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梦太空24年的航天员邓清明，虽未飞天，亦是英雄

　　2021年6月17日，酒泉卫星发射中心。
　　一枚长度超过58米、相当于20层楼的长征二号F运载火箭，无声矗立。
　　9时22分，点火令下达，质量超过479吨的箭体绝尘而去，消失在蓝天尽头。
　　火箭点火600秒后，发动机关机，神舟12号飞船入轨。
　　▲（图源：视觉中国）
　　当所有目光都注视在飞船中的航天员聂海胜、刘伯明和汤洪波身上时，老蒋却看向了酒泉问天阁中那个落寞的背影。
　　他叫邓清明，是第一批航天员中，唯一一个没有上过太空的现役航天员。
　　01.备份
　　＂滴......＂
　　邓清明在轰鸣的飞船里醒了过来，四周一片噪音，一片灯光。
　　一瞬间，他有些茫然，已经记不清这是在哪里。
　　很快，邓清明回过神来，自己是中国航天员大队的一名队员，而现在，他正在飞船模拟仓里进行一次长达33天的耐力训练。
　　仅有20平方米大小的模拟仓，里面有两个人，邓清明和陈冬，他们要在里面待33天，吃喝拉撒睡和工作，都在这里。
　　美味的航天方便食品，在吃了两周后已经味如嚼蜡。灯一直亮着，机器的震动与噪声环绕不歇。不能出去，不能洗澡，密闭的空间中，身体散发、排泄出的各种味道混杂在一起。
　　这项逼仄空间考验心理承受能力的训练，很煎熬，却不能不搞。因为未来在太空，他们可能要待更长的时间。
　　就这样，邓清明和陈冬待了33天，终于出舱了。
　　北京没有春天，入舱时还是春寒料峭，出舱时已经是夏日炎炎，邓清明想好好洗一个澡，吃一片新鲜的西瓜。
　　4个月后，邓清明接到通知，和他一起入舱的陈东，被选为神州十一号飞天的最终人选。
　　▲神舟十一号航天员景海鹏（左）、陈东
　　在天宫二号实验舱向全国人民敬礼
　　而自己，成为了＂备份＂。
　　对这个结果，邓清明没说什么，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当＂备份＂了。
　　看过《我和我的祖国》中女飞行员受阅故事的人都知道，重大活动，都会安排＂备份＂，简单来说就是板凳队员，就是确保航天任务的万无一失。
　　虽然是备份，但对于一名航天员来讲，备份和主份训练的科目、训练的时间、训练的内容以及训练的强度和标准等都是一样的。
　　其实，备份不可怕。
　　可怕的是，总是当备份。
　　02.梦想
　　4亿年前，泥盆纪。
　　这是一个令所有陆地生物为之骄傲的时代。一条勇敢的鱼，义无反顾地冲上陆地，宣告陆地生物时代的到来。
　　而1961年，加加林进入太空的那一刻，则标志着人类从地面文明向太空文明迈进。
　　而作为带着盘古开天辟地的豪迈与夸父逐日嫦娥奔月的浪漫主义情怀的中国人，同样也有飞天的梦想。
　　加加林飞天五年后，邓清明出生在江西省宜黄县东陂乡的一个农村家庭，兄妹5人，邓清明是老大。
　　好像第一代的中国航天员都是苦孩子出身，聂海胜儿时在为学费而发愁，曾经在万般无奈之下，用一只兔子来充当学费。
　　家境贫寒的景海鹏在中学6年期间从未在学校食堂吃过饭，全靠每周两次步行往返140多里路，从家里带来干粮和咸菜充饥度日。
　　在山村里出生的王亚平中小学时代少有的娱乐活动也只是漫山遍野地奔跑。
　　邓清明也不例外，13公里的上学路，每次得走两三个小时。书包里，背着母亲自己做的干粮与咸菜。
　　1984年6月，邓清明考入河北保定航空兵预备学校，出发那天，是邓清明第二次来到离家几十公里外的小县城。会鸣笛，会冒烟，会带着他一路向北的绿皮火车，他从未见过。
　　▲左一为邓清明
　　经过航校的培训，飞行部队的磨练，邓清明从一个农村少年，成为了共和国一名优秀飞行员。
　　如果没有1995年那个报告，邓清明可能和他的同学一样，一步一步从飞行中队长、大队长、飞行师长一步一步走下去，可能会开上歼20，也可能成为一名将军。
　　一切，都从1995年改变了。
　　1995年8月，中国载人航天工程指挥部向中央军委提交了选拔中国航天员的请示，同时建议借鉴美苏（俄）经验从现役空军飞行员里选拔预备航天员。
　　原国防科工委和空军联合组成了航天员选拔小组，中国首批航天员的选拔活动正式开始。
　　从3000名飞行员中，选出了800人，再经过筛选，选出了60人，最终，确定了14名飞行员，组建了航天员大队。
　　而邓清明，就是其中之一，那一年，他刚刚三十岁。
　　▲前排左一为邓清明
　　然而，入选，只是一场修行的开始。
　　他们要在四五年内完成八个大类、上百个科目的学习和训练。
　　头低位卧床训练，他们要连续5天呈负6度卧姿，头低脚高，还要保持饮食进水、清洁个人卫生。
　　模拟失重训练，他们普遍会轻上四五斤。
　　心理训练，整整72个小时只能工作不能睡觉，考验他们承受疲劳和寂寞的能力。
　　过载训练，高速离心机把他们的五官挤压到变形，他们需要持续承受8个G的过载长达40秒钟！
　　此时，用常人惯用的呼吸方法已经难以吸入空气，需要用强劲的胸腹肌肉与离心力进行对抗才能撑下来。
　　离心机内有一个红色按钮，当航天员经受不住这样的痛楚时，随时可以按动按钮结束训练。
　　不过，自航天员大队成立20多年以来，还从未有人碰过这个按钮。
　　邓清明自己说，训练后，身体僵硬，手会抖，想吃个饭，夹起的菜能被抖到地上。
　　如此残酷的训练，邓清明坚持下来了，因为他永远记得母亲来北京看望他时说的话：
　　＂你当上飞行员，我的第一个心愿实现了，接下来我还有一个心愿，就是希望你能飞到太空去。＂
　　飞到太空去，不仅是母亲的梦想，也是邓清明的梦想。
　　03.等待
　　等待，是比训练更煎熬的事。
　　航天员当备份，是很正常的事，大多数航天员都当过备份，有的甚至不止一次。
　　比如神五时，杨利伟飞天，翟志刚是备份。
　　神六时，翟志刚又一次与飞天擦肩而过，但他两次都站在战友身后，微笑着为他们的出征壮行。
　　神七时，翟志刚终于飞天了。
　　可是到邓清明这里，却总是与飞天失之交臂。
　　用邓清明自己的话说，＂就差那最后一下，最后一下。＂
　　2006年，邓清明以微小分差落选神舟六号任务，没参加任务，他也就难得有时间到学校参加女儿的家长会。
　　而神六飞天成功，学校瞬间热闹起来，打出了＂祝贺我校学生家长费俊龙、聂海胜成功飞天＂的横幅，记者们也蜂拥而至，采访航天英雄费俊龙、聂海胜的孩子。
　　可是，邓清明的女儿，邓满琪也是航天员的孩子，无人问津。
　　当时还不太懂事的女儿哭着对邓清明说：＂为什么你总是上不了天啊？＂
　　邓清明不知该如何回答。
　　▲邓清明与女儿
　　毕竟，谁能飞天，不是通过努力就能成功的励志故事，而是众多专家集体打分的结果。
　　邓清明就像榜眼和探花不如状元一样，不是不合适，而是总是有人比他更合适。
　　他只能挤出来一脸笑宽慰女儿：＂还有机会的＂。
　　神九任务，邓清明第一次成为＂备份＂。
　　神十任务，邓清明第二次成为＂备份＂，他和主份航天员一起入住发射中心问天阁进行隔离，而此时，女儿已经长大，进入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工作。
　　父女二人约定，每天晚饭后，隔着问天阁的围栏见一面。
　　父亲在围栏里，女儿在围栏外，每次道别时，女儿总是说： ＂爸爸，你要加油啊！＂
　　一次分别后，他从女儿的背影中，感觉到女儿哭了，因为女儿已经知道，明天就要发射了，却没有调整航天员的消息，邓清明这次又飞不了天了。
　　神十一任务，邓清明第三次进入备份乘组。
　　这一年，邓清明50岁，距离1997年入选成为航天员，已经过去了19年。
　　而随着年龄的增大，飞天，似乎越来越渺茫了。
　　神十一任务发射前一天，最终飞天人选确定了，是景海鹏和陈冬。邓清明又一次止步于发射塔前。
　　邓清明转过身，紧紧抱住了景海鹏：＂海鹏，祝贺你。＂
　　景海鹏也说了句：＂谢谢你。＂
　　整个问天阁大厅鸦雀无声，许多人都流下了眼泪。
　　从酒泉回到北京，邓清明一眼就认出了穿着一身红衣来接他的妻子。
　　她手捧着鲜花，像等待着英雄的归来。
　　邓清明觉得有点让他歉疚。
　　十九年来，一次次准备，一次次落选，生命中最宝贵的那些年华，似乎都献给了漫长的等待。
　　他等待着出征，她等待着归来。
　　更让人难过的，是母亲一直到去世，也没等到他飞天的消息，这成了老人一辈子的遗憾。
　　回到北京的家里，这个50岁的男人走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04.坚守
　　目送自己的战友一次次飞天成功，一次次载誉归来，说心里话，没有失落感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别人可以执行任务，而我不行呢？
　　身为一名航天员，却没有执行过飞天任务，那算什么航天员呢？
　　邓清明一次次地问自己，但任务计划安排却没有给他太多时间整理负面情绪。
　　每次任务后，邓清明都在最短时间内给自己＂归零＂，抛开过去，放空自己，以从零开始的心态迎接新的挑战。
　　五十岁生日那天，女儿给爸爸写了一封信：
　　＂……任务执行期间，我们共事于同一座大楼，你时常来视察我的工作动态，给我讲解相关的知识，了解我身边的同事朋友。我终于看到你染过的头发里面暗藏的白发，开始为你在这一岗位默默奋斗的这十九年而心疼……＂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我们的生活还在继续，与你并肩奋斗的日子让我迷恋，你永远是我心目中最伟大的英雄，我亲爱的爸爸。＂
　　邓清明不甘心只当家人心中的英雄，他要做自己的英雄！
　　神十一飞天后，为了等待新一代的空间站，中国长达5年，没有进行载人航天任务。
　　而五十多岁的邓清明，也和三十多岁的第二代航天员一样，训练了五年。
　　邓清明说，＂我为什么坚持下来？因为我的身体，我的技术，我的心理，都还可以支撑我在这个队里，在这个队伍里面，还往下走，还往下干。＂
　　有次体检，邓清明查出了肾结石。这是中年人的常见病，结石很小，也不用做什么处理。
　　但航天员不行，一点点微小的结石都可能在失重环境下造成严重后果。邓清明坚持做了超声波碎石手术。
　　第一次手术没完全取出，尿血了一个月又到第二次手术才取出来。
　　女儿看着爸爸遭罪，心疼得掉眼泪。邓清明说，为了飞天，再大的痛苦我也愿意承受。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了，绝不能因为这几块小石头受影响。
　　他不是没有退出的选择，事实上，以他这个岁数，只要个人申请，一定会被批准的。
　　早在2014年3月13日，当年和邓清明一起入队的第一批14名航天员中，5名航天员因为超过了黄金飞行期，停航停训。
　　▲已停航停训的五名航天员
　　（戴奖章的人）
　　他们分别是吴杰、李庆龙、陈全、潘占春和赵传东。
　　他们这一走，邓清明就成了第一批航天员中，唯一一个没飞过天，却还没退役的航天员。
　　5位战友离开的那一天，天色很好。和20年前，他们笑着，一起走进航天城的那天一样，天空湛蓝，阳光和煦。
　　停航停训仪式后，陈全拥抱了一下邓清明。
　　▲陈全
　　他们曾一起，做过神九、神十飞行任务的备份。然后他看着邓清明的眼睛说：＂不论是主份还是备份，都是咱航天员的本份。老邓，努力！别放弃！＂
　　老邓，努力！别放弃！
　　邓清明不会放弃，他还是有着和20年前一样，想飞的欲望！
　　他等了20年，他的这条命！都为了飞向太空！
　　05.伙伴
　　2018年，邓清明登上了央视《朗读者》的舞台。
　　在那里，邓清明讲述了他苦等20年却依然没等来＂飞天＂的故事，让现场观众深受感动。
　　有网友说，不论如何，在中国航天员的身上，我看到了中国航天事业的光芒。
　　本来，这可能是邓清明航天生涯的谢幕了，就连媒体做纪录片时，也把他和已经停航停训的5名航天员的照片放在了一起。
　　2021年4月，突然有消息称，邓清明将乘神十二飞天！
　　十几年的等待，邓清明终于盼来了这一天。
　　然而，命运好像再次和他开了个玩笑，2021年6月16日，神舟12成员名单公布，依然没有邓清明。
　　不过，邓清明此刻的心中，已经没有波动，因为9月份，还有一次机会，他绝不愿放弃。
　　就算不能飞天，又能如何？毕竟很多战友，一直到退役那一天，却也没能圆自己的飞天梦。
　　比如李庆龙、吴杰，和邓清明一样，都是第一批航天员。
　　和邓清明不同的是，在邓清明还在接受选拔的时候，他们已经完成提前选拔，被送到俄罗斯加加林中心接受训练。
　　这是加加林中心第一次迎来中国人。
　　加加林航天中心是全世界航天员心中的圣地，毕竟人类第一个航天员加加林，就是在这里训练的。而中国载人航天工程因起步不久，举步维艰，许多航天员训练所需的特殊环境要求只有加加林中心能够提供。
　　但是这次中国人给俄罗斯人出了个难题：你们能不能改一下训练计划，让中国这两个航天学员，用一年时间，完成四年的训练项目？
　　俄罗斯航天专家表示：无理取闹！
　　但是中国别无选择，根据中国载人航天计划的时间节点，2003年左右要发射第一艘载人飞船，那么这两个航天员作为种子，必须要用最短时间完成课程，然后回去教其他航天员！
　　最后，怀着半信半疑的态度，俄罗斯还是接纳了吴杰和李庆龙。
　　这一年，德国、法国的受训航天员每个周末都要乘飞机回国休假，而吴杰和李庆龙却没有休过一个节假日。时间紧、任务重、压力大，他俩发扬中国式的＂钉钉子＂精神，抓紧各种时间学习。
　　野外求生训练，他们偷偷藏起来俄方提供的食物，自己忍饥挨饿，也要把这点食物想办法带回国作为以后研制航天食品的样品。
　　他们像是两个北行取经的人，取到＂真经＂回国后再运用一身所学言传身教，很有些北雁南归衔枝筑巢的意味，所以格外用心。
　　1997年，吴杰、李庆龙顺利完成了加加林中心的所有训练内容。而同一时期前来学习的其他国家的学员，此时还在教室里学习语言课程。
　　课程结束归国之前，加加林中心授予吴杰＂联盟＂飞船指令长证书。这是加加林中心成立以来第一次向东方人颁发这样的证书。
　　拿着证书，吴杰激动地说： ＂我现在拿的是‘联盟’号飞船指令长的证书，回去以后再拿中国自己的证书，然后驾驶着我们中国的宇宙飞船飞向太空，与你们的和平号空间站对接，行吗？＂
　　这抛出的一问，这无比光明的未来愿景，却最终没能成为现实。
　　回国后，吴杰和李庆龙不但要自己训练，还要把自己的所学，教给其他航天员，就连第一名飞天的航天员杨利伟，也是吴杰和李庆龙训练出来的。
　　但是这种兼职教练员的身份，让他们在被挑选飞天时，先天具有劣势。
　　在随后的十几年间，吴杰、李庆龙坚守寂寞，一次次落选，一次次准备，把生命中最宝贵的年华献给了漫长的等待。
　　▲吴杰
　　2014年，吴杰、李庆龙和另外三名第一批航天员赵传东、潘占春、陈全停航停训。
　　李庆龙和赵传东仍留在航天系统，李庆龙主要负责分管舱外航天服和环控生保系统，赵传东参与和指导航天食品、医监医保以及航天员训练的相关工作。
　　吴杰转向了航天科普，他参与到宣传航天的社会活动中，给孩子们开航天科普讲座，把星辰大海的种子，种在一个个孩子的心中。
　　潘占春和陈全，则退出了航天圈子，在企业找到了工作。
　　天空中没有痕迹，但鸟儿已经飞过。
　　06.尾声
　　24年，8766天，210384个小时，做一件事，追一个梦。
　　这梦太远，远在九天银河之外，这梦又很近，近在邓清明24年坚守的日日夜夜之中。
　　在建设航天强国的探索路上，在叩问苍穹的飞天梦里，还有着无数个＂邓清明＂、＂李庆龙＂、＂吴杰＂……
　　他们干惊天动地事，做隐姓埋名人，虽未请缨披甲，已是鞠躬尽瘁。
　　他们怀揣星辰大海，托举着龙的轨迹直上浩瀚苍穹。
　　他们，仍在路上。
　　神州12已经顺利升空，祝愿她能圆满完成任务，更要把我们的航天员安全带回家。
　　而邓清明，9月，神舟13号等着你，祝你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