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正的哲学思考

　　李二正的哲学思考
　　孙青松
　　李二正只有小学文化，但爱学习，勤动脑，碰到事总爱问个＂为什么＂，说起话来不紧不慢，那双几乎眯成一道缝的小眼睛，好像能把对方的心思看穿，更像深藏着多少学问。为此，在村里他也算得上是个文化人了。有些人碰到难解的事，就去向他请教，他总能说出个一二三来。谁家闹家务，碰到邻里纠纷，有时也会请他去帮忙解决矛盾，经他一调节，还真平息了。他成了村的义务调解员。
　　可细算起来，李二正常说的也就这几句话：
　　＂你看，这事得两说着，一个巴掌拍不响啊！＂
　　＂老哥，你这样做，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呀！＂
　　＂这事你亲眼看见了吗？俗话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若是弄错了，会后悔一辈子的＂
　　＂遇事要往前看才行，俗话说的好，‘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说不定将来你还是个人才哩。＂
　　＂无风不起浪。咱要先看这风是从哪儿刮起的。＂
　　村里人说，二正二正，看人看事说不上全正，可细品味起来似乎也都占理儿。
　　上世纪六十年代，全国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工农兵学哲学用哲学活动。哲学从哲学家的课堂上走出去，来到了田间地头。我们村里那些世代脚粘泥巴头顶高粱花子的大老粗们，也开始学哲学用哲学了。教材是＂老三篇＂和＂两论＂。对于这些常年同土坷垃打交道的庄户人来说，＂老三篇＂好懂些，可《实践论》和《矛盾论》就难懂了。为此，上级采取＂培训骨干，层层开花＂的办法，定期举办县、社两级培训班。李二正被推举参加了县里举办的第一期农民学哲学用哲学培训班。
　　两个月后，当他捧着＂老三篇＂和＂两论＂回到村里时，俨然是一副哲学家的派头了。走在大街上，张口＂一分为二＂，闭口＂对立统一＂，连做家务事也要求老婆抓＂主要矛盾＂。
　　在村政治夜校里，李二正每天晚上辅导社员们学哲学，可讲得口干舌燥，人们还是听得迷迷糊糊。什么辩证法呀，矛盾的对立统一规律呀，事物都是有联系的呀，等等，简直就是对牛弹琴，人们脑子里像是刷了浆糊。老支书也不识字，就对他说：＂二正呀，你这是秀才遇到大兵，有理说不清啊。你能不能讲得明白些？＂二正想了想，说，＂好，那俺就联系自个的实际吧。＂
　　于是，他就开始讲自己学哲学用哲学的体会—
　　＂大家都知道，四牛和春花小两口是咱村上有名的恩爱夫妻，他家年年被评为五好家庭。可是忽然有一天四牛提出要和春花离婚，两口子吵得不可开交。四牛爹请我去说和。我了解情况后才知，原来四牛怀疑春花有了外遇。当时为了响应‘备战备荒，要准备打仗’的号召，春花和村的几个年轻媳妇积极报名参加民兵连，每天晚上和男民兵一起去巡逻，常常半夜三更才回家。男女夜里在一起，自然有人说闲话。四牛听后就吃醋了，先是和媳妇吵闹，后来就钻到死牛角里去了，认定春花变了心。
　　＂我先找到四牛，问他：‘你看见春花和别的男人相好了吗？’他摇摇头：‘没看见。’又问：‘你抓到春花和别的男人睡觉了吗？’他又摇摇头。我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要透过现象看本质。老实说，春花对你咋样，你俩夜里还热乎吗？’四牛脸红了，不好意思的说：‘做那事比俺还主动呢。’我说这就是本质，说明她一直爱着你，你听到的是谣言，是被现象迷住了眼。四牛说：‘俺这是错怪春花了。’
　　＂我又去找春花，对她说：‘毛主席教导我们，事物是有联系的，四牛听了村里人闲话，也不是空穴来风。你到底有没有那事？’春花想了想说：‘有时碰到月黑天害怕，就和男民兵牵着手走......还有一次，那个该死的狗娃亲了俺一口。可俺当场踢了他的命根子。’我说：‘这就对啦，以后要注意才行。’从此小两口就和好了。＂
　　下面一阵笑声，有人喊：＂二正，那时你还没学哲学呢，你这是把哲学现按上去的吧？＂
　　老支书说：＂俺明白了，原来咱庄户人常说的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换成哲学的话，就是透过现象看本质。无风不起浪，就是凡事都有联系啊。看来，这哲学也不难学。＂说完，又朝那个喊叫的人骂道：＂二正按得好，你小子真行也来按按看？＂
　　二正接着说：＂其实这哲学听起来深奥，学、用起来真也不难。咱们平常说的话，做的事，好多都包含了深刻的哲学思想。比如碰到婆媳闹矛盾，挂在嘴头上的话就是‘一个巴掌拍不响。这事得两说着。’一个巴掌拍不响就是矛盾的对立统一，两说着，就是一分为二。还有‘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就是没分清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说明事物都是发展变化的，让我们说话做事要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
　　李二正把平时村里人常说的俗语都与哲学联系在一起，大家心里也就明白多了。干部社员都称赞讲得好，他很快被公社树为＂学哲学用哲学标兵。＂
　　李二正爱动脑子，但不爱下力气，也就是农村人说的懒汉。那时人人过的是穷日子，村里男人们多是天一擦亮就起身，先忙着去地里割草、拣粪，早饭后再出工干队里的活。可二正却早上睡懒觉，吃饭都叫老婆用笤帚疙瘩打起来。对此他也有自己的哲学依据：要辩证的看问题。他说，早起割一筐草，拣半筐粪，要耗费很大体力，这样早饭就会多吃两个窝头，可那一筐草或半筐粪能有两个窝头值钱吗？他早上睡懒觉，既省了力气，又省了窝头，很合算的。说的老婆两眼瞪着他，一时没话应对了。
　　二正爹听了却骂道：＂我看你这是让哲学迷住心窍了，叫你说人家那些早起割草拣粪的人倒亏本了？＂二正说：＂爹，这你就不懂了，抽空俺也教你学哲学吧。＂爹一横脸：＂俺是大老粗，学不了，更怕叫你的哲学蛰出血来。＂
　　破四旧开始后，红卫兵从地主家里抱来一个画有八仙过海的青瓷大花瓶，与那些旧书旧物一同集中到大街上当众销毁。一个红卫兵正要举起大花瓶子摔，李二正忽然一个箭步跑过去夺回来。他抱着大花瓶对大家说：＂这大花瓶虽然是地主阶级的观赏物，但要用伟大领袖毛主席关于一分为二看问题的哲学观点分析，他还有教育贫下中农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的重要功能。我们若是把它保留下来，放到公社阶级教育展览室里让人们参观，就会起到教育子孙后代的作用。＂红卫兵们听他说的有道理，也同意保留大花瓶。后来，被省文物局一个下派干部看到了，抱到省里一鉴定，好家伙，原来是元青花，就拨给村里五千块钱，把瓶子送省博物馆珍藏。
　　村里用这些钱买了一部手扶拖拉机，李二正为集体做了一件大好事。从此，村里孩子们见到手扶拖拉机就高喊：＂快看呀，‘一分为二’来了＂。
　　第二年，李二正被推举为生产队长。上任那天他表示，今后队里的一切工作都要用毛主席的哲学思想去指导。
　　这年秋天，鲁北地区闹蝗灾，黑压压的蚂蚱飞到田地里，一会儿就把庄稼吞噬掉。公社号召男女老少齐上阵，打一场保收灭蝗的人民战争。可李二正却开辟了两个战场，一部分人参加灭蝗，其余人每天背上口袋推着车子去各村收集死蚂蚱。几天功夫，集体场院里的死蚂蚱堆得小山高。二正安排专人负责，先摊开后把死蚂蚱晒干，然后弄到碾子上压成面，统一存放。接着，他建起了养鸡场，一次养了数千只鸡，主饲料就是这些蚂蚱粉。这年，粮食虽然减产了，可是生产队的养鸡场却收入一万多元。那时一斤玉米才八分钱，这一万多元能买多少粮食呀。李二正把这些钱分作两份，一大部分补贴给社员生活用，剩下的钱买了一台12马力柴油抽水机。从此队里浇地从河湾里抽水，再也不用在土井沿上拧笨重的人工水车了。由于扩大了水浇地面积，粮食产量在全村夺冠。
　　公社书记让李二正在全社农业学大寨会上介绍经验，他说：＂田里闹蝗虫吃庄稼，这是坏事，因为粮食会减产嘛。但如果应对好了，尤其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坏事有时也会变成好事的。这就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了。当时我重新学习了毛主席的辩证法，用一分为二的哲学观对蝗虫进行了具体分析，既看到了蝗虫吃庄稼带来危害一面，又看到蝗虫富含高蛋白，本身还是一种上好的家禽饲料的另一面。所以就开辟了第二战线—收集死蚂蚱养鸡。结果是坏事变好事，养鸡带来的效益远远高于地里损失的庄稼。＂最后他强调：＂这件事说明，不是俺李二正有本事，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哲学思想威力无比。＂他的发言带来一阵阵掌声。
　　正当李二正在学哲学用哲学运动中红得发紫时，命运却又和他开了一个玩笑。说起来，还是他在运用哲学思想选拔人才上出了岔儿。
　　自从队里买了抽水机，不知是质量问题还是技术问题，机器三六九的出毛病，有时越是干旱地里需要浇水了，机器反而趴窝了。后来他打听到邻村有个地主的儿子解放初是省机械学校毕业的，因为成分高，文革中被他所在的省柴油机厂下放到农村当农民了，李二正就和队委会的人商量请他来开抽水机。那时正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叫一个地主子弟掌管队里的唯一机械，多数人害怕被扣上阶级阵线不清的帽子。李二正发话了。他说：＂毛主席的哲学观认为，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是变化的条件。地主儿子出身剥削阶级家庭，这是外因。但他没剥削过人，只要我们用好，发挥他内因的积极作用，让他为贫下中农出力，他就是个可以教育好的地主子弟了。＂在他力主下，很快请来了地主儿子。人家不愧是专业行家，把机器拆洗了一遍，接着就轰轰的叫起来。不到十天功夫，几百亩庄稼就浇了一遍水。李二正一时高兴，晚上请地主儿子喝了一次酒。
　　可第二天却发生了一件大事，不知谁在夜里把柴油机身上的一根铜油管撬去了。那时机器零件缺的要命，跑了几个地方也没买到，抽水机又趴窝了。几天后，李二正被驻本公社县学大寨工作队的任队长叫去，严厉批评他重用地主，认敌为友，用队里钱宴请地主，阶级阵线不清，致使地主夜间偷偷拆卸机器零件，破坏农业学大寨运动。李二正想辩白，任主席拿出一封信来，说，＂你不要狡辩了，事实全在这里。＂这时李二正再想用啥哲学观点解释也不灵了，任队长当场宣布撤销李二正生长队职务和＂学哲学用哲学标兵＂称号，与地主儿子一起关押反省。五天后，李二正被放出来，地主儿子屈打成招，被公社民兵押解到县公安局，坐了两年监狱。直到文革结束后给地主儿子平反，才弄清原来破坏机器和写告状信的是以前那个开机器的人，自从他被地主儿子顶了后，就对李二正怀恨在心，于是就开始报复。这是后话了。
　　自那，李二正晚上开始失眠了，几年来发生的那些事就像演电影一幕幕在脑海里涌现。但他还是用毛主席关于一切事物都是有联系的哲学观点去想，去分析。他算着，如果不是来蝗虫就不会养鸡，不养鸡就没有钱买抽水机，没有抽水机就不会请地主儿子，不请地主儿子他李二正队长的职务和学哲学用哲学标兵称号就丢不了。可这联系的事物中，主要矛盾方面还是他李二正，次要矛盾方面是哲学，有了李二正没有哲学这些事情就发生不了，反过来有了哲学没有李二正也不会发生的这样具体和实在。可还有个阶级斗争为纲在里面起作用呢，也是一对矛盾呀？主要矛盾、次要矛盾；主要矛盾方面，次要矛盾方面；矛盾的统一性、斗争性；一般矛盾和特殊矛盾，你联系我，我联系你........李二正想的脑袋快炸了，忽然感到有啥东西在里面打着圈儿的转，越转越晕，越转越缕不出头绪，头也开始剧烈的疼痛起来......
　　从那天开始，他看到和泥的人，就说这是土和水发生了联系才有了泥；看到两个小孩玩顶牛过家家，就说这是矛盾的对立统一规律；看到街上打铁的截铁板，就说这是一分为二......不管对错,反正用的一概都是哲学名词。
　　有一天刮大风，他看到老婆从尘土风飞扬的场院里走出来，就迎上去说：＂我又透过现象看到本质了。＂老婆望着他那样子，突然大哭起来。他安慰老婆：＂别哭，别哭，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事物都是发展的，俺用不了多久，还会当队长和学哲学用哲学标兵的＂。
　　李二正真得精神失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