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连载村戏

　　【小说连载】村 戏
　　汴梁客子逸  子逸物语
　　村 戏
　　（接上期）
　　（二）
　　没闪住在村子的最东南角，只两间土库瓦房孤零零蹲着，像过去的土谷祠那般。
　　院子很大，也没个头门。窄窄长长的，一圈呆呆的短泥墙箍着，贴墙跟儿几棵长疮的榆树，叶子生得很稀。又有一蓬蓬的灌木，紫穗槐之类，中间杂着些大麻籽和菜姜棵子，密匝匝似又封起一堵荆墙。屋子也没着什么物件雕饰，两只砖刻的鸽子，长年立在房脊上，招引着南来北去的同类。
　　这般人家的院子往往很平静，像秋后的场圃。闲在那里挺可惜，天气好的晚上，周围的老头们便常来聊天，对着青天白月嚼着牛皮筋一样的话题。聊什么呢？自然还是那些桑麻人事，古今戏文。东拉一句，西扯一句，没有个完整的情节。有时便沉默了，都楞楞地跂就在那里，听露水打在那些青棵子上的声响。惟一个个鬼火样的烟头，红红的，在夜色里一闪一暗地明灭。
　　呆得不奈烦了，有人就会提议，讲点故事吧。
　　老头子们便东扭西瞅，叫:
　　＂没闪哪去啦___＂
　　＂叫没闪讲，这孩子说得在本哩，有板有眼，跟唱坠子的彭大麻子差不多少。＂
　　于是，＂没闪，没闪＂一片发喊的声音。
　　没闪便不知从哪里一晃一悠地走进来，坐在榆木疙瘩上从怀里掏出皱巴巴的纸烟，让让这个，让让那个。然后，顿一顿，清清嗓子便说:
　　＂今儿个还是咱这几个爷们儿，也别嫌恁小侄儿的劈喉咙哑嗓，学得不到家。我就学唱个小段给恁听听___＂
　　＂中，中，啥都中哩。反正回家也睡不着。＂
　　＂睡不着不会跟俺孬婶唱一回‘夜打登州’。嘻嘻。＂
　　老头子们哄哄笑，互相打趣。
　　＂去你娘的蛋吧，不想听滚远远的。听俺没闪给咱唱他拿手的《杨家将》。＂
　　＂好，好，孬爷坎叔恁都坐好，听您没闪慢慢跟恁道来____＂
　　老头子们便各自拣个地方蹲了。围定没闪，缩了头，双手搂膝，两眼眯起，脸皱起一张麻叶，个个都一副知命乐天的神色。
　　没闪则模仿了职业说书人的习惯，从地上拾起枝小草棍充当鼓槌，一上一下在空中擂着并不存在的牛皮大鼓，伴着节拍道起白来。那开头照例是:＂列位看官，眼不花您都往正南观看。恁不恁___
　　一条大道上‘踏、踏’跑来两匹战马，前面是一员小将。这位少年英雄只长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表的人才。只见他身着白盔白甲，跨下一匹白龙马。身后面紧追着一位女花容……＂
　　没闪把所能想到的形容词全用上了，似乎有意让隔墙的人家听见，把声嗓抽到悠长，音调凄切婉转。
　　没闪有这本事，也算他爹的遗传。他爹上过多年私塾，识文断字，虽说没考上举人秀才，但那几本残缺不堪的旧小说却背得滚瓜烂熟。这是一个无法摆脱尘世情欲的人，一生风流至极。据一些好揭底根子的老头子们讲，当年他可没少叫没闪他爷打骂。这客倌传给没闪的是一付好嗓子和一肚子的缛话。但没闪时而出现的憨头楞脑，还有那被人唤作＂二杆子货＂的几分呆性，据说则是他爹一时性起，在他娘怀他时一脚踹下的恶果。至于没闪他娘啥样，看没闪便知道。不然的话，他爹不会老时不时用脚踹她，那些好嚼舌根的也不会在没闪背后叽叽咕咕。
　　没闪他爹一死，和没闪不一个＂暖房＂孵出来的哥便分出去了。没闪咋养活有些傻相的地主老妈，便是擓篮去邻村＂要门＂（注:指串门要饭），胡咧几句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戏文。渐渐的，还真入了路。妈死后，干脆走东村串西庄掂个竹板做的莲花落子，自在逍遥。
　　每逢村里来了说书唱戏的，没闪一个人居两间房空荡荡的，便常做东留人家住他那里。吃了饭，帮人家掂了锣鼓家伙，提着板凳占据正中位置，撑了腮盯着说书人的脸，嘴里咿呀蠕动。脚跟一磕一敲跟人家伴唱。有时不自觉的声音便大起来，惹得书场其他听书的人＂嗯？嗯！＂断喝。没闪便一伸舌头，笑笑住了嘴，但不久又忘了。一夜晚常被打断好几回。
　　说书的走了，秋后闲了的时侯，好久才晕过来一个。这期间小村里谁能填补此缺，担起大任，止有没闪而。
　　这便是没闪最高兴的时刻。因为唯此，方显出英雄用武之地。那时节，半个村子的人都拥了来,其中也有妇女和孩子，听没闪一个劲云里雾里神吹。有时屋里拥不下，就挤挤挨挨挪到院里。这时，没闪便从屋里翻出那挂莲花落来，开始以韵文来歌唱那乡间听惯了的引书小段，溜一溜喉咙。
　　这一刻，人们方才晓得谁也料不到的这＂二杆子货＂，啥时候竟是这般灵牙利嘴，妙语连珠。可不是嘛，这小子一坠入书境，模仿谁像谁，学啥像啥，一会儿莺声燕语，一会儿拿腔捏调，活脱脱是一个说书好手。
　　＂日娘的，真看不出，看不出。＂
　　孬爷和坎叔在一旁赞不绝口地笑骂着。
　　孬奶和箩筐婶子这些娘们在一边也附和着:
　　＂嗐，唱的还真不孬，真不孬。＂
　　没闪最拿手最得意也最喜欢唱的一段，是＂黑老鴰娶亲。＂问为啥，听了其辞便晓得。
　　一棵大树树参天，老鴰窝垒到树上边。
　　母老鴰早早下世去，剩下黑老鴰打光汉。
　　一打光汉仨月整，咋不见媒人上门前。
　　这一日老鴰门前望，见光棍糠虫站一边。
　　老鴰上前忙施礼，俺有个事情给你谈。
　　你要跟俺办好了，一辈子不忘你大恩典。
　　糠虫问他有啥事儿，老鴰止不住泪涟涟。
　　开口才把老弟叫，我的日子实在难。
　　只从你嫂子下世去，剩我一个多孤单。
　　没人做吃没人做穿，衣服烂了无人补，
　　冷暖饥饿无人怜。
　　老鴰越说越伤心，糠虫一边儿也心酸……
　　这声音从没闪这说书者的嘴里吐出来，已不是他的了。字字词词就像落到青漆瓷盘上的珠子，又清又脆，滚动起来还发出袅袅余音。这余音在夜空里颤动着，像一根无形的游丝，撩拨得人心痒而麻酥。院子里整个都寂静下来，所有的听众，似乎也变成寂静无声的人影。
　　待唱到那长长木动了心，答应做黑老鴰媳妇之处，夜空里整个便一娇滴滴的女人声音:
　　＂奴家丈夫死得早，俺熬寡熬了整三年。
　　早想找个合适的，就是没人给俺说。
　　老鴰他只要不嫌俺，俺愿跟他共欢乐。＂
　　＂糠虫忍不住偷偷笑……＂，一旁稳坐听唱的男人和女人们也都忍不住哈哈哈，嘻嘻嘻大笑起来。他们似乎听出了什么潜在的东西。这笑声唤醒了一天青炯炯的眼睛。
　　青炯炯的星光下，人却都醉了，一天疲劳消尽。是的，没闪已是在娱乐着我们的村人，随着他那胳膊的伸缩，牵动着人们的情绪起伏。老人如风中之灯，容不得这般折腾，听到伤心处，不觉已是老泪纵横。女人们则更是常常流着泪哀哀地欲泣不止。
　　直到月亮西斜，墙根下只剩下蛐蛐儿还在唱歌，人们才发觉困了，各自散开走回家去，扣一扣柴门，惊起一片黑沉沉的犬吠。
　　落雨的时候，地下透了，禁不得脚。男人们又都不由自主地挤到没闪屋里来。
　　拢共两间瓦屋，墙上一张薰得发黄的领袖像。一个锅台，一条水缸，一盆一床，一土坯砌的麦池。屋里便剩下巴掌大的一块地皮。
　　几个人围坐一圈打一种油腻腻的纸牌。
　　这种牌比扑克窄细，乡人称作＂抹找铺＂或＂抹别棍＂。打法自然也有所不同，输赢都要有所表示。输了的缴上一根烟或几分白钱儿都行。在坐的四世同堂，爷辈的，孙子辈的都有。有时爷爷和孙子为一张牌也争得脸红脖子粗。
　　老人把指甲修得长长的，一搭牌在手里剔来剔去，像捏着一搭十块头的票子，揣度很久才扔下去。然后用手指膏下嘴唇，在下边那绺牌上粘起一张。而多数时候往往这张牌未起到手，自己刚扔掉的那张已经被人＂刷＂地捡起。
　　＂正等你这张。嘿，赢了。……六铺！＂
　　于是，所有人手里那牌都缓缓地放下，不甘心似的。互相瞅着各人摊开的牌，一片低低的唱唤:
　　＂三铺，＂
　　＂四铺＂
　　＂我的，也四铺……＂
　　……＂三铺，拿一毛五。四铺的，拿一毛。＂
　　开始算帐了，输者那一双青筋像榆树皮般的老手，颤颤地从脸前盖在地上的草帽下抽出一张揉皱的小纸票，慢慢展开，细细打量了，才推向对面的赢家。嘴里则唏嘘不已:
　　＂日他娘，这牌____单等一个‘三万’。＂
　　＂唉，也真悬，我的上回缺个‘小丙’，这回多个‘白条’。刚才那张‘三万’空在那里啦……＂
　　赢了一局，便有人掏出拴在衣服扣鼻上的打火机，点上一只＂佛手＂，颇为之踌躇满志，嘴里哼起小曲，很野，调子里透出几多邪气:
　　＂正月里来正月正，我领着小佳人去观灯。
　　观灯是假意呀，调膀是真情。
　　二月里龙抬头，我领着小佳人上绣楼。
　　绣楼修的高呀，挽住了你的腰啊……嘿嘿。＂
　　一旁便有人骂起来，＂老骚胡，胡子都一大把的人啦，还唱这酸不拉几的曲儿。＂
　　＂咋？你输了俩烟，蔫球啦？我老不正经，你腮帮子那一块青，不是夜黑里睡觉往俺夯婶床上偷爬让她一脚踢下来磕的？说___是不是？别脸红。＂
　　＂去你娘的吧，坎。＂
　　哄地一场大笑，掀起了小屋顶。
　　老头子们的钱抑或纸烟，在这样的歌吟和哄笑声，从你的手里转到他的脚边，一圈又一圈。渐渐地，变得皱折和稀烂，烟沫像洒了一地的芝麻粒。
　　屋里弥漫着沤得发霉的食物味，檐下雨脚如麻。雨丝不时被风牵进屋里，远处人家生满绿色苔藓的房坡都笼罩在一片湿漉漉的流光里。
　　在聚赌的人里，偶尔也会出现一班掷骰子玩牌九的青年人。他们喝了点酒，汗流满面的，声响弄得很高，不像老人那般斯文。一口唾沫吐在手里，＂喂一喂骰子＂，眼睛血红，身子向前一探，然后再向后一仰。嘴里喊着:＂六猴。＂骰子在瓦盆里叮噹作响，转了好几圈才稳，间或有一个两个飞出盆去。
　　＂ 呵、呵、呵。啥六猴？小鞭。＂
　　掷了＂小鞭＂的便立时沮丧了脸，看人家大笑着把自己面前的一堆零乱票子一把揣到了腰里。而输光了钱的终于被挤出圈外，只能立在人家背后看其他人耍，脸上觉得很热，嘴里咿呀咿呀着替别人着急，一直到散场。
　　每每有钱早输光了却还硬想捞一把者，耍到最后，便想＂跑梢＂。这种耍赖让你既生气又无奈。弄这些的多是泼皮无赖的光棍汉。
　　＂黑狗，快掏。别装蒜。回回都是你……＂
　　＂这年月光做不费本的生意，可不中啊。＂没闪从不放过取笑黑狗的机会。
　　黑狗者，亦是光棍汉。他一个老爹，瞎而瘸。穷得赛过没闪。他生得尖嘴猴腮，瘦的皮裹骨头，长得像个骷髅似的，三十来岁腰就直不起来，眼睛还近视的不得了。周围村的妇女，没谁愿做他的老婆。
　　没闪如何惧他？但同行是冤家，虽然他尚够不上算他的一个情敌。
　　＂闲的蛋疼？没闪。你还不如我呢。那俩皮钱串在肋巴骨上，存着买媳妇咋的？＂
　　没闪从不赌钱，虽然他喜好热闹，却只爱给提供个地方。但每次都只呆在一旁瞧别人大呼小叫。
　　＂黑狗你能啥？看你那几根麦，还没王庙女人嘴上的胡子多。＂他不敢说那个＂秃＂字，尽管有人爱用秃子的头发没几根来形容沙碱地上的麦苗稀少。因为他哥长的秃叫个＂秃＂。
　　＂咋啦？咱麦少不缴公粮还吃皇粮救济哩……＂黑狗虽然大大咧咧，毛猴一样的黄巴脸上还是显出灰白颜色，声势也虚了好几分。
　　没闪也似乎意识到了话说的几分不该，只好讪讪地笑了:＂我是不如你，不如你……＂话里带几分讥讽，也带几分自悔。
　　他蹲在一边，手里是一个正编的箩头。不知哪个驴年马月学的这手艺。反正艺不压身身，每年他都要编半条街的箩头和筐。紫穗槐往手里续着，时光也续着。
　　说着说着就晌午了。
　　女人披着马蛇皮一样的磷肥袋子催男人回家。女人家不常这里来，因为这里是男人的世界，许多老的少的杂在一处，荤的素的酸的辣的，话说着说着便扯到裤裆里去了。娘们家儿再脸皮厚，泼辣到敢给小叔子一翻一过搂着摔的，也不愿在爷辈叔辈前听这些。
　　她们一进没闪院子，往往先咳嗽数声，细嗓尖气地问:＂闪叔，小六他爸在这没？＂出了门，却粗声大嗓地吼骂。
　　＂我就知道在这胡唚。天都啥时候了知道不？你不照护着孩子，咋做饭？吃饭时你能拽把麦秸吃咋的？＂
　　屋里的男人听见了都觉没趣，便急急地起身走了。剩下一地泥巴，烟头和痰。
　　没闪听了，也住了手，望着屋外空濛濛的院子发呆，似乎很怅然。有一只猪，跑进自家的院子，瘦得似狗，哼哼着很恶地拱那榆树根。他也懒得撵。
　　雨还在飘着，声音很近又很遥远。狗粪、鸡粪的腥臭在湿的水气里苍茫地飘散。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汴梁客子逸，本名张 枫。河南杞县人，中学时代开始写作并发表作品。迄今已在省内外报刊和省市广播电台发表播出各类作品数十万字。近年涉猎网络，在国内几十家网站和微信平台发表诗和散文及小说。
　　开封市作协会员。2003年鲁迅文学院作家班学员。微刊《子逸物语》创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