总归是弃了也不可惜。 但人生时有意外,谁也料不到我会跟嫡姐越长越像。 自此后,有时连我爹都难以分清我与嫡姐区别,后来他就不再区分,怎样待嫡姐,就怎样待我。我娘因为这,在府中有了段好日子,那时候她想起我来,跑到裁衣店里的买了件衣裳,说是给我的生辰贺礼。 衣裳小了太多,大约是我八岁时的尺寸。而我那时已十三岁,穿不得了。 我未言明,只谢谢她关心。后来拿了衣裳回自己院里,大娘坐在院中等我,她瞧着我的模样,越瞧脸色越难看,她一拍桌子站起来,说:"不要脸的小蹄子,跟我的宁儿像又如何?你以为你这辈子,有她那个命吗?" 那是我过的最糟糕的一个生日,大娘命人将我娘送的衣裳扔进后厨火堆里烧了个干净,又将我的脸摁进淤泥里,久久无法呼吸。 那时我抬头来,抓住一切机会大口呼吸,仓促之间见藕色裙角走远,心中发凉。 …… 诚然,我是常家最小家子气的人,学不了宽以待人的宰相,肚子里撑不下一条船。 相反,我万分记仇。 6.
听闻太子急火攻心,于朝堂上呕出一口血时,我还在自己殿内睡大觉。 宫娥婢女皆惊慌,好似天塌一般拥过来将我从榻上拽起来套上衣服,又推着我去了太子殿外。 太医来来往往,都作惊慌状。一朝天子那刻敛了平常威严,背着手踱步,着急模样也不过只是寻常父亲。 我姗姗来迟,站在人后,隔着一层又一层的脑袋去看殿内情况,此举不知怎地被皇帝捕捉道,他于是说:"让太子妃进来伺候。" 人群立刻自动让出一条道来,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境况搞得措手不及。后知后觉想起该扮演嫡姐,于是扬高脖子,像一只大鹅似的迈进了殿内。 太子躺在榻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唯一露出的脸上不见半点血色,好像随时会撒手人寰。 他病得突然,太医查了一波又一波,也只找出"心火旺盛"这一个理由。 太子近来生活无大的变故,唯一的变故就是娶了我这个人。刚进东宫没几日,他便吐了血,这很难说是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我哆哆嗦嗦瞧皇帝,在他将"扫把星"三个字以眼神烙印在我身上时,我忙扑到太子身上,以手抹眼,惨兮兮道:"殿下!我的殿下啊,我可怜的殿下啊,是我的错,要是我能早点察觉,又怎会让悲剧发生……" 旁边太医的手颤了颤,顾及皇帝在,他凑近了,低声提醒我,"太子妃,殿下还活着呢……" 7.
太子这一病,足足半月都在榻上,因我是他妻子,喂药喂饭这种活便自然而然落到了我身上。 哎,满皇宫的宫娥是哪个手不比我巧,非要尊贵的太子殿下在我这里受罪。 在药汁顺着他嘴角往下落的时刻,我忍不住这样想。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我这喂药没喂踏实的缘故,太子起初清醒的时间并不多,后来还是太医发现这情况,为了让太子能早点好起来,他剥夺了我的喂药权利,找了个小宫娥代替。 一时间我闲下来,便找了借口说到寺庙为太子祈福。 福是认真祈了,一连三日。我看街景都快看够了,太子殿下才见好转,起码我再去见他,他一改往日疲倦模样,正倚在床头看书。 见我进去,他抿了抿唇,"宁儿。" 太子生得好,往日意气风发自不用说,缠绵病榻也是个病美人。此刻只着中衣靠在坐床头,好看虽好看,就是有点不近人情。 他只在我踏进来时喊我一句,之后又认真看起了书,不过他这样我也自在些,便径直坐到桌边,随手拿了个橘子就剥起来。 八月的橘子味酸涩,我吃了一瓣直酸得脸都皱在一起。 正在看书的太子殿下似乎是觉察到,他偏头朝我看来,问:"很酸吗?" 特别酸,超级酸,酸到我想原地去世。可我还没忘记我嫡姐极其爱酸的人设,这等情况下,也只好努力维持表情,摇头沉静道:"不酸,好吃。" 太子于是点头,"好吃的话,那盘子里的都是宁儿的。" 盘子里足有十个之多。 吃到最后我胃里尽是酸气,一张嘴便打了个酸橘嗝,万分难受。 戏难演之极,简直不是人所能忍受的。 一直到了晚间,面对满桌子菜,我都提不起食欲。 太子忙碌,我嫁进来这么几日,他从未同我吃我一次晚饭,可这天却破天荒,拖着大病初愈的身子坐在了我的对面,还体贴地夹了一筷子菜放进我碗里。 我总觉得他是故意的。 可我没有证据,只能陪着笑脸谢谢太子。 一顿饭吃完,我只觉得煎熬,头一回觉得吃饭竟然也是这么折磨人的事儿。偏今日太子体贴过了头,自己没吃多少,倒几乎把菜全夹进了我碗里。 吃完饭他要离开,说还有事要处理,我与其余宫娥跪在地上相送,临行前,他站定在我面前,说:"宁儿近日胃口见好,过去倒不曾吃过这么多。" 8.
太子不是人。 明明是他给我夹的菜,反倒怪罪我吃得多。 可我偏偏不能对他这话装作没听到,唯恐他已看出端倪,以此试探。 为不露马脚,我一连三日都吃得极少,每到夜半饿得辗转难眠,独自抱着肚子在床上滚来滚去。 我大娘不知怎么得知这情况的,隔天跑来东宫见我,左右环顾我殿内,确认只有我一人独自歇在这地方时,她皱眉,怒道:"你当真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即便飞上枝头,也还是一只麻雀。" 我觉得她很有些胆识,敢在都是太子耳目的东宫说这样的话,也不怕鱼死网破,常家落个欺君之罪。 大娘却不管我如何想,她趁人不备往6我手心塞了一瓶药,凑近了提醒说:"生米煮成熟饭,哪怕他日真相大白,也不至于落个悲惨结局。这个,就不需要我教你怎么做了吧?" 我大娘的御夫之道,大概就在这个瓶子上。可有趣的是,她未出嫁前是尚书家柔顺怯懦的小姐,那时候哪里想到有一日会需要用这玩意来讨好我爹呢。 就像我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会把这药用到太子身上。 9.
太子近日都来我殿内用膳,下药倒是件简单事。只是我心虚,他吃饭的过程里一直注意着他的动作,此举换来太子侧目,他问:"怎么了宁儿,莫不是这菜中有什么东西?" 我惊得额头汗水都要落下。 太子却突然放下了碗,遣退众人。宫娥们退出去时极贴心地将门关上,一时间殿内就只剩我和他,四目相对之时,我立刻移开了眼睛。 太子却陡然冷笑一声,说:"常宁,我过去便知道你没有心,但我如今才知道你不是没有心,你只是有颗黑心。" ……? 这突如其来的指责叫我不好再继续吃饭,只好搁下碗正襟危坐,认真听太子殿下骂人。 太子继续道:"你妹妹死了不过半月,你就有心思同男人厮混?常宁,自她出事到现在,你未掉过一滴泪。" 我很想告诉他,我掉泪才奇怪——毕竟为自己的死掉眼泪,这话说来便让人觉得诡异。 太子却还在说,"常宁,过去你常叫她代替你与我相见,我不做拆穿,不代表我真的一无所知。" …… ? !!!!!! 这一出我却未料到,可见我那貌美的姐姐拿当朝太子当傻子,却不知自己才做了叫人看笑话。 虽则内心惊愕,我面上却不敢显露得太明显,只能硬着头皮否认,"殿下此话怎讲,我,我何时让妹妹替我……" "常宁,我此次将话挑明不为追责,若真的追责,你觉得你有几条命够活到现在?"他垂眸看我,"你既入了东宫,便坐稳这个位置。除此之外的任何东西,你想都不要想。" 10.
我姐姐诚然是个不怕死的,她因得家人宠爱,便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怕是从来没有料想过事发东窗时又要如何处理。 如今她与世长辞,徒留我们这些人随时忧心脖子上的脑袋。 太子一言让我做了三夜的噩梦,梦中他举着剑,说要剁了我这狡猾的狐狸,陡然见姐姐活过来,他又放下剑将姐姐拥在怀里,怒瞪我,好似恨不得嚼碎我的骨头。 梦中场景一转,又见他掐着姐姐的脖子,说她骗得他好苦。 我被这梦折磨得没精神,白日里不停打哈欠,活像是被精怪吸了阳气。 身边伺候的嬷嬷有个极迷信的,不知怎么将这事禀到皇后那里,当夜便寻了个方士替我看诊,对外称太子妃染病抱恙。 方士来时隔着帘子,他看不清我,我看不清他。只隔着重重叠叠的影子,我不知在这情况下,他能看得见个什么东西,但只片刻后,听他向皇后秉明:"太子妃乃是积郁成疾,忧思过甚。" 这摆明了废话,皇后听了却颔首,说了句有劳后,便摆驾回宫。 我想她大概率也不愿管这些琐事,虽说太子是她亲生,但亲生的又不止太子一个。可若知道了还不过问,又有损皇后娘娘美名。 她走后,方士开好了治病方子递给那嬷嬷,又嘱咐了些让我好好休息之类的话后,便要抬步离开。我早作得无聊,听着他脚步声迈向门槛,便掀开帘子打着哈欠问:"嬷嬷,我能睡觉了吗?" 却不想那方士此时回头,正瞧见一个张大嘴的我,他神色震了震。这一震,我也看清了他长相,随即抢在他开口之前,"好久不见啊游方哈哈,我是常宁啊。" …… 宫娥们倒没太特别的反应,至多也只表露瞬间的讶异,讶异我一个堂堂太子妃,怎么会认识位方士。 因而我这句话落,一群人里表现最惊讶的还要属游方,他瞪大了眼睛,我从他那张写满了困惑的脸上读出了一句话—— "什么屁话?你要是常宁的话,我岂不是活见鬼?!" 11.
游方是个苦命人。 早些年在常家待过几年,他不像我木讷,许是小小年纪无家可归所致,他极会讨人欢心,连我大娘那样难缠的,见到他时也有几分笑颜。 受了常家几年庇护,他十二岁决意要出去闯荡一番天地,过了几年回来,摇身一变成了江湖上有名的方士,回馈我爹在他年幼时的照顾,给了我爹不少银子。 我姐姐病重时,他曾来看过,和旁的名医所执一词——病入膏肓,药石罔顾。 后来听大娘说,我葬礼时他还曾去过府上,虽然对嫡姐重病死的却是我这件事表示不解,但他却未曾多说。此刻相见,他惊愕万分,大概是被我自称常宁这事弄昏了头。 宫娥皆在,我不好像以前一样表示得太过亲昵,只学着姐姐样子朝他欠了欠身子,"不想竟是旧识,若非今日实在不便,自当设宴答谢先生替我看诊。" 常府时日枯燥,我与游方同龄,过去嬉戏打闹从无男女之防,他知道我本性,自是做不来姐姐的淑女行径。 我此话话音才落,便见游方表情发生了变化,先前还是惊愕,这刻竟然挂上了一片笑,似乎绷也绷不住,若没有这么多人在场,怕是这房顶的瓦都要叫他的笑声掀了。 这狗东西,在嘲笑我。 我趁人不备狠狠瞪他一眼,好在游方是个识趣的,虽觉得此情此景异常好笑,但也只是朝我拱了拱手,"那待太子妃身体好转,在下再来吃这顿饭。" 送走游方,我身心俱疲,好不容易洗漱躺下,又听见院中高声喊:"太子驾到。" 我好难酝酿的睡意在这句话里烟消云散,从榻上拥着被子坐起来时,我在心底骂了太子一百句脏话。 他踩着黑进来,昏暗的灯不足以照亮整间屋子,他只在门口停下,估计是见我还能坐起来,便说:"常宁,病全好了?" 我虚弱道:"未曾,只是太子殿下过来,强撑着罢了。" 卖惨大概起到了效果,太子殿下在门口站了片刻都未曾再发难。 我逐渐适应了这片黑,能在黑暗中借助微弱亮光看清他脸部轮廓。 他说:"常宁,我刚刚才发现一个问题,自你入宫内,怎么从不自称‘妾’?" 12.
这话一时问住我,好在屋内光线弱,才没让太子瞧出我的心虚。 我略一思索,连忙掀开被子跪在地上,故作忐忑道:"是妾身失礼,坏了东宫规矩,还望殿下莫要责罚。" 遇事先认错,无理也占三分。果然这话一出,殿内一片静,本要发难的太子殿下大概也叫我弄得不知如何是好。 他又站了片刻,才慢悠悠道:"好好休养吧。" 此次后好一段时间,太子殿下没再来找我的麻烦。只是替我换了个寝殿,宫人说原是太子殿下觉得这殿风水不好才害得我生病,但我觉得太子殿下不像是信这个的,大抵是纯粹见不得我在这殿中。 本就不是什么重病,少了他的试探与恐吓,心情好了,身体自然也就好了。 这一好,借着这个理由,我在东宫摆了宴以答谢游方,请帖送到了太子与皇后处,二者都以不同理由婉拒,我倒是喜闻乐见,巴不得和游方叙旧时没有外人在场。 可惜如今身份不同,即便太子与皇后不来,我也不能遣散宫娥嬷嬷,私自与游方交谈。 是以游方踏进殿内来时,我在第一时间以表情向他传递了我的为难,他惯是个人精,很快领悟我的境地,全程交谈便有礼有节,言谈举止均控制在好友的界限上,未曾逾越。 只是最后酒足饭饱,我起身送他,游方在前,背着手时趁机塞给我一张纸条,随后便加快步伐,三步并作两步离开了东宫。 那纸条我在四下无人时,就着寝殿未熄的灯烛展开看了,上面只一句:可要帮忙? 我对着那纸条看了半晌,许久无奈笑出声。 游方还是那个游方,见我受困,便要出手搭救。 可奇异的是,嫁入东宫在旁人看来分明是件乐事,天下人不觉得我是受困于此,常家上下百人也不觉得我受困,偏是游方。 我少年时认为游方是此生良配,偷偷给他写过不少肉麻的信,只是常府规矩严,那些未能吐露的心事随时间的推移逐渐不了了之。游方离府前曾告诉我,他觉得他要是有个妹妹,定然与我相差无几。 我后来才发现,游方能在常府活得自在,大概是因为常府的人所在意的那些凡事,游方都不在意。 他是常府的一部分,却又从来不是常府的人。 所以常府困不住他,这天下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困住他。与我不同。 游方哪里知道,困住我的又岂止是这东宫呢? 13.
新搬来的殿外有棵桂花,那桂花开放时,算算日子,我已入东宫两个月。 桂花香味沁鼻,勾起我肚子里的馋虫。我实在想吃桂花糕,馋得口水都要落下来,可偏我那貌美的嫡姐吃不得。 真不知道她活着到底累不累,竟然这也吃不得那也吃不得。 害我如今受连累,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瞧树上桂花瞧得快犯魔怔,随侍的宫娥看见我这样子,便讨好道:"太子妃是想吃桂花糕了吧?刚瞧厨房今日备了,原是殿下要吃,可厨房做得多了点,我念着太子妃,留了些,太子妃可要现在尝尝?" 我原本要说不尝,谁曾料到这宫娥反应极快,我那个"不"字还未落定,她便一挥手,让旁边候着的宫娥端了桂花糕上来。 这没看见还可忍耐,美食在前,我残存的理智几近消失,秉持着"太子再厉害也不可能把嫡姐喜好背得清清楚楚吧"的原则,我咽了咽口水,在宫娥鼓励的眼神里拿起桂花糕,小心翼翼地往嘴里放。 我已有好多年没吃过桂花糕,嫡姐对这糕点不喜,莫说府上,就是府外几十里内种有桂花的,大娘都命人砍了。 我即便再喜欢,也不敢触了大娘和嫡姐的霉头。只是游方胆大,晓得我爱吃,私下里便偷偷带进府里,偶有几次叫嫡姐寻着味找来,她也未对游方苛责。 我那时估计着嫡姐也许也是喜欢游方的,只是这种喜欢在常府不被允许展露,便也只能是他买了她讨厌的桂花糕,而她不生气。 我吃完了一整盘的桂花糕,吃到后来愈发狼吞虎咽,只是不知为何,这刻无人再限制我,任凭我想吃多少就吃多少时,我却觉得这东西似乎也没有那么好吃了。 许是我这活像八辈子没见过桂花糕的吃相吓到了那宫娥,她递上水一边拍我的背一边劝说:"太子妃,您慢一点,别噎着了。" 她就是个乌鸦嘴。这句话落,那干涩的糕点卡在我喉咙管,经水一浸,一下子呛得我死命咳嗽起来,宫娥慌了神,还未来得及替我拍拍背顺气,不知见到了什么人,竟一下子齐齐跪了下去,"殿下饶命!" 我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忍不住在心内诽腹:何至于的,你们尊贵的太子殿下难道会因为你私自留了点桂花糕给我而大发雷霆吗?那他未免也太吝啬了点。 知是太子来,饶是正在咳嗽,我也不得不起身问候太子,只是这身子还未低下去,太子便抬手扶住了我手臂,还顺势伸手拍了拍我的背,说:"不必。" 不必自然是好的,只是我叫太子殿下突如其来的温和吓得咳嗽都停下来了,他却还在拍着我的背,像哄小孩儿似的,问:"怎么吃得这么急?都呛到了。" ......太子殿下,您莫不是学过川剧? 这变脸速度叫我猝不及防,而过往经验告诉我,一个原本是那样的人突然变成这样,定然是有所图。 比如我大娘,在我嫡姐生了重病后,终于一改先前对我的严苛,转而变得温声细语起来,那时我还不知警惕,所以吃了大亏。 现如今不可不再防备。 我拍了拍胸脯,平心静气,方才以柔得不能再柔的声音向太子问候,"妾身失礼,还望殿下莫要责罚。" 哪知这句话叫他皱眉,"我怎么会责罚你?" 是了,你不责罚,你只会阴阳怪气的试探。 14.
转眼到中秋,一年好节气,不求庇佑,只求阖家团圆齐聚一堂。 皇帝早先便说要办家宴,学着平常百姓赏月团圆。 他在上位邀众人举杯共饮,我坐在太子身侧,也学了众人举杯,仰头灌进一杯酒,那辛辣之苦瞬间叫我泪眼婆娑。 太子就在这片泪光里回头,唇畔含笑,凑近了在我耳侧提醒道:"不会喝就少喝些,怎么那么实诚生生灌下一杯?" 老话说酒壮怂人胆,实在有几分道理,一杯酒下肚,我早把往日要做低伏小的警示抛在脑后,只一眨不眨地盯着太子,在他预备更凑近一些同我说话时,一掌将他的脸拍开。 周遭的气氛一时有些凝固。 只幸运的是皇帝远坐在高台上,未细细看清这边的情况,太子大概也被这突然的一巴震住,他好半天都维持着被打的姿势,还未回头看我。 倒是挨他最近的三皇子噗嗤一声笑开,以不高的音量调侃道:"先前听说皇嫂是个温顺性子,谁知道喝了酒就成了个厉害的,皇兄,你这以后可有罪受咯。" 我探头看他一眼,认真解释:"胡说,我不凶。" 他似乎没想到我会回答他这句,愣了片刻,继而朗声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皇兄你这是,你这是捡了个宝啊哈哈哈" 这人笑点不知在何处,低得没边儿。 我不再搭理他,转头研究起太子手边那杯又斟满的酒,天上月亮凝在他杯中,聚成小小一个月亮,十分可爱。 我盯了半晌,将那杯子举起来递到太子眼下,好生相劝,"如此中秋佳节,请你喝个月亮。" 太子垂眸也学我看了看杯中月,随后抬起头来,满面笑意,说:"谢谢。" 他接过杯子一饮而尽,我提起酒瓶,迫不及待又添满酒杯,"再喝一个。" ....... 据后来我酒醒后伺候我的宫娥说,我那晚大概请太子殿下喝了几十个月亮,太子殿下均未拒绝,还乐在其中。 她将那场景添油加醋地描述出来,怎么看都是一副郎情妾意的美好画卷。 可惜我忘了告诉她,我酒后虽会失态,却不会忘记发生了什么,是以我清楚的记得太子殿下的表现与面色,在我看来,他分明不是因为我让他喝他才喝,而是他本就爱那酒。 换言之,我们尊贵的太子殿下,其实就是个小酒鬼罢了。 我为这发现而欣喜,惊觉自己找到了一个讨好太子殿下的方法,还为此请人在宫外搜罗了上好佳酿,只为博太子殿下欢心。 可惜我这讨好之法还未能实施,太子殿下便随着太傅南下,治理虫灾去了。 自那日家宴到如今,我还未见过他一面,虽乐得清闲,可实在闲得过了头。 太子妃难当,除了人前得稳重端正,人后还能忍得了无聊。 这一闲,我又起了邀游方相聚的念头,而碍于身份,我现在能与他相见的方式,除了装病也实在是别无他法。 可这一病,却又引来皇后关注。她请了宫中御医替我诊断,却婉拒了请方士的请求。 御医诊断了半天,却实在断不出我是个什么病症,皇后闻言低头看我,片刻后竟然笑起来,说:"是我糊涂了,尧儿不在,你自是不舒坦的。" ......您可能是有所误会。 不过这误解却让皇后给了我出宫机会,她以礼佛为由,带着我去了城外佛寺。 许久没能出宫,我自万分欣喜,在寺庙中吃了顿斋饭后,更觉得周身爽利,实在是痛快得很,脸上笑容都多了不少。 皇后见此便笑,她说:"你倒是小孩儿心性,本宫做太子妃时,也是你这副模样。" 这倒是很难想象。端庄持重的皇后娘娘,也曾厌倦宫中生活,也曾出了宫便觉得畅快。 这与我那凶恶的大娘也曾是温柔姑娘一般,都是件叫人难以置信的事。 到底为人妻子不易,为一朝皇后更是艰难。 我一时感叹,在偌大佛寺绕啊绕,这一绕,便不知到了寺庙何处,环顾四下,也不知自己是从哪个方向走来。 游方便是在这时出现的,他好似转为解决我的烦忧而来,每每有烦恼,他定然出现。 而一见他,我便觉得心安。 游方倒是对我长这么大,而且已为人妻却还能迷路这件事献上最诚挚的白眼,"常萤,你怎么还是这么蠢。" 我没忍住抬手一巴掌拍在他肩上,反驳说:"你才蠢,迷路怎么就蠢了?这是理所应当。" 打完他我才想起来提醒他注意称呼,"现在不能叫我常萤!常宁,我现在做常宁。" 游方却非要与我作对,"常萤常萤常萤常萤......" 不知为何,他越叫我越觉得心慌,总觉得这个场景之下,必定会发生一些不太好的事。 但那时我不曾想到,那个不太好的事,会是在这一连串的常萤之后,从台阶下举步而上的太子殿下。 15.
太子殿下不知是否听到关键字句,我早惊得手心冒汗,心都快吊到嗓子眼,连视线也心虚得不敢与太子对上。 气氛凝固,游方不愧是游方,居然能视此等尴尬境地于无物,泰然自若地向太子拜了拜,"殿下。" 我还未想明白常在江湖漂荡的游方怎会准确无误知晓这就是太子时,太子殿下却陡然喊了声太子妃,我一时发愣,顿了顿才应道:"殿下,殿下平安归来,妾身欣喜万分。" 到这刻,我才勉强定了心神,抬眸去看太子。却见他视线在我脸上流连,不知是在看些什么,我有些摸不着头脑,猜想总归不是看我脸上究竟有没有欣喜吧。 好在太子很快收回视线,与游方辞别后他领我去了寺庙后院,宫中女眷具在此暂歇。皇后见了他,也是面露喜色,一番寒暄后已尽天黑,便打道回宫。 我与太子同乘,狭窄马车内,我往角落里缩了又缩,以期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以此来逃避太子殿下不断落到我身上的视线。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太子此行归来,与以往大不相同,也不知南下时受了什么刺激。 我自煎熬,却见太子殿下抚着手腕,状似无意般问道:"听人说,你在桂花树下为我埋了几坛好酒?" …… 果真是个酒鬼啊这太子。 眼见马屁拍到了实处,我心中一喜,面上愈发装得稳重,"是,听闻太子爱酒,妾身便自作主张备了些。" 太子果真笑得更明显了,"谢谢。" "妾身做这些自是应当,不敢邀谢。"我把头低得又矮了些,不知怎么想起桩旧事来。 太子与我嫡姐定亲后,来往益发频繁。他往常府来的次数多,不巧有一回正碰上大娘又瞧不惯我那张与嫡姐越发相像的脸,罚我跪在太阳下不准躲藏。 嫡姐对此未做反应,只是太子来时,她隔着院门将他拦住,不让他踏进那院里。嫡姐推搡间,我抬头朝着太子殿下的方向看了一眼,但很快被大娘摁着脑袋狠狠贴在了地上。 我那时想了什么来着? 尊卑。 在常府,我爹为尊,于是家中上下无一人敢与他忤逆。太子为尊,于是常府没有任何一个人胆敢向他说一句不敬之话。 所以尊贵的太子殿下,终其一生,怕是也不会有我那样狼狈的时刻。 如此差距。 16.
桂花树下的酒我取出来与太子殿下一同喝了,虽然入口还是辛辣,但我已能一连灌下许多杯。 醉是醉了的。但据太子殿下所说,我并未失态。 ……才怪。太子殿下拿我当小孩儿哄骗,却不知我清楚记得自己搬了梯子爬上房顶,非要奔月的这种事。 实在丢人。他装作无事发生,我也就装作不知。 身边宫娥们倒是捂嘴笑,赞我与太子殿下同心同德,美满幸福。我叫她们的胡言弄得脸红,但也不曾反驳,都随她们去。 只不知这消息怎么长的翅膀,一夜之间便传进了我大娘的耳朵。 她隔天进宫来,美其名曰记挂女儿,见到我却是一阵冷嘲热讽。宫娥们都叫她打发出去,殿内剩我二人,她嗅着满室的桂花香,一下子怒起来,"你这没娘教养的小蹄子!沾了你姐姐的光过了几天好日子,便忘了她的喜好!你明知道她最是闻不得桂花味的!" 我叫她越发泼辣的性子扰得烦心,却不得不耐下心绪应付,"太子命我搬来此处,他不知姐姐喜恶,我又无法违抗……大娘莫动怒。" 好不容易劝住,我才告诉她过几日太子殿下将会到常府,悼念那二小姐常萤逝世百日。 也许是由我嘴里听到"常萤逝世"四个字让她觉得变扭,她神色诡异地看了我一眼,但所幸没再继续发难。 太子近日来样样依我,顺从得过了头,大概这也是大娘来此的缘由之一。她的女儿不在了,她不肯见我好过,总得时常来提醒我,如今的日子,都是我偷了嫡姐的。 她偏要我心中有愧,她偏要我内心不安。 我同太子说了百日悼念这事儿,他只皱了皱眉,不明所以地瞧了我一眼,便点头同意了。 于他来说这事儿只是走一趟便结束的事儿,可我知道,得他一句要去,常府上下要忙上好几日。 甚至还会准备一顿上好酒席,宴请太子一同享用。 这一切自然都是常府的大夫人负责操办。 我要的便是这个。 当朝太子于常府席间发觉常府当家主母在饭菜中下毒,太子幸运未曾中毒,不巧太子妃贪食,打鬼门关走了一遭,险些命丧黄泉。 …… 在常府这许多年,我习得极好的演技。 到底一切如我所愿,经大夫救治后醒来,病弱着求太子莫把此事宣扬,说一句她好歹是我的娘亲。 此事不易,尺度须得拿捏在博得太子怜惜又显得毫无心机的分寸上,才算圆满。 可幸太子偏心,他未细细分辨其间异处,只依我所言,自此后断绝与常府往来,若无要事,必不让她进宫见我。 这事听起来实在不算什么惩罚,可我大娘却在瞬间脸色煞白。她太了解我爹了,此举令我那热衷仕途的爹失去太子信赖,官途少不得坎坷万分,他又怎会再对我那害他至此的大娘有好脸色。 再加谋害亲女儿这一罪名,旁人看了总认为她大概是得了失心疯,不然怎么会对亲女儿做到这地步? 我在常府修养了三日,太子日日守在床前。大娘有几次寻了理由想见我,可都被太子的人拦下,是以,这还是我在常府这么多年,过得最安稳的几日。 毒非剧毒,只是伤了脾胃,以后少不得要受罪。 我爹来看过一回,当着太子的面将大娘狠狠骂了一顿,他同我道:"都是爹不好,没曾想你娘犯了疯病,害苦了我的儿啊。" 我瞧他戏好,比我大娘的还要好上几分。 只是可笑他大概早就分不清我与嫡姐区别,大娘清楚知道死去的是嫡姐,活着的是我这个人。可我爱做官的爹呢? 他永远只会觉得死去的,是他从来没有正眼看过的,不打紧的二女儿。 17.
离开常府前一夜,我去见了大娘。她仍旧住在原先的屋子,只是屋子不像过去亮堂,我推门进去时,有灰扑进了鼻子,呛得咳了一声。 大娘坐在其间,整个人了无生气,如同垂暮。不过几日而已,常府到底是个看人下碟的地界。 她掀起眼皮看了看我,唇边扬起个讽刺的笑,"哟,大赢家来了。" 我坦然而对,对她的讽刺仿若未闻。 大娘生来是个金贵的,原先做姑娘时就金贵,嫁了我爹,也是过得顺风顺水。只可惜这几年她娘家大不如前,早已是泥菩萨过江。 这刻尽显狼狈,我心中快意陡起,语气便轻快了些,"怎比得过大娘,此次不过是碰运气罢了。" 她恨恨瞪着我,眼中尽是红血丝,"你高明在哪里?此等手段,你当旁人识别不出破绽吗?你占着宁儿的身份,才得太子有意的偏私,可是……常萤,男人心到底有多易变你不知吗?就算是你爹,娶我时也说过一世一双人……" 大娘语气带了几分悲凉,"常萤,站得越高,跌得越惨,我且等着你重重落下,粉身碎骨!" 到这刻,我才觉得这个平日里作威作福,自我有记忆力以来从未对我有过好脸色的女人,其实才是常府最可悲的存在。 我爹寻乐子,从不避讳她的存在,表面看起来无限风光,可她比我那不得宠的娘又好在哪里呢? 我娘所求甚少,只求在常府能锦衣玉食,再多的她再不要求,所以她不像大娘,反倒成了这常府里最幸运的人。 说起来我这趟回常府,也曾在二小姐常萤的墓前见过她,那时她哭得双眼红肿,喊我宁儿。 我娘那人不算聪慧,她喊我宁儿,便是真的认为我是常宁。 众目睽睽之下,我不敢与她说些只有我同她才知道的私语,只好学着她的样子,喊一句二娘。 18.
回了东宫后,我过了段轻松日子,太子殿下对我没什么要求,我便成日重复着吃饱了就发呆了,发呆累了就吃,吃完就睡的一整套流程。 这样养了半月,我发现我腰上多了一圈肉,整个人看着竟丰腴不少。 有一回太子最小的弟弟来寻我玩耍,他不过五岁,孩童稚语,指着年画上的娃娃,非说那是我。太子叫他逗得哈哈大笑,转天便把那幅画挂到了我殿内。 我视此为警示,是在提醒我这东宫太子妃须得在意形象,万不可随心所欲,毁了天家威仪。 为此我一改先前吃了就睡的作息,每日早起勤抄经,能少吃便少吃。效果倒也显著,不过两周,脸上的肉消减不少,只是太子偏跟我作对,他见我瘦下来,随即令厨房做了许多我爱吃的菜,摆了满桌,分明不怀好意。 他替我夹菜,直在碗内堆成座小山,嘴上还说:"你近日越来越瘦了,得多补补。" 自常府回来后,他几乎很少再喊我宁儿,每每相见,定然是"你如何你怎样你过来"这类,似乎刻意避开了称呼。 我将此事写进给游方的信中,他只回我一句:稍安忽躁。 游方送了我几只鸽子,无聊时养着玩,旁人都只当他是为讨好太子妃而做,后来我在鸽子腿上发现绑着的信件,自此这鸽子便成了我与游方的信鸽。 贴身伺候我的宫娥是个大我几岁的姐姐,她见我写信便一脸忧心,见鸽子停在我手上待信绑好又飞出窗外时,急得几乎快哭起来,"太子妃,若被人发现你与宫外男子关系匪浅,定然惹来祸事啊!" 她是真心为我好,所以我再送信时都背着她。 游方信件写得琐碎,尽说些他遇到的小事,有时连昨夜落雨风大吹落一片树叶这样的事他也写进信里。 我耐着性子回,有时也拣些小事寄过去。这样寄了几日信,游方那边彻底没了回音,我寄出的信和飞出去的鸽子一齐下落不明。 剩下最后一只鸽子时,游方来信说常府夫人已知全部,该如何抉择。 这信叫我疑惑,反反复复展开好几遍,又与游方以往字迹相对,确定是他所写的后我更加不解。 游方从不在信中提及大娘,他知道我这心结,过往十几年团在心中,非必要时他必不会在我面前主动提大娘。 更不会对我称大娘为"常府夫人"。 19.
我拿着信去寻太子途中,与他在书房门口相遇,我还未开口,却见他手中攥着几页纸,细看才知,那都是我这几日寄出去却没得到回复的信。 这场景不知怎么变得好笑起来,我憋住了没笑,举起信问:"殿下可有想说的?" 先发制人即便讨不了好,也得先在气势上占两分。岂料太子殿下并不吃我这一套,他将那些信递到我眼下,没什么表情的说:"后花园石榴果又长大了些?寝殿门前石阶害你险些摔了一跤?阿玉终于承认你不像年画娃娃?" 他语调平淡,我便很难分辨他这一连串的发问究竟是问责还是别的什么。但遇事先认错,是我一惯秉性,"妾身知错。" 太子殿下闻言,缓缓收回了那些信,问:"你说说,你错在哪里了?" 我想了想,"不该与旁的男子关系匪浅?" 大概这答案虽不叫人满意,但听起来不像敷衍,太子只冷哼一声,随后一把拽住我的手,直拖着我往前走。 我不解其意,叫他拖了个趔趄,"殿下?您这是?" 他侧身看我一眼,但似乎还是不大高兴,声音闷闷的,"先去看后花园的石榴是不是真长大了。" 石榴果确实是又长大了一些,太子殿下没说错,可还是一脸不高兴,我本想夸赞一番殿下料事如神这种不痛不痒的话,抬眸见他脸色,不得已又憋回去。 太子殿下性子难以捉摸,看完石榴他又带着我回了我殿中,几个工匠正在凿我那殿门前的石阶,见我一脸莫名的望过去,太子殿下极不自然地咳了声,说:"害人的石阶,不如铲平。" 我哦哦,与他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那石阶最终被拆除,余下一地的灰,太子殿下命人扫干净了,又差人将说我像年画的阿玉殿下请来。 他摘下那副挂在殿中的年画,一股脑儿塞给了阿玉殿下,可怜五岁的阿玉殿下与那画一般高,抱着画抱了个满怀,嘴上发怨,"阿兄你这是干什么?我不要这年画娃娃。" 太子殿下理会他,转身看向错愕的我,问:"你现在可高兴了?" 我叫他这问句弄得满头问号,"妾身何时说不高兴?" 太子殿下极骄傲的背起了手,面上浮现了点笑意,他说:"你这个人呢,虽然不好懂,可也容易懂。" 我语塞,一时找不到话可回,太子殿下却又突然转换语气,叫我措手不及。 他说:"要说错,你也不曾做错。东宫院墙高,我也绝不阻挠你与朋友往来,只是……" 太子殿下刻意顿了顿,又瞧我一眼,"我希望太子妃每日有了什么新鲜事,能头一个告诉我。" 我原不知道他在意的是这个。 "是,"我将头低下去,"妾身知道了。" 20.
我出宫去见了游方。 有了太子殿下不阻止我交朋友的口谕,连平日忧心我与外男有染的宫娥都一改愁容,她替我换了身男儿装,临了嘱咐我即便太子信任,也需掌握分寸。 她自然是想多了,游方与我,这辈子万万是不可能。 他约我在茶楼相见,我到时台上的说书先生才将故事讲了一半。游方放下茶杯,对姗姗来迟的我打趣道:"贵人就是贵人,如今架子摆得倒是很足啊。" 我不曾接这话,直奔正题。游方递过来一杯茶,敛了玩笑神色,一改平常模样。 他说:"常萤,我有时真觉得你与太子,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 故事冗长,游方把事情从头到尾讲完,茶都喝了六七杯。 他沉吟,"常萤,此事今日出了这道门,你便当全然不知。身处东宫,有时得装一装糊涂。" 需要消化的内容过多,我喝了几口茶都未能平心定神。 从前嫡姐叫我扮作她,那时满心只想周全,却没想到其实根本错漏百出。 太子他知道我是常萤,知道我姐姐逼迫我做不想做的事,他从来都知道。虽则他从前就以此试探过我,那么如今呢?如今我扮常宁,他是否也依旧分清了? 我想问游方,但几番思索,又觉得分不分得清于现在的情况来说,其实一点不要紧。分清又如何呢?常府嫁进东宫的,是嫡女常宁,以后也只能是常宁。 告别游方,我在大街上漫无目的的游荡,一时之间觉得天地异变,不知该去往何处。 从前在常府,大娘对我,对我娘都是百般刁难,常府上下惧她威严,无一人敢管。那时我暗中发誓,若有朝一日,定然叫大娘也尝我过去品尝到的苦楚。 为这个,我这些年都做了什么呢?细细回想起来,我与大娘并无区别,她厌恶我娘分去她夫君的宠爱,于是愤然将痛苦都施加到我们身上。 我呢? 出茶楼前游方问我,"常萤,你可是真心倾慕太子殿下?" …… 我哪里来的真心去倾慕太子殿下。 可是游方却告诉我,太子殿下他喜欢我。他不喜欢人人都喜爱的常府嫡女,偏喜欢我这个嫡姐的影子。 自小我都生活在嫡姐的阴影之下,她美得不可方物,我便平平无奇到多看两眼都记不住长相。 若她是天上皎洁不可攀附的月亮,我大概只是井边盘旋的毒蛇。 可是现在,游方说,比嫡姐还不可攀附的太子殿下,从天上拽下那皎洁月光,要递给我这井边毒蛇。 是他杀了嫡姐。 21.
游荡无果之下,我又去了常府。 我爹不在府中,是我娘迎我进府。她看上去似乎还没从失去女儿的悲痛中回神,我自惊讶,想若死的那个真的是我,九泉下见她如此惦念,大概也会欣然一笑。 她领我去见了大娘,如今大娘换了住处,由她干净敞亮的小院搬到了柴房。听我娘说,她前几日又犯疯病,口口声声说有人害了她的宁儿,她要替宁儿报仇。 我隔着柴房的栅栏看她,原先那个光鲜亮丽,总是看不起人似的扬高了下巴的常府大夫人,如今披头散发,满身脏污,俨然一个疯婆子。 我娘见我还要往前,伸手拦住了,说:"大小姐不知,你娘如今比不得过去,怕是认不出你来,小心她伤了你。" 我却不怕,不知为何到此时,竟然觉得要真让大娘了结了这条命,也未尝不可。 我所要达成的,所憎怨的,如今一个魂归地府,一个状似疯子。 没有再可执拗的东西了。 我往前迈了好几步,直直站在柴房窗前,许是察觉被人挡了光,大娘抬起头来,只一瞬间,她原本平和的模样变得癫狂起来,那原本拿在手中把玩的枯草,也在第一时间朝我脸上砸来。 她紧随其后扑过来趴在窗上,死命往外伸长了手,嘴里嚷着:"你不是我的宁儿!你不是!你为什么扮成她?你凭什么扮成她?你还来!还来这属于我宁儿的一切!" 若非我娘反应快,大娘那沾着淤泥的指甲险些就在我脸上留下道长长抓痕。我还未向她道谢,就听大娘说:"哈哈哈哈哈哈我知道了!你是常……" 那个"萤"字未能吐露,她便被迟来的常府下人大声呵斥住,随后便是我爹略显匆匆的声音,他说:"你这疯妇又在胡言乱语!" 他又大声骂了些别的,话语极尽难听,好似早已忘了柴房中关的那个人,也曾是他的发妻。 骂完人他转过身来,向着院子里的常府下人做出警告,"今日之事若有谁敢多嘴,明日我便剁了他的舌头喂鱼!" 我一言不发站在院中,冷眼看他这十年如一日的面目,却与他视线正对上,他笑了笑,说:"宁儿,你娘说的话都当不得真,你是常宁,以前是,以后也必须是。" …… 那时候,我突然后悔起了自己的选择。 十二岁的那个深夜,我到底为什么要翻出常府院墙,在黑夜中摸索着奔逃,逃到游方那里,求他让我也感受一下嫡姐的人生呢? 到底为什么,我那时候,非执意要把常萤扼杀在过去,要把那个常府最不起眼的常萤就此埋葬,学着做常府最受疼爱的常宁呢? 游方自是拗不过我,他将我的脸割开一道小口,再把那条由西境得来的蛊虫放进去前,又再次确认,"常萤,你千万不能后悔。" 蛊虫在我脸上肆意游走,我在那样的痛苦里止不住的满地打滚,紧咬着牙不肯服输,同游方说:"我必不后悔。" 22.
回东宫后,我生了场病。这病来得急却不轻,浑浑噩噩不知日月,躺在床上一睡就是一整天。 有时梦见嫡姐活过来,拿回这属于她的一切,又见她拥着太子殿下命他杀了我。有时又见我娘,听她喊我萤儿……混乱之极,叫我分不清梦与现实。 偶尔清醒时,见有人坐在我床前,我瞧他眼熟,就听他与旁人说:"太子妃梦中呓语,若传到别处……我定不轻饶。" 这句太子妃叫我沉睡的脑袋醒了些,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原来他说的该是我,便又费力地睁开了眼。 对方见我睁眼,眼眸一亮,半弯起来,说:"你这一觉睡得好久。" 我叫他看得愣神,隔了片刻才想起来这现实,"妾身……见过太子殿下。" 许久未说话,这嗓子里发出的声音枯哑到像别人的。太子殿下见此皱了眉,他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安抚个睡得不安稳惊醒的小孩儿,"万事都有我。" 我叫他这话说得失语,不知他何意,为何说这话。是出于对常宁的爱护?还是对发现我是常萤后的安慰? 我不想猜,却也不敢问。 这场病持续两月之久,东宫降下第一场雪来时,我正裹着被子倚在窗前发呆,偶有雪沫落在脸上,凉得我打了个哆嗦。 入冬后,太子殿下又忙碌起来,只是找着时间便又过来瞧我。他来时正看见此景,未等我再细细看够,太子殿下解下外袍,走过来将窗户关了,嘴上却同我说:"你若爱看雪,就快些好起来,北境的雪直下到二月,我们一起去瞧瞧。" 没了雪,我只好把视线落到太子殿下身上。他今日面有喜色,似乎是遇到了叫他高兴的事儿,见我望过去,他笑了笑便在床边坐下。 "你手怎么这么凉?"他以手背碰了碰我的手,随即吩咐宫娥们把炉子烧得再暖和些,"我今日得了一位故人相助,入冬来的鼠患得了缓解,父皇高兴,当场封了他做监察史。" 他刻意卖了个关子,朝我做作地眨了眨眼,"你不想知道他是谁吗?" …… 不好扰了殿下雅兴,我不得不拖着病体咧嘴一笑,配合地好奇,"是谁呀?" 太子殿下卖的关子得到了极好的反应,笑容便又扩大了一些,他说:"游方。" 我就猜到。 可面上还不能显露得太明显,以免太子殿下不快乐,"恭贺殿下。" 游方来时又是个大雪天,可惜我不能得见,只是早起听宫娥欣喜道今日下了大雪。太子殿下怕了我,生怕我再受寒生场大病,便嘱咐宫娥把门窗都紧闭。 我只得从游方伞上落在门前的雪沫窥得今日盛景,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进了门,游方好笑道:"太子殿下不是应承了你,若你病好,便带你去北境看雪吗?" 我随即将太子殿下的霸王规矩一一数给游方听,可谁知他听了却抚掌大笑,"你这是抱怨还是炫耀?若是抱怨,怎么不见脸上有愁容?" 我遭他打趣,转过身去懒得理他。隔了好半天,游方的声音才从身后传来,"今日得了消息,常府大夫人染病,已过世了。" …… 我一时间不知道作何反应。 既觉得惊讶,又觉得意料之中。 半晌叹了口气,权当对这事儿的回应。游方看了看我,也叹了口气,隔了片刻开口,却是换了个话题,"我少年时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见你,得恭恭敬敬道一声太子妃。" 未等我回答,游方便站起身,朝我拱了拱手,道一句祝福后便转身走了。 我看着他背影远去,想起他少年时离开常府对我说保重,又想起片刻前他才说过的"祝太子妃福寿安康",不由得感叹。 到底是时过境迁。我做不了常萤,游方却还是游方。 23.
冬日未彻底结束时,我的病便好了大半。 好巧不巧遇上个雪天,虽然小了些,但足以抚慰我这一整个冬天的遗憾。 太子殿下来时,我正蹲在院子里堆雪人,十指虽被冻得通红,但仍旧快乐得很。可太子殿下不太快乐,他遥遥见了我,便快步走过来,风将他的外袍吹风猎猎作响。 我一时间顾着看他,忘了继续往雪人身上堆雪块。太子殿下皱着眉,一脸不高兴,"病好了又开始折腾?我有几条命够你折腾?" ……生病明明折腾的是我。我被太子殿下还得转个弯才能明白的话弄得失语,又听他说:"站着别动。" 于是他蹲下去,两手捧了雪沫往雪人身上放。等我从怔愣状态中回神,太子殿下已捏好了雪人的脑袋,他好似气还未散去,那颗圆球被他重重拍在雪人身上,把雪人身子都拍得矮了点。 我觉得后脖子有点疼,便劝:"殿下,温柔些。" 这话话才落,他便回头瞧我,面色不虞,像是在说——难道我还不够温柔? 我默默,想如果那雪人是阿玉殿下,遭了这么一招,现在该是哭得五里地外都听得见了。 太子殿下就是欺雪人不会哭闹。 我沉默不语,却又听太子殿下一遍拍那雪人的胖脸,一边嘟囔,"才刚好就惦记着雪人……它凭什么……" 凭它可爱。 我诽腹,不敢接太子殿下这话,只能装成没有听见,看风景似的张望左右。 太子殿下哼了一声,却没有再说些什么。只片刻,太子殿下就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站定在我身边,那雪人的全貌便露了出来。 ……奇丑无比。 太子殿下这是欺负我没见过雪人。 常府虽然严苛,可我看旁人堆雪人,那雪人都是通体雪白,憨态可掬的。可太子殿下堆的这个,身上一块儿黄一块儿白,活像穿了布丁衣的小乞儿。 我不由得转头看太子殿下,他却轻咳一声,解释道:"还不是怪今日雪太小,你瞧瞧为了这个雪人,这院子里的雪都叫我扒拉干净了。" 太子殿下不觉得是技术问题。 我只好附和道:"是呢,都赖这雪。" 说这话时我低了头,便瞧见太子殿下漂亮的外袍下沾了雪沫,随即便想蹲下去替他拍干净。太子殿下眼尖,先一步隔着衣袖握住我手腕,"不用管它。" 我被太子殿下这一拉弄得愣神,才想起来自我与殿下成婚后,还未有过太亲密的接触。 别的新婚夫妻都是如何相处的? 我还未思索出答案,太子殿下却顺着衣袖往下,一下子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比我的要大些,因为刚刚碰了雪,还带着点凉意,"你身子太弱,暖了点才敢牵你。" 太子殿下惯会耍流氓。 我不知怎么接,便闭嘴不说话。太子殿下倒像是习惯了我这性子,即便我不说话,也能从善如流地继续往下,"二月还没过,北境那边倒还有雪,明日我便带你去看,堆一个像样的雪人。" 太子殿下的话,我自然不敢拒绝。 可还没等我说好,太子殿下陡然凑近了,轻声喊了一句,"萤儿,可好?" …… 太子殿下还惯会拿捏人心。 我忍住了情绪,低下头去,答道:"好。" 【故事之外】 太子殿下年少时曾许了门好亲事,他父皇高坐在上,宣了他和常府嫡女的婚事。那时众人齐恭贺,祝他喜得俏丽娇娘。 太子殿下对这一桩,无喜无悲。他自小便知道终有一日要娶父皇为他订好的姑娘,无论是谁,父皇定了,他就只能娶。 所幸常府小姐他见过好多回,人倒是挑不出毛病。次次奉命去与她相见,美其名曰培养感情。 常府小姐还有个妹妹,生得脸圆圆,头一回见他时还显稚气,怕生似的躲在人身后喊殿下吉祥。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后来再见她,太子殿下就总忘不了带些糖。即便有时从东宫出来忘了抓一把放进兜里,也得绕到市集上买根冰糖葫芦。 那小姑娘倒是个好哄的,见到糖便眼睛一亮,等得她姐姐说些客套话,才谨慎着接过去。 太子殿下觉得有趣,心下察觉她似乎很是介意他的存在,便一直不抬头,直盯着面前的茶杯。 但到底忍不住,悄悄抬起头来瞧一瞧,于是瞧见她蹲在她姐姐身后,圆圆的眼睛警觉地左看右看,似乎自己也知道世家小姐这样吃糖,有些不大雅观。 可她还是爱吃糖,串起来的七八颗糖葫芦,她一颗一颗慢慢吃,小小咬了一口,似乎被糖衣下包裹的山楂酸到,整张脸都皱成一团。 太子殿下觉得好笑,隔日再来,到市集上再买糖葫芦时,就得多问店家一句:这山楂,会不会太酸? 后来买的次数多了,太子殿下便能很好分清哪家卖的糖葫芦最好吃,山楂不那么酸涩。 大概是有了这层送糖的情谊,小姑娘再见他时,表现的再没有之前那样惧怕,偶尔还能在一旁就着他说的笑话,极浅的笑一笑。 太子殿下察觉到自己的不对劲时,冰糖葫芦都送了好几年,后来不再经常见到常府二小姐,他与常府嫡女的婚事一日一日渐近,心中焦虑便多一分。 东宫中自小伴他一起长大的小太监从旁看得清,不知解决办法,只能宽慰殿下莫急。 太子殿下便在这焦虑中,迎来一桩惊喜。 他在常府亭中等待常府嫡女,一路进府来都不曾见到二小姐身影,心中郁结,坐在亭中石桌旁了无意趣地剥橘子。 遥远听见脚步声,有人拾级而上,缓缓走来。太子殿下料想是常府嫡女,虚虚瞧了一眼,可谁知只这一眼,他再没移开视线。 他想常府小姐是不是蠢得过了头,她怎么就觉得他必定看不出她二人区别呢。 他给二小姐送了几年的糖葫芦,旁人都以为他是为讨好常宁,可也只有太子殿下知道,他不过只是想看到二小姐笑一笑。 二小姐见了糖便快乐,眼睛亮得惊人,叫他也无法直视。可大小姐不会,她见他时眼中从无快意。 虽不知缘由,可太子殿下默认下她们的这出闹剧来。以往与常宁相聚,他都只是静坐片刻,当完成任务一般,匆匆又离开常府。 可他瞧着尽力尽力演她嫡姐的常萤,时常心生喜悦,带她游湖听书,想带她去做的事太多了,无论是体验过还是没体验过的,都想同她从头再体会一遍。 那些时日说来荒唐,大小姐不知忙于何事,时常唤二小姐与他同游。太子殿下装傻装得娴熟,却不是个真傻的。 他派人查了常宁的事儿,不费力气便得知她爱慕常府里一个名为游方的男子,可爱慕也只是爱慕,索求无果之下,她转头与外男有染,甚至已怀有身孕。 太子殿下权当旁人的事来听,倒是没什么特别感受。 只是常宁此次胆大包天,若此事捅破,不止是她一人受责,只怕常府上下都得背个损害天家颜面的罪名。 巧的是有一回太子殿下又去常府,遥遥便听人说大夫人在惩戒二小姐,缘由不明。太子心急,脚下步子不停,果然见常萤匍匐在地,常家大夫人摁住她的脑袋叫她无法动弹。 太子殿下恨得睚眦目裂,面上却未显露,即便常宁走过来故显亲昵,拥着他往外走,他也能如常地与她交谈一二。 他自小在东宫长大,自然明白人心的可怕。可怜二小姐并无依仗,所以即便在常府也受人欺负。 他不愿她被欺负。谁都不行。 那时游方来见他,对方倒与他所想的完全不同,一身素袍全然像个跑江湖的骗子。只巧被他轻易点破心事,太子殿下才不得不正视眼前这人。 他才说完解决的法子,太子殿下对他便又有一层新认识。 他奇道:"我听闻常府大小姐对你可是爱慕得很。" 游方是个奇人,他闻言笑起来,窗边掠过的风将他的衣袍吹起,"殿下,即便她喜欢我,我也并不欠她。再者,若此事流传出去,她无论如何也是死路一条,我如今的法子,最起码保得住常家。" 太子殿下哑然,随后想起探子来报的,事关游方在常家的种种,不由得想问,他想保的究竟是常家,还是常家的二小姐呢? 游方去见了常宁,不知他用的什么法子叫常宁心甘情愿服下毒药,情愿赴死,但那些都不在太子殿下关心之列。 常宁一死,嫁入东宫的姑娘便只能是他心心念念的二小姐。 他与游方因常萤一事,逐渐熟悉起来,二人席间饮酒,都有些醉意。太子殿下抱着酒瓶不撒手,说话有些大舌头,"你是不是,喜欢常萤?" 他问得直接,便换来游方哈哈大笑,笑过后,游方捻着杯子,仿佛回忆起旧事,"殿下,这世上不止有爱慕这一种情感。不能因为你喜爱常萤,便觉得天底下的男子都喜爱她。" 太子殿下不解其意,但是游方说不喜欢,便是真的不喜欢。 他又喝了几杯,意识昏沉,与游方说起今后打算,"你若入朝为官,应当也是个能人。只是游方,即便到那时,我也无法助你一臂之力令常家覆灭。" 他停了往嘴里送酒的动作,沉声道:"我要常家常在。" 若常府人心是难测,那么东宫便是险恶之地。二小姐瞧着虽然不是个傻的,可也实在聪明不到哪里去,偌大东宫,如果没有身后家族为她作依靠,那么即便有他的怜惜,她也实在难坐稳太子妃之位。 二小姐不知这些曲折,他须为她一一打算好。 谁知游方却展颜,举起杯子与他的相碰,附和道:"我与殿下所想一致,有生之年,定让常家永不败。" 太子殿下得他这般回答,本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沉默下去。酒过三巡,二人终于醉得不能再继续,太子殿下才在宫人搀扶下回了东宫。 二小姐还未睡下,坐在桌旁等待着他,见他满身酒气,少不得皱起眉,"又喝这么多酒?殿下是觉得留我一人独活也无所谓?我同殿下说过多少次了,喝酒伤身,殿下为何从不往心里去?" 二小姐关心则乱,这些时日的假面也早随着那声"萤儿"被揭下,她越说越委屈,眼中落下泪来,叫太子殿下心里发慌。 他努力擦去她脸上的泪,可无论怎么做,泪珠还是掉个不停,太子殿下无奈,"没醉。" 他站直了身体,眸中清亮,不见醉意。 "游方实在是个难缠的,要是不装醉,我好难脱身,"太子殿下摸摸鼻子,"我自小酒量就很好,不轻易醉的。但是萤儿说得对,这东西伤身体,我以后少喝,你别哭好不好?" 可眼泪这东西落的时候容易,收回却很难。常萤止不住,愈发委屈,好像要把这些年来的眼泪都一次性掉光,太子殿下耐着性子哄了一夜,待天快亮,常萤才红着眼睛沉沉睡去。 等她睡醒,睁眼便看见了太子殿下请来劝劝她的游方。但常萤觉得殿下还是不够了解游方,他哪里是个会劝人的,当下就想撵人走。 游方叫她此举弄得哭笑不得,"这么快就向着殿下,晓得避嫌了?" 常萤才不理会他的调侃,只惦记着撵人。游方被她推出门外,便只能回过头有些费力地瞧她,片刻后他笑了笑,也不等常萤再撵,自己几步跨出门去。 "好了,我自己走还不行吗?"游方在墙下回身,看见立在门前朝他使劲挥手的常萤,消息愈发扩大,"保重啊,常萤。" 他此生与常萤都坦坦荡荡,从无逾越。少年时常萤喜欢他,他也心知肚明,可少女那点没什么分量的喜欢,在他看来不过嘴上说说,并不能当真。 他在常家的每个日夜都痛苦,那点微末的喜欢,并不能将他从泥泞里拉出来。 外人都道常府老爷夫人举案齐眉恩爱非常,可只有府中人才知道这对夫妻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常府老爷走进他房间的无数个夜晚,他都只能躺在床上望向窗外月光,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那些肮脏的事都不算什么。 可真的不算什么吗?常府中人对此事的充耳不闻,常夫人对此事的视而不见……游方有时竟不知令他痛苦万分的,到底是常老爷的恶行,还是旁观者的不作为。 他只能在常府老爷走后,关上门用力清洗着自己的身体,花上很大的的力气才能把那些恶心的情节从脑海里清除。 他痛恨常府,恨府中的每一个人,恨不能一把火烧了这叫人作呕的地方。 直到二小姐拦在了门前,怎样也不肯让行。 二小姐常萤在府中的处境,说起来也不过只比他好了一点点。整个府上,若说可怜,她也并不比他好上多少。 可是她就是拦在了门前,不知那么小的身子里是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勇气,竟死死抱住常老爷的腿,威胁着他说他要是还来,就吊死在这院中。 常府区区一个庶女,生死哪里能带来那么大的影响。只是常府老爷极好面子,他不肯撕下善意外表,叫世人都看明白他的肮脏,二小姐拦了几次,有一回甚至已往脖子上套了绳子。 她在月光下看向她名义上的爹,近乎恶毒地恐吓,"我已将此事写成册子送到了城中茶馆,我今日死了,明日您做的事必定流传在大街小巷!" 好在常府老爷只是图乐子,这里的乐子没了总还有别处的。他叫常萤一连此举弄得愤怒,但却也担心真的叫她把事都宣扬出去,自此后再不来游方院中,罚他做起了常府最平凡不过的家丁。 由单独小院搬到下人住的通铺处,本是不小的落差,游方却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可怜因得了常府老爷授意,二小姐过了段极糟糕的日子,被常府夫人刁难折磨了好一段时间。 游方趁夜去看她,见她脸上都被地上石子划破,膝盖跪得没一块好肉,当下几乎哭出声来。他拽着二小姐衣袖,不知要说什么话才能以示感激,二小姐却反过来拍着他的背,轻轻安慰,"游方不怕,以后不会再被……打了。" 二小姐不愿揭他伤疤,不愿他难过,于是在他面前绝口不提,好像也把那些腌臜事从心里剔除,她想起游方这个名字时,也从不会把那些事与游方相联再为他叹上一口气。 于她来说,游方就只是游方,不是怎么样的游方。 游方哭得声嘶力竭,他握着二小姐的手,暗暗发誓,有生之年必庇佑二小姐安康。 也许是自小寄人篱下,他比同龄人心思通透许多,二小姐的情意不作假,他却不能以同样的情意回应。 这个世上,人心易变,他不愿与二小姐柴米油盐酱醋茶,有朝一日两两相对徒剩乏味。爱侣总有一天变作怨侣,而好友却可一生。 他可以做二小姐的兄长,至亲,朋友,却唯独不能做夫妻。 离开常府时,他同二小姐说要是有个妹妹,大概就是她这个样子的。 自那时起,游方自认有个需要时时上心的生妹,虽不同父不同母,可极亲极亲,亲到他想起她来时,心头阴云散去,大片晴朗。 二小姐如今做了太子妃,虽不能时时相见。可他知道她过得好极了,便也替她高兴。 他与太子殿下都称不上好人,好人心中都不存私,伟大得像是下一秒就要为顾大全而舍自身。而他与太子殿下,都有偏颇,都偏心。 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游方辅佐太子殿下好多年,久到太子殿下的一双儿女都会打酱油,先皇逝世,太子殿下稳坐帝位时,他仍旧是孤身一人。 常府近几年来势头大好,女儿摇身一变,又成了一朝的皇后。常府老爷喜不自胜,却不敢太招摇,他如今身体大不如前,心知如今皇上身边的红人是旧识,深怕一着不慎,害了常家上下。 游方白日无事,睡了一场,却做了噩梦,醒来时头疼得厉害。 皇帝陛下拎着酒瓶又来找他喝酒,一杯接一杯喝得又急又狠,游方抿了一口,好半天才咽下去。他搞不明白皇帝陛下此举,后者却托着脸叹气,"你是不知道,她如今见不得我喝酒,喝一次就哭一次,我得赶紧喝了除了酒气才能去见她,免得被她发现又惹她伤心。" 游方无法理解他的逻辑,只觉好笑,"那不喝不就可以了?" 皇帝陛下只道他不懂,转头说起别的事来。直说常萤的弟弟今年八岁了,他先前见过,觉得是个好苗子。 游方更加不理解他,"那又如何?" 皇帝陛下看了看他,欲言又止,但直到酒喝完,他都没再说话。 游方却明白他是何意。常萤的弟弟他见过几次,生得可爱,与常府老爷半点不像。他听闻教那孩子的先生曾说,小少爷是个可造之材,假以时日,必定叫世人刮目相看。 游方不作理会,他不喜常府。从那个地方出来后,对那里的人与事都不大关心。 只是这桩事到底在他心中留了印象,有个春日他进宫看皇帝陛下那一双儿女,可巧有个玉一般的小孩儿也在,他随那二人一起抬头看游方,随后视线便胶着在他身上,没移开过。 游方没被孩子这样盯过,他走到静处,也回望过去,却见那孩子很是心虚地偏开头。 游方心下好笑,随后走到那孩子面前,蹲下身问:"你为何一直看我?" 那孩子被他问得一愣,却直白道:"先生生得好看。" …… 活见鬼了。 到这把年纪,还会被一个小孩儿这样冒犯。 游方无奈,"再好看也不能一直盯着人看,这样太失礼。" 那孩子哦了一声,随即把头偏向一侧,一整日下来,竟然真没有再看他一眼。只是他姿势僵硬,看起来活像被人拍歪了脖子,游方偶尔瞧见,无奈一笑。 待日暮四合,常府来人领走了那孩子,他爬上马车后,才掀开帘子挥着手同游方道别。即便是这样,他也没有看游方一眼。 皇帝陛下惊奇,与游方一同站在围墙之下,想起前几日见了他无法无天,仗着皇后撑腰便有些娇纵的小孩儿,与这刻礼貌道别的,竟然不想是同一个。 皇帝陛下问:"你打小孩儿啊?" 游方摇摇头,皇帝陛下更奇,但片刻后便欣然一笑,"游方,虽说常家不能败,但其实谁当家做主,好像并没有关系。" 他看着那远去了还在挥手的孩子,"常府也该换个主子了。" …… 游方默然,心中却有了断定。 那年冬日未完,常府老爷病逝。常府幼子时年八岁,稚气未脱,皇帝感念其可怜,便命丞相将其接过府中,亲自教养。 皇帝陛下宣旨时,游方接到了那孩子。他一身素衣站在常府门前,小小的脸上未见一滴泪。 游方讶异,问他为何不哭。那小孩儿抿了抿唇,说:"长姐说不准哭,长姐说阿爹不是个好人,眼泪该为贤德之人而流。" 游方失笑,他上前牵住那小孩儿的手,后者乖乖叫他牵了,临上马车前。他回身抱住游方,说:"先生,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