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格森浅析

　　时间之流
　　当射手瞄准一个靶子射出箭时，飞矢通过一段路程的时间，可被分成无数瞬间，在每一瞬间飞矢都占据着一个与自己大小相同的空间，被分成的任何一个瞬间里，飞矢始终在自己所占据的空间之中，因而它是静止不动的，所以芝诺提出飞矢不动。在柏格森看来，芝诺的错误在于把可分割、不连续的空间，误认为是事物的本来面貌，把不可分割、连续的时间，给空间化处理了，因而无法认识真正的本体。芝诺悖论否定运动，就表明了物体要运动必须在某个时刻同时既在又不在一点上，而这又表明了运动是不占有空间的，一旦把运动的东西放到空间里来理解，就会取消运动，如同放电影式地理解运动是取消了运动。柏格森以电影摄像原理回答了芝诺悖论，指出生生不息的世界才是真实的，而那个僵化死寂的世界反而是虚假的。他认为，主体犹如一个摄像机，把活生生的事物分割为各个瞬间，然后再把这些瞬间组合起来重新放映出去，于是活生生的世界，被扭曲为一帧一帧的画面，不连贯的画面高速运转之下，就产生了连贯的运动感觉。
　　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就是主体加工感性质料，形成知识的过程，经过主体形式化的机制，即范畴的运用，先分又合最终形成判断，于是康德所说的并非现实知识，最终走入不可知论。在柏格森看来，这种先分又合的思想方式，是把具体物质以几何学方式简约为一个方位，进而以数学方式简约为一个点。康德处理时间仍然是和空间同等对待，于是时间被处理为一个分割状态，如有秒、分、时的区分，犹如空间一样。但是作为分割单位的点并非具体事物，而是抽象形式。
　　科学的时间是借助于空间里的符号来测量，用广延性来表达时间，以致于在时间里为一的东西在空间里成了多，许多同质的单位相加，这样虽然可以赋予时间以一种统一性，但是却牺牲了真正的时间。柏格森认为，实证科学借助于符号的无限可分性来表达时间，并不能把握真正的运动，运动就是时间的绵延，与空间无关的。 数学或者物理学所处理的时间，由众多瞬间构成，各个瞬间彼此外在，是一种同质均匀的流，它的流动表现为，后面的瞬间出现时，前面的瞬间已不存在。柏格森认为，这种时间好像一串珠子，看似连接在一起，实则它们相互分离。
　　概念的分析特征是分割地表达事物，为了区别于那种被理智概念化、空间化而分割的科学的＂时间＂，柏格森用＂绵延＂来表示本体性的、不可分割性的哲学的＂时间＂。在常识中人们谈论的是绵延的度量而不是绵延本身。科学从物质世界出发，提炼出可重复可计算的东西，而这些东西一旦被提炼出来，它们就不再流动。用理智构建的世界中，假定它的各个组成部分固定不变，以利于人们牢靠地把握它。按照传统观点看，绵延就是把运动本身当成了实体，而运动从另一个意义上讲，就是没有实体的运动，而这在传统哲学那里是不可想象的，但柏格森看来，正是因为空间的概念渗透我们的语言习惯和思维方式的结果。
　　真正的时间是绵延，不搀和任何空间要素，没有明显的界限和分离的迹象，没有任何量的因素渗透进来，不可估量，是纯粹内在的心理过程。在绵延中，过去包容在现在里，现在总是携带着过去，并且向未来持续地涌进，过去总是紧紧咬住未来逐渐膨胀直至无限。在这种联成一气的过程里，才有生命的永恒性。它生气勃勃，健行不息，绵延就像一条河流。这种时间之流，切不可、割不断、不可逆，相似相续，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时间不可量化，只能做性质观。比如，人们在欣赏一曲动人的音乐时，人的内心与乐曲旋律相互交融而处于彼此不分的状态，体验着一个单一而不断变化着的绵延。但是当我试图把它变成由符号组成的线谱时，这种绵延就被打碎了，一个个音乐符号把这个旋律变成了一串在空间中排列着的东西。
　　在空间中，运动和变化总是有一定的物质承担者，即实体，但是对绵延而言，流动性和变化性才是实在的，换言之，没有现成的事物，只有正在创造的事物，没有自我保持的状态，只有正在变化的状态，所谓的实在只是一种运动的倾向。这样一来，绝对的运动、真正的时间、纯粹的绵延都是一回事。柏格森说，理性面对的是空间化的世界，看重概念分析和量化表达，所以无法面对绵延的内在世界，时间的绵延是这个由知性构成的世界背后真正的实在。
　　直觉主义
　　柏格森认为，认识生命、绵延、自我，必须摆脱理性思维的习惯，走一条相反的路即直觉之路，它是真正能获得关于实在的内在知识的方法。如何达到直觉呢？只有从理性思维方向扭转过来，抛弃一切概念、判断、推理等逻辑思维形式，甚至不用语言符号，才能达到真正的实在。直觉同生命冲动的方向一致，所以能够把握生命。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使用的就是直接把握，完全不借助概念分析。伯格森的直觉，如同禅宗所说的不立文字，直指人心，依靠一种神秘的心心相印来获得本体的认识，这种神秘体悟，柏格森称之为直觉，于是时间和空间的对立，就转化为直觉和理智的对立。理性围绕着外部事物，用分析方法肢解事物，再对这些碎片进行归纳综合以抽象出共性形成概念。直觉转向了生命内部，承袭了生命的有机性。直觉是置身于具体绵延历程，置身于对象之内，以便与其中独特的从而无法语言表达的东西相符合，这东西就是绵延和生命，总是有机地把握而不是分割事物。绵延是永远在过程中，一切因果的推断都是把绵延形式化地分割为原因和结果。
　　记忆的功能是唤起与现在某一知觉类似的所有过去的知觉，使我们追忆它们的前因后果，从而提供最恰当的决定。大脑的功能却是不让所有记忆的影像同时进入意识，而是在不同的时候选择不同的记忆。记忆之舟能把过去发生的事情载到现在，于是过去与现在溶为一体，这就像我们童年的感受、思考、希望无一不延伸到今天，使你欲弃不能。记忆不同于感觉，感觉的对象是当下直接存在的，占据空间因而是可以计算的事物，来自于物质；而记忆是过去影响的保存，脱离于物质。记忆中没有可以重复的东西，它记载着绵延的每一瞬间，它们都是独一无二的，记忆并不是把每一瞬间以分离的方式储存，而是以一种滚动的形式把过去的意识包含在当前的意识之中。我们面对某个事物时，保存在记忆里的万千往事和当前经验彼此渗透不断堆积，最后缩成一个单一的直觉，就立即产生了对事物的完整意识。
　　柏格森说，理智并非高于本能，本能只是发现手头已有合适的工具，理智则是去完善那些不合适的工具。理智习惯于按照形式机械地对待事物，期望在量的分析中找到一切事物的因果关系，这样的理智不能把握流变。理智的抽象性通过语言来实现，而语言总是用一个语词来称呼许多不同的东西。经过语言这样处理后，理智就抹杀了事物的个性，使事物丧失了内在的本质，只留下外在的同异。所以越是用理智思考生命，就离生命的本质越远。
　　两种自我
　　柏格森的自我，是由感觉、知觉、思想、情感等意识因素构成的一个总体，他也称为意识或人格。他把自我区分为两个层次：表层自我、深层自我。所谓表层自我，由清楚明确的意识因素构成的意识领域。传统哲学总是追问人的感觉和情绪背后那个真正的自我，但这只是理智分析绵延的结果。表层自我与外物的接触中，它的各个因素受到外物的规定，为适应社会环境又受到语言的规定，各个因素彼此分开、相互外在，是理智分析出来的＂假我＂，是心理学的对象，是深层自我在空间中投下的阴影。
　　所谓深层自我，它的诸因素是不清楚不明确的，彼此没有分明的界限，它们是变动不停不可言状的。绵延是深层自我的内部组织形式，意识是一股不断持续的流，只是由于我们的注意力才使它凝固和分开，使其中某些东西突出起来。每一个意识状态继承和包括了过去所有的意识状态，又宣告下一个意识状态的产生，每一状态都伸展、渗透到其它的意识状态中。意识之流的每一个瞬间都是不确定的，不能用因果性或规律性来界定意识之流。他把自我比喻为河流，表层自我是河流表面的冰层，深层自我是冰层下面的水流，水流的每一状态全都彼此伸延，由此柏格森认为，运动是绝对的，静止不过是心灵摄取的图片。
　　两种社会
　　柏格森把社会区分为封闭社会和开放社会两种。在封闭社会下，社会成员抱团扎堆，对其他人漠然置之，防范着攻击或者进犯，事实上处于永无休止的斗争中。封闭社会的形成，不是出于高尚的理想而是出于人类自我保存的本能，所以它是封闭的排他的。封闭社会对它的每个成员有所规定和强制，表现为一整套强制性规范系统，所谓道德就是这种规定与强制，被迫成为习惯就有了义务感。它抑制理智的破坏作用，保证成员的紧密结合。因为这种道德起源的强制性，人们为了自己社会的名义，道德的效力往往只及于自己社会的成员，只把是否履行群体责任看成判断道德的标准，而对非我族类则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开放社会的道德不是通过社会压力使人遵守，而是通过那些道德理想主义者的感召力，这种道德是出于对全人类的博爱，这种爱归根结底是生命冲动的充分展现，可见开放的道德是起源于超理性的东西。实际生活中两种道德是共存的，理性一方面把普遍性引进封闭的道德，使它不至于狭隘，一方面又把义务感引进开放的道德，使它可以制度化。开放的道德，只有得到理性认可才会在社会中生效，封闭的道德，从开放的道德不断得到生活的源头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