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唐跃独自一人打开昆仑站气闸室的舱门,一脚踏上火星的土地,还没来得及发表感慨嘚瑟嘚瑟:"这只是我的一小步,但却是人类一大步"。 助理就告诉他。 地球炸了。 昆仑站是火星上最早建立的科考站,规模很小,生活面积只有一百平米,一个人住还凑合,但六个人住就很挤了,用队长老王的话来说, "七十五亿人花了七百五十亿美金在七千五百万公里之外的沙漠上盖了一座七十五平米的房子,这绝对是历史上最神经病的房地产项目。" 唐跃忽然一愣,往前走了两步,慢慢瞪大了眼睛。 "老猫。" "嗯?" "这个时候地球是不是在西边的天上?"唐跃问。 "没错,它这个时候就在西边的天上,而且非常亮,是你能看到的最亮的星星,就跟你在地球上看金星似的。"老猫回答, "如果天气足够好,你视力也足够好,你甚至能看到月球。" "那……那你过来看看。" 老猫转身嘎吱嘎吱地过来了,循着唐跃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两只猫眼猛地一缩。 "哎哟卧槽,地球哪儿去了?" . 公元2052年8月11日。 北京时间15:22:13。 协调世界时07:22:13。 一道直径为二十万公里的高速粒子流与黄道面呈5度12分22秒的夹角以光速穿过太阳系,在零点零零零九秒内,太阳系的第三颗类地行星人间蒸发。 如今地球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唐跃老屌丝光棍一条,自然死不足惜,但这姑娘还有大好的人生,也跟着这么蒸发了。 古人总说世事无常。 唐跃想想这句话真对,纵然你是美国总统世界首富又如何啊,在这个庞大又缥缈的宇宙里,还不是一粒浮尘? 说没就没了。 连地球都没了。 你现在把一万块钱丢在我的面前,老子都懒得弯腰去捡。 唐跃忽然对自己产生的这种想法感到吃惊。 自从知道地球消失之后,他的思想境界就上升了一个层次,心境通透大脑空白,达到了古人毕生追求的天人合一,可以说是爱谁谁爱咋滴咋滴死猪不怕开水烫,也可以说是看淡了生死看破了红尘看穿了俗世。 这大概就是佛教禅宗所说的顿悟吧。 唐跃觉得自己这是快要成佛了。 唐跃慢慢地坐下来,抬头看了一眼老猫,又看了一眼屏幕上的麦冬。 一个男人,一个女孩,外加一台机器人,这就是地球文明的所有遗物了,麦冬现在六神无主,唐跃必须成为主心骨。 "唐跃先生,我们接下来该干什么?"麦冬问。 唐跃沉默了几秒钟。 "还能干什么?先活下去啊。" "唐跃先生!唐跃先生!"麦冬在频道里急切地喊, "我……我能降落下去吗?到你那边去?" 唐跃看了老猫一眼。 老猫慢慢地沉默下来。 这一点唐跃和老猫都心中有数。 麦冬无法降落下来。 "我明白了。" 女孩的神情慢慢黯淡下去。 她只能待在空间站上。 命运开了一个残酷的玩笑,他们分明是世界上最后两个人,万幸之中逃过了灭顶的大难,却隔着短短四百公里的距离无法跨越。 在动辄以光年与天文单位计的宇宙尺度上,与五千五百万公里的地火距离比起来,这微不足道的四百公里实在可以忽略不计,就像电脑显示屏上的那层玻璃一样薄,仿佛唐跃捅破这层玻璃就能触及到对方。 如果有人绘制一张太阳系的地图,那么在地图上,唐跃和麦冬根本就是紧紧贴在一起的,连一个像素点都填不满。 但对一个身长一米七的人来说,四百公里还是太远,远到可以一辈子都无法相见。 毫厘之差,即是天堑。 "登陆器!"唐跃忽然说。 老猫一怔。 "登陆器!"唐跃惊喜地一拍大腿,他终于找到了救命稻草,差点就要大笑起来, "老猫!老猫我有办法了!我们可以用登陆器啊!我们可以用登陆器把食物送进空间站!" 老猫没有像他那么高兴,他冷冷地看着这个喜出望外的男人。 "老猫,登陆器可以和空间站自动对接,对不对?"唐跃问。 老猫点头,"可以。" "那我们可以把食物淡水装进登陆器里,然后让它把补给送上空间站!那样麦冬岂不是就有足够的食物了?哈哈我真他妈的是个天才啊!" 唐跃转身就想去报喜,"麦冬麦冬你有救啦……" 老猫伸手把他拦住了。 唐跃扭过头来。 "唐跃,你要认清形势,你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老猫低声说,语气很严肃,"你……没有余力救这姑娘的。" 唐跃愣了愣,眼角抽了抽。 你要认清形势。 老猫到底是个机器人,它的思维转变得比谁都快。 它大概在地球消失的那一刹那就意识到了这个残酷的事实……现在已经不比当初了,地球消失了,全宇宙可能就只剩下两个人类,缺衣少食,物资匮乏,这个时候,谁多一斤食物就能多活一天。 唐跃慢慢地坐下来,"你什么意思?" 老猫不知道从哪儿摸出来一个玻璃水杯,放在椅子上, "假如现在只有一杯水,现在你和麦冬小姐都被困在沙漠里,你们马上就要脱水而死了,谁能多喝一口水谁就能活下去……你会把这杯水让出去么?" "你自己的生存物资也是有限的,如果你把食物送上空间站,那么你吃什么?你怎么活下去?"老猫接着问,"你设想一下,如果现在是你在空间站上,那个女孩在昆仑站上,她会把自己的食物分给你么?" 唐跃的心脏猛地一跳。 老猫总能以最冰冷最冷静最理智的角度切入问题,如果他和麦冬的位置互换,麦冬会把这为数不多的珍贵食物分给自己么? "我知道你想救她,这是根植于你心底的人类同理心和道德观,但是唐跃,从地球消失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不再是人类了。" "我不再是人类?"唐跃问,"那我是什么?" "你只是漂泊在火星上的不明来源碳基生物,人类所有的法律,道德观念都不再适用于你。"老猫说, "人类传统的善恶观念,你完全可以不必再遵守,你所做的事不再有对错善恶之分,因为没有人再能评价你,没有规则能束缚你,也没有法律可以审判你,而在宇宙看来,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合理的。" 唐跃摇了摇头。 "完全无法理解。" "因为你的脑子还没能转过弯来,你仍旧认为自己是个正直善良遵纪守法的中国人。"老猫说,"但是你要知道,莫说国家,现在连地球本身都不存在了……你完全可以为了自己的生存做任何事,生存下去是生物的本能,努力活下去是没有错的。" 唐跃缓缓地点头。 "所以你就要让我眼睁睁地看着麦冬去死?" 老猫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说起来唐跃和麦冬之间仅仅是同事关系,连朋友都算不上。 老猫的话虽然残酷但道理是没错的,你和她同在沙漠里,只有一杯水,谁能多喝一口谁就能多活一天,你凭什么要把自己的水让给对方? 生存物资是有限的,唐跃和麦冬是竞争关系。 而且主动权如今在唐跃手上,麦冬被关在空间站上哪儿都不能去,他只要把通讯频道一关,不接受任何呼叫和联系。 那么这女孩最多只能活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后所有的生存物资就都是唐跃独占了。 唐跃忽然打了个寒噤,猛地回过神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如此可怕的想法,这是谋杀。 往常情况下,唐跃自认为自己决不会萌生这种谋食害命的想法,但在这个无人的红色荒漠中,某些人性中的恶意像杂草那样慢慢地蹿了上来,不知什么时候就占据了大脑,这让唐跃后背一片冰凉。 "我不是机器人,如果你要让我独自一人在这鬼地方过一辈子,我肯定会发疯的。"唐跃拍了拍老猫的肩膀,"那还不如死了痛快,所以能多活一个是一个吧。" 老猫的目光闪了闪,这台机器人没有再说什么。 物资是唐跃的,他怎么处理和分配是他的权力。 唐跃拉开居住舱舱门的拉链,打开头顶上的照明灯。 这个时候外界的温度大概在零下八十摄氏度,普通人暴露在外半分钟就会冻僵,但居住舱内很暖和,盖上被子还会稍稍显得燥热。 唐跃钻进被窝里,伸手把灯关掉,舱内的光线顿时暗了下来,拉上门帘之后舱室内很寂静,高强度尼龙布料的隔音性能很好,大厅里各种机械发出的噪音都被挡在了外头,隐隐约约有嗡嗡的声音传来,这是排风扇转动的声音,给人的感觉像是躺在行驶的卧铺车厢里。 与唐跃一墙之隔就是风沙和地狱,没有生命的死寂荒原,仔细想来老天待他确实不薄,地球消失了他逃过一劫,而在这个冰冷又荒芜的世界里,他还能有一方几十平米的安宁乐土,温暖又光明,舒适又宁静。 "见鬼的火星,晚你大爷的安。"唐跃闭上眼睛。 公元2052年8月12日。 唐跃独自一人在火星上度过了第一个火星日。 唐跃拍拍屁股起身,挑了一件干净的裤衩子,把衣服穿上,然后钻进明光铠舱外服里……唐跃从来没有试过裸着穿明光铠,他觉得那有可能会让某个尖锐部件挂住自己的蛋蛋。 老猫帮他把拉链拉上,然后把生命维持系统装上,"咔嚓"一声,卡扣严丝合缝,气密性检查没有问题,唐跃把滤光面罩推上去,试着活动手脚和关节,一切正常。 "Good Luck。"老猫轻轻拍了拍唐跃的面罩,竖起大拇指。 唐跃竖起大拇指,稍稍顿了顿,也转身朝屏幕上的麦冬挥了挥手,露出灿烂的笑容。 女孩漂浮在空间站里,隔着一毫米厚的屏幕玻璃与四百公里的轨道高度,朝唐跃轻轻地挥了挥手,目送那个男人笨拙地打开气闸室的舱门。 今天的天气很好,太阳高悬在头顶上。 唐跃抚摸着昆仑站光滑的外壁,这道白色外墙有将近三米高,四周用拉直的钢缆牢牢地固定在了地上。 "老猫啊,我有个问题要问你。" "嗯?"老猫的声音从耳机里传出来,"啥事?" "在什么情况下地球才会炸掉?"唐跃问。 "任何情况下地球都不会炸掉。"老猫回答。 "那地球为什么消失不见了?" "我怎么知道它为什么会消失?无论它是怎么消失的,它都不会是被炸掉的。"老猫耸肩,"如果地球真是被炸掉的,你知道想要炸掉地球需要多大的能量么?" "多大?" 唐跃伸手扒拉扒拉钢索,昆仑站有六根固定钢索,一头挂在外壁上,另一头用长钉深深地钉进地下。 "我们可以做一个简略的计算,地球的平均半径是六千三百七十公里,赤道周长四万公里,那么根据球体体积的计算公式V=43πR 3,地球的体积大概是1.08 10 12立方公里。"老猫说。 "地球上的重力加速度是9.8 ms 2,根据你高中学过的mg=GMmR 2,以及圆周运动公式,可以推算出地球的密度大概是每立方米5.5 10 3千克,也就是说比水的密度大五倍多一点。"老猫接着说,"所以地球的质量大概是5.97 10 24千克。" "也就是5970000000000000000000吨。" 唐跃压根就没听清楚老猫说了多少个零,满脑子都是零。 "我们可以把‘炸毁地球’简单定义为‘把地球上的所有物质全部加速至第一宇宙速度,脱离地球引力的束缚,也就是达到每秒钟7.9公里的速度,根据动能守恒公式,可以计算出,做到这一点至少需要能量2.24 10 32焦耳。" "也就是224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0焦耳。" 唐跃:…… "当年炸平了广岛的那颗原子弹释放的能量大概是5.5 10 13焦耳,也就是说,如果你想炸13焦耳,也就是说,如果你想炸掉地球,需要4 10 18枚小男孩原子弹。" 老猫最后给出结果, "这相当于全世界六十五亿人,每个人都拎着六亿枚核弹,然后所有人都把核弹深深地埋进地下,同时引爆,才能炸掉地球。" "再给人类一万年,人类也造不出来这么多核弹。" 唐跃:…… "退一亿步说,如果真有谁能彻底炸掉地球,那么数以亿万计的岩石碎片会遍布在整个轨道上,形成一条小行星带,或者在重力的作用下重新聚合成一颗行星。"老猫说,"但就目前的观测结果来看,以上迹象都没有发生,地球只是单纯地消失了,没有任何遗留和碎片……这显然不是被炸掉了。" "那这是怎么回事?" 老猫顿了顿,犹豫了几秒钟。 "地球更像是被直接抹消了,就像是用橡皮擦掉了一样干净,据我所知,能造成类似后果的,只可能是一颗微型黑洞落进了地球。"老猫说。 "什么什么?"唐跃吓了一跳,"黑洞?" "一颗微型黑洞,比如说一个质子大小的黑洞。"老猫解释,"如此微小的黑洞,如果你不去管它,那么它会迅速蒸发消失,但如果你把它丢在地球上,那么它就会不断吸入地球的物质,同时沉入地心,在吸入地球的质量之后,这颗黑洞的质量会逐渐增大,同时会变得比较稳定。" "这种方式比较干净,不会把碎片炸得到处都是。" 货舱的内衬是一层光滑坚硬的聚酰亚胺材料,洁白的内壁上印着波音公司的蓝色LOGO。 鹰号飞船的货舱承制方是波音集团,而登陆器的控制系统却是老对手洛克希德·马丁公司的产品,这艘飞船的不同部分都分别来自不同的企业与厂商,如果仔细找,那么你能在鹰号飞船的内部找到许多赫赫有名的LOGO: Boeing,Lock heed Martin,Northrop Grumman,NASA,C NSA,中国航天科技集团,中国航天科工集团,Apple,SAMSUNG,中央流体研究院,E SA,罗尔斯·罗伊斯集团,JP L等等等等,这些世界闻名的机构和企业在平时都是互相看不对眼的竞争对手,但在鹰号飞船上,它们的标志并列共存。 火星登陆计划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庞大的航天工程,其规模远超当年的阿波罗登月,中美俄英法日德等老牌的航天强国通力合作,因为其难度与耗资已经不再是哪一个单独的国家能承担得起了,美帝这么财大气粗都吃不消。 中国代表:谁家有钱谁就多投一点,大家没意见吧? 俄罗斯代表:赞成!我先说一句我家穷,只出技术,不出钱啊!(端起桌子底下的AK 47环视一圈)谁有意见可以提出来。 英国代表:法国投多少我就投多少。 法国代表:德国投多少我就投多少。 德国代表:英国投多少我就投多少。 日本代表:那……这钱不太够啊。 中国代表:谁家最有钱?首先我郑重声明我国是发展中国家,正处于并将长期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 英法德欧洲代表:(小声bb)美帝。 俄罗斯代表(大声bb):美帝! 美帝代表愤而拍桌:还让我投钱?我靠我的航母还造不造了? 从猎户座飞船到登陆器到昆仑站,每一个步骤都是集全人类之力合作的产物,是真正人类智慧的结晶。 全球人类共同跨出这一步,才在六千多万公里的这颗行星上留下了一个浅浅的脚印。 "老猫?老猫!老猫你能听到我么?"唐跃大吼,"老猫!听到请回答!需要我拉绳子么?" "不……不要拉绳子……" 老猫的声音消失在剧烈的噪音里,联络就此中断了,再也没有任何回应。 火星风暴中的沙尘由于互相摩擦,会带有大量的静电,这对无线电联络会造成严重的干扰,所以昆仑站才会与联合空间站失去联络。 唐跃愣愣地站在气闸室里,四周都是呼啸的风声,气闸室在风暴中猎猎作响。 他手里紧紧握着安全绳,安全绳的另一头向前延伸进漆黑的沙暴中,在狂风中颤抖晃动,尽管缆绳上仍然还有拉力,但唐跃不知道这条绳子的末端是不是还扣在老猫的身上。 唐跃与老猫已经失去了几乎所有联系,尽管他们之间可能只隔着几十米,在平常情况下只是小跑几步的路程,但在此刻可能就是生与死的距离,这条脆弱的绳子是两人之间唯一的联系,是老猫还活着的唯一证明。 有那么一瞬间,唐跃的心中涌起了前所未有的惊恐,他觉得自己有可能失去了这个话痨傻叉的助手,在这个狂风席卷全世界的漆黑夜晚,唐跃觉得自己已经沦为存活在这个疯狂宇宙中的唯一人类。 老猫叹了口气,在桌上摊开纸笔。 "你在干什么?"唐跃好奇地凑过来。 "我要最后确认一次发射和对接的完整程序。"老猫在纸面上写写画画,"确保整个过程不出任何纰漏。" 唐跃拉过来一张椅子,在老猫身边坐下。 "还有什么地方可能会出现纰漏吗?" 老猫顿了顿,接着叹了口气。 "太多了……可能出问题的地方太多了。" 老猫在白纸上画了一个圆,"这个是火星,半径三千三百八十九公里,大概是地球的一半,赤道长度是两万一千三百三十公里,也是地球的一半。" 唐跃点点头。 老猫接着在这个圆上点了一个小点,"这里是我们昆仑站和鹰号飞船的位置,位于火星的北半球,在伊希地撞击坑平原中(IsidisPlanitia),具体的位置是东经87度,北纬12度54分,靠近赤道,我们的东北边就是乌托邦大平原(Utopia Planitia)。" "鹰号飞船将在这个位置发射。"老猫用笔尖点了点纸面。 唐跃看着老猫在纸上再画了一个大圆,把第一个圆套了进去,"这是联合空间站的运行轨道,近地点380公里,远地点480公里,是一个近似于圆形的椭圆轨道,它的运转周期是一个小时二十分钟,也就是说,联合空间站每隔一个多小时从我们头顶上掠过一次。" 唐跃点头。 老猫又在大圆边上的空白处画了一枚小火箭,"这个是鹰号飞船,发射升空的将是它的上升级……" 老猫把火箭的上半部分框了起来,"上升段有两级火箭,第一级是两台SpaceX的猛禽3C发动机,它们的工作时间只有两百秒,也就是三分钟多钟,在这三分钟内,发动机必须要把有效载荷舱推入轨道。" 老猫从火星上画了一条弧线,慢慢延伸出来,表示成升空的鹰号飞船,然后开始绕着火星飞行。 "如果鹰号飞船能成功发射,那么在进入轨道之后,猛禽3C发动机和主燃料箱都会被抛掉,有效载荷舱开始绕火星飞行。"老猫接着说, "我原定的计划是快速对接方案,选定合适的发射窗口,让登陆器在合适的时机发射,与联合空间站尽快取得同步……负责调整轨道的是上升段的二级火箭,一台俄制RD-0172发动机,很成熟的毛子货。" 唐跃很放心,老猫经验丰富,制定计划还是非常稳妥的。 "但这个计划现在已经作废了。"老猫耸肩。 "因为天气?" 老猫皱着眉头, "没错,因为这个麻烦的天气,我们不能再根据空间站的位置来选择发射时机,而要根据风速的变化来决定是否发射,什么时候风速降下来了就什么时候发射……但这样会带来另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风速的变化是随机的,我们不知道这该死的风暴什么时候能减弱,所以我们完全无法在发射前预设鹰号飞船与空间站的交会轨迹,登陆器升空时空间站可能在我们的头顶上,也有可能在火星的另一面。"老猫说, "因此我们只能采用慢对接的方式,先把登陆器打上去,然后让它长时间驻留在轨道上,走一步看一步。" "你的意思是先把鹰号飞船打进轨道,再根据情况来慢慢调整呗?"唐跃语气很轻松,他欢快地转椅子, "这算什么大问题?飞船都进轨道了,最艰难的那一关已经过了,大不了多绕火星飞两圈,反正绕一圈也就一两个钟头,宁肯慢一点,也要稳妥一点,慢慢地进行机动变轨。" 老猫沉默了半晌,它盯着桌上的纸笔,"问题就出在这里。" 唐跃一怔。 "机动变轨是要消耗推进剂的。"老猫低声说。 "我知道。" 老猫抬起头来,那张猫脸被灯光照亮,看上去毫无表情。 "但是我们的推进剂不够。" · · · 老猫和唐跃凑在一起,老猫下笔如飞,正在飞快地计算,满纸都是密密麻麻的复杂数字和公式,唐跃尽管看不明白,但也紧张地站在边上等结果,他知道这些冰冷数字的背后可能关乎生死。 "根据空气动力学,飞行器在低轨运行时所受到的空气阻力为D=12Cρv 2,C是阻力系数,ρ为大气密度,S是有效迎风面积……" "那么大气阻力只引起沿轨道切线方向的负加速度,方程为f=-12mCSρv 2,由摄动方程可得drdt=2vfr 2μ……利用泰勒级数展开……" "假设初始运行轨道半径为R1,交会对接时,将轨道半径降至R2,其中R1大于R2,对应的大气密度为ρ1与ρ2,交会对接完成之后,再利用霍曼转移将轨道提高到……δ= (μr)(1- (2rR1+R2)+ (ur)[(1- 2rR1+R2)-1]……" 老猫的计算速度越来越快,各种希腊字母和高阶方程堆了一层又一层,这些方程和算式它其实在脑子里已经过了上百遍,写出来只是为了给唐跃看。 "草稿纸。"老猫头都不抬。 唐跃手中端着一叠白纸,立马把草稿纸递过去。 "草稿纸!" 唐跃递纸。 "草稿纸草稿纸草稿纸草稿纸草稿纸!" 写满了计算过程的稿纸很快就堆满了桌面,老猫的手速最后快到唐跃都看不清了,那双猫眼死死地盯着纸面,从火星到风暴到鹰号飞船到联合空间站所有的参数在老猫脑中构成算式,它的电脑正在以每秒亿万次的速度进行计算,模拟登陆器发射后的轨迹,然后通过手中的笔输出到纸面上。 唐跃站在边上,心情忐忑,像是个正在等待高考成绩的学生。 他在心底祈祷能有个好结果,但唐跃自己也清楚物理和数学是这个世界上最坚不可摧的东西,只要初始参数给定了,那么结果就定死了,从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无论其计算过程有多曲折,无论你算多少遍。 就在他手中的白纸还剩下最后三张时,老猫停笔了,唰唰的落笔声停了下来,漫长得如行云瀑布般的庞大算式像快刀斩麻般骤然终结,最后只在草稿纸的末端留下一个简洁冰冷的数字。 老猫把纸竖起来给唐跃看。 2.15547。 "两次。"老猫缓缓说,"假设鹰号飞船升空时,联合空间站在火星的另一面,那么RD-0172发动机的推进剂最多只够登陆器变轨两次。" 唐跃的大脑僵住了,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 "也就是说,鹰号飞船与联合空间站最多只能尝试交会两次,如果两次都失败了,那么登陆器就会失去所有动力,再也无法与空间站对接。" 老猫把最后的难题给唐跃点明了,它扭过头来看着唐跃的眼睛,那双猫瞳眼神慑人。 "而外头的沙暴让我们根本无法与空间站保持联络,也没法监控鹰号飞船的实时状态,更没法对登陆器和麦冬进行导引……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唐跃脸色僵硬苍白,冷汗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鹰号飞船有效载荷舱的RD-0172发动机是个小火箭,用于发射阶段的安全逃逸,或者指令舱的机动变轨,它的推力和工作时间都相当有限。 在正常的情况下,RD-0172火箭的推进剂肯定是够用的,因为登陆器再次升空入轨本就是个精密细致的工作,需要选择合适的发射窗口,需要地球控制中心,昆仑站,联合空间站以及登陆器多方密切配合,需要地球控制中心精心制定计划和预案,昆仑站和空间站提供远程导引,以及登陆器上宇航员的调整和操控。 以往的火星任务中,登陆器与空间站交会对接都是采用快对接方案,登陆器入轨之后绕行火星一周就会进入交会程序,从头到尾耗费时间都不会超过两个小时,非常简洁轻松,所以有效载荷舱的RD-0172的推进剂根本就用不完,次次都有冗余。 这给了唐跃一个很大的错觉。 让他以为交会对接是个非常轻松的工作。 "你什么时候有了‘随随便便就能对接成功’这样的错觉?"老猫问,"以往那么多次成功对接,是因为你们背后有地球,昆仑站,联合空间站以及登陆器的完美协作,有一大群人在帮你们盯着,你看看现在我们还剩下什么?" 地球是没了。 昆仑站由于恶劣的天气的影响,也无法提供可靠的远程定位和导引。 联合空间站上只有麦冬一个人,她不是队长老王那样经验丰富的职业宇航员,让她一个人来负责整个交会对接程序实在是赶鸭子上架,甚至有可能帮倒忙。 最后是鹰号飞船……明天发射的鹰号飞船是艘纯粹的货船,上面一个人都没有,只有压缩饼干和三明治,你不能指望三明治配合你的工作。 唐跃慢慢地坐下来,他想明白了老猫的意思,他浑身上下的力气一丝丝地被抽走,皮肤一点点地变得冰凉。 亏他还以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老猫一点破,唐跃才意识到这个计划满身都是漏洞和破绽,每一个环节都有可能出现问题,根本不堪一击。 他们要在无人监控和引导的情况下,在铺天盖地的沙暴中发射一艘无人货运飞船,然后让这艘无人飞船自己找到空间站,完成交会和对接,而且只允许失败一次。 这就好比你把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八岁孩子丢在北京地铁站,然后给他一张地图,让他一个人找到上海去,最后还拍拍他的肩膀,跟他说 "你只能走错一次哦"。 "你……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唐跃喃喃。 "我们之前哪里有时间说这个?"老猫回答, "这几天我们休息过么?" 唐跃有些失神,希望太渺茫了,实在是太渺茫了。 缺乏昆仑站和联合空间站的遥控与导引,鹰号飞船根本不可能成功变轨,交会对接是一件非常细致的工作,登陆器和联合空间站运行时都是以每秒三公里的高速飞行,但它们对接时相对速度不能超过每秒五米。 这就好比两架以十倍音速飞行的飞机,它们需要在飞行中逐渐靠近,近到两架飞机的驾驶员可以互相握手。 稍有差池,就是机毁人亡。 "鹰号飞船能自动对接成功的概率有多大?"唐跃问。 老猫思索半晌,"除非鹰号飞船的电脑能完美地控制住登陆器,精确地执行每一个步骤,一个小数点都不出错,它才有可能对接成功……但这是理想状态,只靠鹰号飞船自己的导航,总会出现一点小偏差。" "因为客观条件不可能达到理想状态,外部环境的影响会让误差逐渐积累,比如重力,风速,以及发动机的工作状态什么的,所以登陆器才需要外部的指令来对它进行修正。"老猫接着说,"这种外来指令可以是昆仑站的引导,可以是空间站的引导,也可以是登陆器上乘员自己的调整。" "如果没有外部修正,鹰号飞船几乎不可能成功对接?"唐跃问。 "希望非常渺茫。" "可能性!"唐跃咬着牙说,"我要知道概率!对接成功的概率能有多大?" "不超过二十分之一。" "RD-0172发动机的推进剂只够用两次?" 老猫点点头,"如果第一次交会失败,那么剩下的推进剂就只够用一次了,如果第二次再失败,那么鹰号飞船就会变成漂浮在轨道上的太空垃圾。" 唐跃没辙了,只能尝试两次,那么成功的总概率最高就是十分之一。 他突然觉得非常疲惫,累得一句话都不想说。 老猫口中吐出的每一个数字都是它精确计算出来的,数学果然是一种美而残酷的东西,它是宇宙规则与逻辑的表现,无可撼动,无论你有多大的力量,你也无法强行改变一个计算结果小数点后哪怕一百万位的某个数字。 十分之一就是十分之一。 这个概率是一份不可更改的死刑判决书,它不是由人下达的,而是这个世界的意志。 人不可能跟宇宙对抗,火星的半径是三千三百八十九公里,你不可能把它变成四千公里,火星上的重力加速度是0.38个G,你不可能把它变成0.4个G,所有的参数和规则早在创世之初就已经被牢牢地焊死了。 所以它们做出的判决也无可撼动。 老猫也不说话,一人一猫坐在昏暗的灯光下,昆仑站中只剩下OGS系统发出的嗡嗡声。 "那么我们的希望在什么地方?"唐跃睁着眼睛,目光无神,"你不是说我们要去找到那个埋藏在不可能中的最后希望么?这个希望在哪儿?它在什么地方?" 老猫戳了戳他的胸口。 "在这里。" 唐跃一愣。 "火星是死的,鹰号飞船是死的,物理和数学规律都是死的。"老猫说,"但你是活的,你是这个星球上唯一的活人,如果连你都死了,那么最后的希望也就破灭了。" 唐跃怔怔地看着它。 老猫的脸色很平静。 "你觉得人能战胜宇宙么?" 老猫忽然问, "我认为人不可能战胜宇宙,但能战胜自己。" 麦冬看了一眼时间,地球历公元2052年8月16日凌晨3:16。 今天是鹰号飞船发射的日子。 女孩蜷缩在核心舱里,悬浮在舱内慢慢地旋转,周身都是密密麻麻的仪表和按钮,晶体号核心舱是这个时候唯一还能保持完整功能的舱室,因为空间站的系统电脑在这里,通信系统也在这里。 透过舷窗,麦冬能看到外头宏伟的火星表面,这颗巨大的棕红色星球几乎占满了她所有的视野,略带弧形的地平线把全宇宙都分成两半,一边是漆黑的夜空,另一边是棕黄色的土地,太阳正在逐渐升起,连带着照亮了火星地表那层薄薄的大气,像是一枚璀璨的钻石环。 "这里是联合空间站,第四百六十次呼叫昆仑站,唐跃先生,猫先生……收到请回答……" 通信频道中没有回应,看来沙暴还没有减弱。 几个小时之前的那一次通信,老猫告诉她底下的昆仑站遭遇了沙尘暴,恶劣的天气干扰了通信,他们正在努力解决,同时还安慰她说鹰号飞船已经准备就绪,随时都能发射,让自己安心等着补给。 也不知道他们解决了没有。 麦冬把下巴抵在膝盖上,黑色的短发在失重下缓缓飘舞,各种零碎的小东西在她四周漂浮。 "这里是联合空间站,第四百六十一次呼叫昆仑站,唐跃先生,猫先生,收到请回答……" "这里是联合空间站,第四百六十二次呼叫昆仑站……" 麦冬一遍又一遍机械地呼叫,联合空间站像是一座孤岛上的小小广播站,四面都是无边无际无人烟的茫茫大洋,但它仍然在孜孜不倦地向外发送信息,以期有什么人能收到这些无线电波。 想想就觉得孤独。 这大概是宇宙中最后一座广播站了,麦冬心想如果补给运送计划失败了,那么她就把联合空间站的无线电系统设定成最大功率,等自己死后,就让它向全宇宙播放久石让的钢琴曲《Summer》。 这是她最喜欢的曲子。 联合空间站不知道还能在轨道上运行多少年,它只要还在轨道上,那么就让它一直播放下去,让这首温暖而欢快的曲子变成火星乃至整个宇宙的背景音乐。 火星上的唐跃先生和猫先生如果打开收音机,说不定还能收到这首来自太空上的音乐,或许这能让他们的生活不那么无聊。 真好。 麦冬笑了起来。 "你说过我们的机会只有十分之一。"唐跃转过身来,靠着舱壁慢慢滑坐在地板上,低声说,"那么我们失败的概率就是十分之九。" "没错。" "这算不算是希望渺茫?" "告诉我,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老猫问。 唐跃一愣,没明白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老猫凑近一步,看着唐跃的眼睛,它的个子很矮,比坐在地板上的唐跃高不了多少。 "本次火星任务中,最后和你一同参加选拔的候选人一共有多少个?"老猫问。 "加上我……一共十个。" "那么你就是那十分之一。"老猫指了指头顶,"那个丫头也是十分之一,你知道我是多少分之一么?" 唐跃摇摇头。 "我是同批一万台机器人当中唯一审核通过的那一个。"老猫说,"我是万分之一。" 唐跃:……你说这个是想告诉我,你比我牛逼一千倍? "我是想告诉你,地球都没了,但我们还活着,你,我和那个丫头是仅有的六十五亿分之三,如果把分母扩大到地球上所有的生命,那么你甚至可能是上千亿分之一。"老猫淡淡地说,"连千亿分之一的事都让你碰上了,你又何必畏惧什么十分之一?" 老猫面沉如水,它发挥出一个机器人应有的严谨和缜密,一遍又一遍地优化鹰号飞船的发射程序,屏幕上的复杂参数和函数图像倒影在那双透亮的猫瞳中,老猫正在做着最后的努力,它在与那个9.44%的概率艰难对抗。 精确上百个参数,或许能把这个概率提高到9.441%。 把成功率只提高0.001%,但这仍然是有意义的。 毕竟唐跃能从地球消失中活下来的概率是0.0000000001%,千亿分之一的概率在常人看来或许没有丝毫意义,与零无异,但它却是唐跃生命的全部意义。 那么0.001%,就是一百万个唐跃的意义。 它已经不知道问了多少遍风速,老猫终究还是暴露出了自己的焦虑和紧张,尽管脸上没有表露出来,但它也在担心这该死的天气,下意识地一遍又一遍询问风速。 昆仑站中的这一人一猫已经拼尽了全力,但奈何他们的力量实在是太微弱,站在唐跃老猫对面的是浩大磅礴的宇宙。 现实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残酷的东西,它不是故事不是童话,在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不会有某个救世主从天而降,不会有某个隐世高手突然出现力挽狂澜,更不会有什么已经写好的完美结局,多少吨的推进剂就能把登陆器推入多高的轨道,多一米都不可能。 老猫敲下键盘上的回车键,再次模拟鹰号飞船的入轨过程。 "上升段风速每秒四十三米,初轨测量……调相等待……失败。" "上升段风速每秒四十三米,进入初始轨道,调整相位角,开始转移轨道……失败。" "上升段风速每秒四十三米,进入初始轨道,调整相位角,开始转移轨道,进入停泊轨道……失败!" "失败!" "失败!" 老猫已经记不清自己失败了多少次,它手中有一支台球杆,它要在一千米外把一枚台球打进洞中,而且还是在蒙上眼睛置身风暴中的情况下,失败才是正常情况。 物理学中有混沌理论,这种理论表明一个影响因素过多的复杂整体是无法精确预测结果的,比如说天气,蝴蝶效应就是其中一个非常有名的概念,"一只蝴蝶在南美扇动翅膀,两周后就有可能在北美引起一场龙卷风",初始条件的微小偏差,经过系统的放大,就有可能导致结果的巨大差异。 所以没有人能把这颗台球一杆进洞,这张球桌上的影响因素实在太多,从球杆到台球到风速到球桌的光滑程度,差之毫厘,就失之千里。 但老猫仍然在坚持寻找成功的那一线希望,它不惜对抗混沌理论,对抗物理定律,对抗计算结果,它坚持相信在浩如烟海的繁杂参数中,一定存在一组,能成功抵消所有的误差,让鹰号飞船与联合空间站完美地成功对接。 对于一台因逻辑而生的机器人而言,对抗数学和物理,大概是最无畏的莫大勇气,最悲壮的向死而生。 昆仑站。 老猫敲击着键盘,分心扭头往外瞥了一眼,看到唐跃慢慢地爬了起来,后者刚刚没站稳倒了下去,连人带着天线滚出去老远,好在有安全绳拉着,否则不知道能不能找得回来。 唐跃气喘吁吁地支起天线,把松脱的数据线插口重新插上,开始调整天线的角度,但这下怎么调都找不回原来的信号了,频道中只有无穷无尽的电流杂音。 昆仑站能不能联络上空间站全凭运气,毕竟头顶上的沙暴是运动的,状况稍好时无线电波或许能突破干扰,但沙暴的活动一加剧就会导致联络中断。 唐跃焦急地调整天线的旋钮,但冻得僵硬的手套一直在打滑,怎么转都调不到他想要的角度,该死……他还有话没说完呢,怎么就突然中断了? 唐跃套着厚重的明光铠,蹒跚地绕着天线转圈,被暴风吹得东倒西歪,老猫望着他,那背影笨拙得像是一头伸爪子够香蕉的狗熊。 想想真叫人辛酸,世事为什么就这么艰难呢? 你看他在风暴中飘摇得一株脆弱的杂草,却倔强地挺立在那里,怎么都不肯倒下。 "登陆器发射程序已启动。"电脑里传出来轻柔的女声,老猫争分夺秒,它最后一次对登陆器的系统电脑进行检查,这是发射之前的必须步骤。 "系统电脑正常!"老猫低吼。 "导航系统正常!" "发动机状态正常!" "推进剂状态正常!" "发射前自检完毕,上升级锁定解开,发动机准备就绪。"电脑提示,"登陆器状态良好,可以发射。" 风速下降至每秒33.79米。 "十!"老猫和唐跃盯着风速仪的屏幕,一起倒计时。 "九!" "八!" 风速下降至每秒33.45米。 "七!" "六!" 风速下降至每秒32.17米。 "五!" "四!" 风速下降至每秒31.88米。 "三!" "二!" 风速下降至每秒30.97米。 再降!再降!唐跃低声怒吼,额头上青筋暴起,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了,汗流浃背,唐跃这辈子也没如此紧张过,那个猩红色的四位数字只要再变一次,就可以抵达安全线,就差临门一脚,他们就可以发射鹰号飞船了。 老猫站在他的身边,一双猫眼瞪得老大,脸上的胡须微微颤抖,它的爪子悬在键盘上方,就等那个数字最后再变一次。 一人一猫都几乎把脸贴上了风速仪,黑色的液晶屏倒映出两张狰狞的面孔,看样子如果风速不能成功降至安全线,那么这俩货肯定会把风速仪生吞活剥了。 倒计时已经数到了二,但风速却不再下降了,老猫的爪子迟迟地没法拍下去。 30.97。 30.97。 30.97。 还是30.97。 妈的……你给我降下来啊!唐跃愤怒地一巴掌拍在了风速仪屏幕上,想他小时候对付那些不听话的老电视机也是这么干的,不听话,就往死里拍! 显示器晃了晃,往后倒了下去,哐当一声,不知道是不是唐跃这一巴掌奏效了,倒下去的一瞬间,数字跳动。 29.98。 "一!"唐跃和老猫同时大吼,后者的爪子狠狠地拍在键盘上,"走你——!" 时间仿佛停顿了一秒,紧接着微微的震动顺着地面传到他们脚下,随即整个大地都震动起来,唐跃和老猫扭头,透过舷窗,远处的黑暗中突然爆起一团明亮的白色光芒,仿佛有人在水下点燃了一枚燃烧弹,这光芒如此明亮又炽烈,它像剑一样刺破了黑暗,就算是沙暴都无法消弭阻挡。 紧接着轰隆的巨响传了过来,声音比光要慢一步,它压过了昆仑站内的一切声音,四面八方都是轰然的巨响,仿佛有亿万人在同时擂鼓! 唐跃愣愣地睁大了眼睛,他遥望着那团光芒如太阳一样缓缓升起。唐跃可以想象鹰号飞船的发动机喷吐出几层楼高的熊熊烈焰,释放出几十上百吨的庞大推力,这是人类所掌握的最强大的伟力,它怒吼着背负着山峦,顽强地挣脱了火星的引力,四周的一切在这种力量面前都显得渺小。 鹰号飞船,成功发射! "亲爱的爸爸妈妈,我是麦冬,我在火星联合空间站上给你们写下这封信,我在这里很好……" 麦冬怔了怔,又按下退格键把所有的字都删掉了。 "亲爱的爸爸妈妈,我是麦冬,我提笔写下这封信的时候,太阳刚刚从火星的另一头升起,金色的阳光照亮了半个晶体号舱,这里的景色真的好美啊……" 麦冬摇了摇头,再次把写下的话全部删除。 "亲爱的爸爸妈妈,我是麦冬,你们还好吗?我马上就要死了……" 再删。 "亲爱的爸爸妈妈,我是麦冬,我很快就要到你们那边去了……" 再删。 麦冬反复地打字反复地删除,她觉得自己写下的每一句话都不合适,从开头到结尾都不对。 女孩纤细的手指最终停留在键盘上,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分明满脑子都是要说的话,但当她真要动笔开始写时,却茫然地不知该从何处落笔,这就好比你有满腔言语想要向什么人倾诉,抬头环首四顾,却猛然发现天地茫茫,自己孑然一身。 麦冬坐在椅子上,身上绑着安全带,她直直地注视着电脑屏幕,那个光标一秒一秒地闪烁。 麦冬从小到大写过很多文章,写东西一直都是她的强项,但在这姑娘从未写过遗书,更从未试过活人写遗书留给死者,地球已经消失了,她的父母家人朋友同事早就不在了,她在这里写遗书,又能留给什么人呢? 但她仍然想给这个世界留下些什么。 麦冬不知道唐跃和老猫是否真能让鹰号飞船成功把补给送上来,但此刻昆仑站上正在爆发沙尘暴,联络中断,即使麦冬不是专业的飞行专家,她也清楚其中的难度,成功的希望非常渺茫,如果鹰号飞船与联合空间站交会对接失败,那么她就死定了。 麦冬得趁着自己还有一点点力气,可以完整地写完一封信时,把这件事完成。 但是写完之后,又该把这封信发往何处呢? 麦冬的目光落在控制面板上,密密麻麻的复杂按钮和开关。 用空间站上的通信系统,把这封信转化成电磁信号,发往茫茫深空中么? 就像是宇宙中最后一个人的最后一声呐喊,麦冬不知道空间站发出的电波可以传出去多远,由于星际消光效应的存在,弥漫在真空中的宇宙尘埃对电磁辐射有吸收作用,电波会随着距离的延长而加速衰减,最后衰弱到无法携带任何信息的地步。 但这个距离一定是非常非常漫长的,这一束孤独的电波,会带着女孩最后的话,在茫茫的真空中飞行亿万年。 想想就寂寞。 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最寂寞,那么一定是人类发出的最后一束电波了,携带着全宇宙谁也听不懂的语言,从出生到消亡,奔向一个永远都没有尽头的远方。 那么把这封信留在空间站上么? 等到自己死后几年,联合空间站寿命耗尽,坠毁在大气层里,让书信随着空间站一起燃烧,化成灰烬播撒在火星广阔的平原上? 麦冬幽幽地叹了口气,抱紧了自己。 身为联合空间站中最后的一个人,她想写一封信,却不知道该把信留给谁。 宇宙虽大,却再无一处可以安放书信的地方。 没到你真正临死的时候……你永远都不知道死亡究竟是什么东西。 这是发射之前,在地球的酒泉中心,唐跃这个乌鸦嘴跟麦冬说的。 麦冬当时很诚恳地点了头,虽然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她还是把这当做是前辈对自己的告诫,记在了心里。 尽管唐跃当时只是想装个逼。 此刻麦冬伸出手去,仿佛就能触摸到死亡。 金色的阳光落在女孩白皙的脸颊上,以肉眼几乎可见的速度缓缓移动,死亡原来和阳光一样沉默,一样柔软,一样无声无息。 麦冬抬头望向舷窗外,身在晶体号核心舱内,她能看到粗壮巨大的衍架从自己头顶上横穿而过,仿佛某座超级塔吊的吊臂,各种各样复杂而嶙峋的机械附着在衍架上,那些扭曲虬结的部件暴露在真空中,它们分明是二十一世纪的尖端科技,却给人一种十九世纪蒸汽机传动曲轴般的复古感。 再远处是宽阔的太阳能电池板,它们整齐地列成一排,像是古代战船上成排的巨大桨叶,跟随着阳光逐渐偏转,把巨大的影子投在洁白的舱壁上。 这里是火星联合空间站。 距离地球一亿公里。 女孩孤单地漂浮在一亿公里之外的宇宙中,她大概是人类历史上离家最远的游子,而且无家可归。 就在五天之前,她的人生还不是这样的。 麦冬今年才二十五岁,本科浙大毕业,在离开地球之前,她刚刚在中科院拿到了自己的硕士学位。 在申请读博之前,导师建议她尝试参加火星探测任务,以当前最热门的长期航天相关技术作为研究方向,并以此为攻读博士学位的研究课题。 随着火星探测工程的逐渐深入,长期乃至超长期航天任务中的许多问题大规模地暴露出来,并成为航天医学,生理学以及其他学科的热门研究方向。 这有些类似于上个世纪的阿波罗计划,一个耗资巨大的庞大航天计划,能带动全国乃至全世界诸多研究以及产业的进展。 生化环材四大天坑激动万分。 麦冬的研究方向是微重力密闭空间内的生态循环,这是一个牵扯颇多的课题,难度很高,但意义很重大,国内目前还没多少人做这个方向,麦冬希望自己能做出成果来。 说实话她本来没必要吃这个苦头,参加火星考察任务危险系数极高,条件艰苦,飞上太空乍看上去浪漫,但新鲜劲一过生活就极其枯燥,而且一来一回至少要两年时间,跟坐牢似地完全脱离社会两年,对于一个年轻姑娘而言,简直就是浪费生命。 麦冬那么多同师门的师姐师妹师兄师弟,谁都没想过要去火星,所有人选择的都是简单轻松的课题,准备发发文章刷刷影响因子,混个文凭好毕业,谁会那么傻? 好好的舒服日子不过,冒着生命危险跑到鸟不拉屎的火星上去? 万一要是飞船出事了,回不来了怎么办? 为科研献身? 你那么高尚你咋不去呢? 最后只有麦冬一个人傻乎乎地联系了酒泉中心,参加了选拔和训练。 这个看上去软萌单纯的妹子,以莫大的坚韧与超人的毅力通过了考核,成功入选本批火星考察的队伍,成为唐跃的同事。 得知入选的那一刻,麦冬真是高兴坏了。 她在猎户座以及联合空间站上得到了一小块实验区域,用来安放她的培养箱,箱子里是一批植物种子。 在猎户座飞船前往火星的这大半年里,麦冬就照看着这些脆弱的植物种子,看着它们生根发芽,长大开花,一代一代地繁殖下去。 麦冬原本的打算是火星任务返程之后,就拿着收集到的数据把论文搞定,然后去申请博士学位。 如果不出意外,半年之后,麦冬就会回到地球,顺顺利利地拿到自己的学位,欢欢喜喜地博士毕业。 多么美好。 麦冬把手轻轻放在键盘上,开始打字,她把题头写了出来。 "亲爱的麦冬小姐……" 她最终决定把这封信写给自己。 既然这封信无处可去,那么不如写给自己好了,这是一封自己留给自己的遗书。 "亲爱的麦冬小姐: 早上好,这是今天的第十一个日出,阳光很明媚,生活很美好,就是肚子很饿,空间站里播放着钢琴曲《寂静之声》……" 麦冬抬起头,玻璃舷窗倒映出女孩苍白瘦削的脸庞,一双漆黑的大眼睛很澄澈。 她笑了笑,想象着舷窗背后是另一个自己,她正在给玻璃后头的麦冬写信,而那个麦冬也在给自己写信。 "……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个聪明漂亮的姑娘,说真的,我再也没有碰到过比你更优秀的同龄人了,各方面都很完美,比周围的其他人强——一大截。" 女孩俏皮地笑,稍稍有点心虚,这文字稍显得自恋,不过既然是写给自己的话,那么她也不介意多夸自己两句。 "……空间站现在仍然联系不上昆仑站,沙尘暴还在继续,我很担心唐跃先生和猫先生,不知道他们究竟怎么样了呢?鹰号飞船发射成功了没有?无论计划最终的结果如何,我都希望他们能安然无恙地活下去,唐跃先生是个好人,猫先生也是个好人……好猫,他们都很照顾我。" 麦冬顿了顿。 "……我在一亿公里之外遥望,宇宙真是无法想象的大啊,卡尔·萨根先生曾经说过:我们都是星尘,这一刻你活着,就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你生活在这个星球上,呼吸着它的空气,饮用着它的淡水,享受着距离我们最近的那颗恒星的温暖,你的基因时代相传。 回溯到更久远的时空中,你身体中的每一个细胞,组成细胞的所有元素,都诞生于一颗恒星的巨大熔炉之中。" 麦冬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信,时间在女孩的指缝里悄悄地溜走,空间站绕进了火星的背面,太阳再一次落下,火星的地平线像庞大的山峦那样升起。 女孩幽幽地出了一口气。 "太阳又落下去啦,一个小时之后,它还会再升起来…… 最最亲爱的麦冬小姐。 宇宙无垠,时间无限。 在这广袤的空间与漫长的时间里,能与你共享一段人生,是我这辈子最大最大的幸运。" 这也太扯淡了。 这真的太扯淡了。 唐跃的大脑很僵硬,每一个环节他都想不通。 "唐跃,我知道你无法接受。"老猫低声说,"但这是现实……" 宇宙内的熵永远增加,时间只会朝一个方向流动,现实之所以残酷,是因为任何人都没有重来的机会,即使你只错过了一个普朗克时间,那么后果也已铸成。 你将不得不面对接踵而至的残酷结局,以及永无止境的悔恨。 唐跃抬起头,望向头顶的黑暗。 他知道在自己头顶之上三百多公里的深空当中,那两台小小的飞行器正在艰难地相会,一点一点地靠拢。宇宙何其之大,千亿光年,他们却要在广阔无垠的虚空中画出两条恰好相逢的曲线,差之毫厘就是失败,这是联合空间站的命运,是鹰号飞船的命运,也是麦冬的命运。 唐跃酝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扯开嗓子大喊。 唐跃喊得满脸通红,拼尽全力,声嘶力竭。 尽管这个黑暗的世界当中无人能听到他的呐喊,一个蝼蚁般的男人在宇宙中孤独地嘶吼,又能改变什么呢? 在这场生死攸关的任务中,唐跃是唯一的观众和助威者,但他无力扭转局势,无力改变结果,他的声音甚至都传不出五米远。 世上再没有比这更愚蠢的行为了,这个男人在风暴的荒原之茕茕孑立,可笑地放声大喊。 却喊得不屈不挠,如铁如钢。 超级大臂得到指令,陀螺仪稳定姿态!电机与马达开启!它就像是拍电影时架设摄影机的摇臂,开始紧贴着鹰号飞船同向移动,方向已经锁死,移动线路是非常严格的直线,在接下来五秒钟内,麦冬与鹰号飞船的相对速度为零! 麦冬探身,奋力地把手伸向登陆器的外壳——紧急逃生舱门就在眼前,近到触手可及,只要她抓住它,就能抓住鹰号飞船,就能抓住自己的命运! 女孩忽然怔住了。 她没能触摸到鹰号飞船。 她够不着。 麦冬的手短了,之前测量距离和角度时还是出现了一点小小的误差,这个误差只有微不足道的五厘米。在通常情况下,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毕竟人非机器,一丁点小误差无伤大雅。 但此刻麦冬的手与鹰号飞船之间就隔着这五厘米。 有时候生与死之间就隔着五厘米。 · · · 超级大臂与鹰号飞船同步移动,它们在这个半径七十米的大圆内移动,大臂很快就要跟不上登陆器的速度了,两者之间同步的时间只有五秒钟。 五秒钟有多长? 肺部能舒张两次,吸入六百毫升空气。 心脏能搏动五次,泵出三百七十五毫升的血液。 大脑能想象出某个爱人的音容笑貌,然后指挥下丘脑与垂体分泌多巴胺。 声音能传播一千五百米。 地球能移动一百五十公里。 光能跑出一百五十万公里。 宇宙能膨胀一百五十万光年。 全宇宙的五秒钟,足够诞生一万颗星辰,一个人的五秒钟,足够他爱上另一个人。 或者做出一个决定。 这世上有多少足以改变历史的决定,是在五秒钟之内做出的? "猫先生!"麦冬咬牙大喊,"解开平台锁定!" 老猫吃了一惊,二话不说,立即解开锁定,"锁定解除!" 女孩紧紧地攥着安全索,拼尽全身力气,朝着火星,朝着茫茫深空,朝着鹰号飞船,奋然一跃! 人类到底还是太脆弱的生物,对恶劣环境的抵抗能力太低,环境温度如果超过九十摄氏度,普通人最多只能坚持二十分钟,低于零度就足以冻死一个成年人,这期间不到一百度的区间就是人类生存耐受范围。 在宇宙间下至-273 的绝对零度上至千万度热核聚变这巨大的温度跨度中,人类狭窄的耐受区间着实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一线,这或许也说明生命的存在仅仅是夹缝中的奇迹。 它戴上头盔,站在昆仑站的大厅中央驻足了几秒钟,接着打开气闸室的舱门。 这漫长的一天终于要过去了。 但老猫能预见到,他们所面临的苦难与挑战才刚刚开始,前路茫茫,不知通往何方。 但苦难再多又怎样?宇宙中的熵增不会逆转,时间只会向前流动,这世上没什么东西能在原地驻留,你不往前走,时间会推着你往前走。这就好比是唐三藏西天取经,离开长安城,观音菩萨跟你说此去漫漫十万八千里,途径九九八十一难,盗匪挡路,妖魔横行,各个都吃人不吐骨头。 你眼见着前方艰难险阻,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难道还能背着包袱牵着白马回去跟皇帝哥哥说这活我不干了? 如果这是一局RPG游戏,那么自你踏出新手村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有退路了,你再怎么往回跑,也只能卡在屏幕边缘上原地踏步。 老猫踏进气闸室,反手关上了舱门。 "唐跃?唐跃你还活着么?没死就吱个声啊,死了也吱个声。" 频道中无人应答,看来是已经不省人事了。 老猫耸耸肩,虽然说唐跃是比小强还硬的命格,但你要是把小强放在室外,它也活不过五分钟。 它要去把唐跃扛回来。 还要把电池板收回去。 还要检查昆仑站的状态,检查剩余物资的数量,检查电力能源的剩余,检查这个检查那个,各种鸡零狗碎的小玩意。 看来不管是在地球,还是在火星上,麻烦琐碎的小事永远都干不完,生活永远都是由鸡毛蒜皮的小事组成的,老猫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个管家。 或者是个老妈子。 它虽然是一只猫,却拥有一颗很八婆的心。 无论地球是否毁灭,是否天崩地裂,该过的日子还得过,王朝更迭江山易主,看上去轰轰烈烈,终究抵不过炉膛锅灶柴米油盐,这世上最大的冒险始终都是生活。 就算天在你面前塌了下来,饭桌上的筷子,该动还是得动不是。 后面的日子还长着。 这三个月以来,唐跃不止一次地跟老猫讨论过地球消失的原因,他们提出了诸多假设,但最后都推翻了——他们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原因能让一颗质量六十万亿亿吨重的巨大球体人间蒸发,这种超自然的现象完全超乎唐跃老猫的想象,人类目前所掌握的物理学不支持这种推断。 人类目前所制造过威力最大的武器,是AN 602,它还有一个家喻户晓的传奇绰号——大伊万,这是一枚五千万吨当量的氢弹,冷战时期凶悍的毛子们把它引爆在了北极圈内的新地岛上,那东西爆炸时掀起了六十公里高的蘑菇云,威力相当于二战时期消耗总弹药量的十倍。 热核聚变确实是人类目前所能掌握的最大威力的能量释放方式,物理学家们把原子核内部的力量解放出来,这是革命性的进步,人类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与掌控由此迈上了一个新台阶。 但太阳已经在那里默默地聚变了五十亿年, 从宇宙的大尺度上来看,聚变实在是太常见的反应,如果木星的质量再增大十三倍,它的内部也会因为巨大的引力而发生氘聚变,从一颗巨型气态行星变成一颗褐矮星……人类所掌控的力量还远不足以撼动星球。 "如果存在生物,那么火星上也有可能存在过文明?"麦冬问。 "麦冬小姐,这个可不好说。"老猫耸耸肩,"智慧和文明从来都不是进化的目标,生物进化的目的是为了更好地适应环境,而非长出更发达的大脑,你何必一定要把智慧视作高等生命的标准?在进化和生物学的角度上,最成功的生物从来都是最适应环境的,而非脑容量最大的——在中生代的地球,大型爬行动物智商不高,但这不妨碍它们霸占全球。" "我只是觉得,如果火星上也存在过文明的话,那么这一切就变得很浪漫了。"女孩说,"我们面对的就不再是一颗没有生机的死寂星球,而是某个古代文明留下的遗迹。" 唐跃一愣,低头往脚下看,他想象着火星车驶过的地表之下,埋藏着如古罗马万神殿那样巨大而宏伟的建筑,他们正在经过某条宽广笔直的大道,而在数万年前,火星文明的居民们在这里朝拜自己的神明。 "就算存在文明,我们也很难看到他们的遗迹。"老猫悠悠地说,"唐跃,你往左边看。" 唐跃依言,站起来往车子的左边眺望。 在荒原的尽头,有层层叠叠的深红色山丘,它们犬牙交错,遍布沟壑。 "你看到了什么?" "沙子,荒原,还有线形排列的山丘。" "那是雅丹地貌。"老猫问,"你们知道什么是雅丹地貌么?" "风蚀地貌?"麦冬说。 "就是风蚀地貌,你们所看到的那些像龙背一样起伏的岩石山峦,都是风蚀的结果,在这个星球上,没有什么力量比风沙流水更强大,无论什么文明建立起多么高大坚固的建筑,都会在漫长的时光中被刀割一样的气流侵蚀破碎,最终化作漫天的黄沙。"老猫淡淡地说,"最缓慢最无声的力量向来都是最强大的。" "这世上没什么可以敌得过时间,一个发展了万年的文明,一千万年就能抹平它的一切痕迹。"老猫接着说,"但在地质年代的巨大尺度上,我们一般都用亿为单位来计算时间……什么王朝霸业什么文明硕果,最后都是沙子。" 唐跃和麦冬都陷入了沉默。 他们不知道该说什么,以人类的渺小去丈量时间的尺度,总是让人心生敬畏。 老猫顿了顿,开口高声吟诵: "客自海外归,曾见沙漠古国。 有石像半毁,唯余巨腿,蹲立沙砾间。 像头旁落,半遭掩埋,人面依旧可畏。" 唐跃一愣,不知道老猫在说什么,麦冬在他耳机中小声提醒这是雪莱的诗句,出自著名的《奥西曼提斯》。 老猫拔高了声音。 "那冷笑,那发号施令的高傲, 足见工匠看穿主人的内心, 才把石像刻得神情惟肖, 而石像之手与石像之心,早已化作灰烬! 底座之上大字在目: 吾乃万王之王是也,盖世功业,敢叫天公折服!" 火星流浪狗在死寂的茫茫荒漠上前行,沙砾遍地,老猫的声音变得苍茫浩瀚,唐跃望着满眼风沙,心中也顿起苍凉。 但老猫的声音又缓缓低落下来,如泣如诉,如一曲挽歌。 "此外无一物,但见废墟周围, 寂寞平沙空莽莽, 伸向荒凉四方。" 昆仑站。 夜幕已经降临,天空中群星璀璨,没有人造的光污染,站在火星表面上能看到一条壮丽的银河从头顶上横跨而过。 如果没出这么多破事,火星上确实是个能洗涤心灵的地方,有人说昆仑站是人类社会中与宇宙最接近的地方,也有人说前往昆仑站是一次朝圣之旅——确实也有人是抱着这种想法来参加火星任务的。 在过去十几次登陆任务中,不少专家都是虔诚的基督徒,他们不辞千万里来到昆仑站,一方面是为了科学真理,另一方面是为了拉近自己与上帝的距离。 但这群人回地球后多半就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 真正踏上另一颗星球给予了他们太大的震撼,人类第一次用自己的双脚丈量了这个世界的宽广,他们开始怀疑衍生于人类自身思想的那个上帝是否真有能力创造出这样一个宇宙——上帝创造一切,或许是一种非常傲慢的人类中心论。 "老猫。" 唐跃坐在舷窗边上,托着腮往外望。 "嗯?" 老猫靠着桌子,翘着二郎腿,闭目养神。 "上次麦冬跟我说,想给人类文明留下一点记录。"唐跃扭过头来, "写个回忆录什么的,你认为怎么样?" 老猫睁开一只眼睛。 "我问你,毕加索是哪国人?" 唐跃愣了一下,毕加索是哪国人?这个初中历史课上好像教过?不过年代太久远,他已经记不清了,唐跃知道毕加索是个著名艺术家,但这个人是什么年代哪个国家的他就不知道了。 唐跃努力回忆了一下。 好像是个欧洲人,还是个古代欧洲人。 可能跟达芬奇同一个时代? "他的全名是什么?"老猫接着问。 唐跃:……姓毕名加索? "毕加索到1973年才去世,他的全名是巴布洛·迭戈·荷瑟·圣地亚哥·弗朗西斯科·德·保拉·居安·尼波莫罗·克瑞斯皮亚诺·德·罗斯·瑞米迪欧斯·西波瑞亚诺·德·拉·山迪西玛·特立尼达·玛利亚·帕里西奥·克利托·瑞兹·布拉斯科·毕加索。" 老猫摇了摇头,闭上眼睛。 "连毕加索的名字都记不住,还想给人类文明作传?洗洗睡吧。" "你知道Khodovarikh气象站和斯拉瓦的故事么?"老猫问。 "那是什么东西?" "它曾经是俄罗斯伯朝拉河边的一座气象站,位于北极圈内,那是世界上最偏远的气象站,它距离最近的城镇都有直升机飞行一个小时的路程。"老猫说,"斯拉瓦是气象站中唯一的一个观察员,他在那座气象站内工作了十三年,唯一和他作伴的就是一只鹦鹉。" 唐跃愣了一下。 "后来有一位摄影师去Khodovarikh气象站拜访了斯拉瓦,那是在2014年,斯拉瓦当时已经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了,摄影师惊讶地发现气象站内的时间仿佛定格了——墙上贴着苏联时代的墙纸,没有电话没有网络,斯拉瓦使用摩尔斯电码与外界联络。"老猫接着说,"那根本就是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只有一座旧灯塔,一个老人,和一只鹦鹉。" 唐跃想象着一个老人守着漫漫的长夜,坐在昏暗的灯光下听着收音机中的广播,与繁华喧闹的外界遥隔冰天雪地千山万水。 在某些事物身上,时间总是流逝得很慢,光阴无法留下痕迹,比如说老人,比如说墓碑,在北极圈内甚至连昼夜更替也很慢,在漫长的极昼和极夜里,那个名为斯拉瓦的老者守着一堵墙,一只鸟和一座旧灯塔,过着常人无法想象的生活,安静淡然地留在原地。 "老爷子真牛逼啊。"唐跃轻声说。 "其实我觉得寂寞和单身是一样的。"老猫又捅了唐跃一刀,"时间长了就习惯了。" "他没有想过离开么?"唐跃问,"那个斯瓦拉。" "他是气象观察员么,气象观察员就是这样的职业,经常深入常人所无法抵达的恶劣环境中,比如说与世隔绝的极地观察站,或者驾驶飞机深入飓风的风眼,乘坐飞船到火星上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也是观察员,和斯拉瓦是同一类人,你们都是守望者。"老猫说。 唐跃一怔,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叫守望者?" "火星之上,我们坐下来观看,我们将看到什么?"老猫高声说,"我们能看到一粒微不足道的浮尘——但你所爱的每一个人,认识过的每一个人,听说过的每一个人,历史上的每一个人,都在它之上过完了自己的一生!" "我们历史上所有的欢乐与痛苦,千万种自以为是的宗教,各不相同的意识形态,千变万化的经济思想,所有的猎人与强盗!所有的英雄和懦夫!所有文明的缔造者与毁灭者!所有的帝王与平民,所有恋人,所有父母与孩子,所有伟大的发明者与探索者,所有的政客,明星,领袖,所有的圣徒和罪人,都曾经生活与此处——一颗悬浮于阳光之中的微尘。" 老猫不知道在背什么台词,声音慷慨激昂。 "你看到的是地球,是全人类,是一切的道德与罪恶,一切的种族与肤色,你是人类历史上唯一一个守望全人类的人。" "真是不可思议。"唐跃坐下来,身上裹着毛毯,"一台被人们遗忘了五年的探测器,居然还在顽强地生存……你不是说它被沙尘完全覆盖,电力彻底耗尽了么?" "切洛梅号上有一块表,这块表可以走十年。"老猫解释,"按照切洛梅当初的设计,一旦电力储备下降至危险线以下,探测器就会进入休眠,关闭电脑以及一切耗电机构,但那块表还会接着走下去,它会定期唤醒电脑,一旦太阳能电池板得到充电,探测器就会从长眠中苏醒……你还记得三个多月之前那场风暴吧?" 唐跃点点头,他当然记得那次席卷了昆仑站的超级风暴,差点让鹰号飞船发射失败。 "风暴可以扬起沙尘,同时也可以卷走沙尘。"老猫说,"三个月前的那次风暴很有可能刮走了切洛梅号电池板上的尘土,让电池板重新开始充电了,所以探测器就从长眠中苏醒,继续工作了…… 机器就是这样的东西啊,只要你们不抛弃它,它就永远不会抛弃你们。" 等一切都整理好,太阳已经西斜了。 唐跃绕着火星流浪狗走了几圈,一边检查一边思索,他就像是个临行出门前的旅人,尽管已经收拾好了行李,还是止不住地反复检查,生怕落了什么东西。 "七天之内能赶回来么?" "我尽量。"老猫拍了拍唐跃的肩膀,让他蹲下来,"你待在昆仑站内不要作妖,不要乱吃东西,不要乱喝水,不要乱折腾电器,不要拆OGS和RTG,不要修成正果,一定注意安全。" 唐跃点点头。 "等我回来。"老猫用额头碰了碰唐跃的面罩,"Good Luck." 老猫转身爬上火星流浪狗的驾驶室,发动了汽车,流浪狗震动着缓缓起步,车头扭转,拖着板车和电池板驶向无边的大漠。 唐跃站在车库门前目送老猫的远去,那辆拖拉机在戈壁滩上蹦跳颠簸,直到它的背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一片红色的落日中。 唐跃直起身子,环顾四周一圈,三十块电池板整整齐齐地摆在电池农场里,不远处是鹰号飞船的下降级和车库,百米之外就是小小的昆仑站,唐跃的世界可以说极大也可以说极小,说大是因为火星上就他独身一人,整个星球都是他的,天地旷缈,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说小是因为唐跃去哪儿都是死,他只能生活在昆仑站周边这小小的地域内,在资源与补给断绝的情况下,他所拥有的只是这么一个注定破败荒废的世界。 唐跃用力把铲子插进坑头的土里,竖起的长柄看上去像是座墓碑。 虽然说是出门进行每日的例行工作,实际上唐跃在搬完电池板后就抄着铲子开始挖坑了。 他挑了个风水宝地,距离鹰号飞船不远,地势平坦,前头有一条浅沟,后头有一座山坡,在风水上这就叫"前有照,后有靠",是适合葬人的地方。晋代风水家郭璞在《葬书》中说"风水之法,得水为上",不知道这一套在火星上能不能行得通,这鬼地方早几千万年就没水了。 唐跃挖了一条浅坑,他用步长量了量,大概有两米长,半米的深度,躺个人进去还是绰绰有余。 这就是他给自己准备的坟墓,万一哪一天唐跃真的瘫痪倒地了,他就爬到这个坑里来躺好,然后切断明光铠的氧气和电力,在无人知晓中安静地死去。 唐跃坐下来,环首眺望,觉得躺在这个地方视野还蛮好,左边不远处是鹰号飞船,右边就是昆仑站,三个老伙计互相离得都不远,还能有个照应。可以想象唐跃死后他的尸体在低温干燥中应该能保存很长时间,如果打开舱外服,用不了太久唐跃的尸体就会干得和木头一样。 至于墓志铭什么的,也不用写了,反正写了也没人会看到。从地球消失的那一刻起,唐跃叫什么名字已经不再重要了,他是这个星球上唯一的地球生物,唐跃已经不再需要名字来作为代号,把自己和其他人区分开,他本身就是独一无二的。 唐跃起身返回昆仑站,也不拔铲子,他就把铲子留在这里当个记号,以免以后不好找。 什么样的人才会用一把铲子作为自己的墓碑? 那大概是世界上最后一个人。 唐跃回到昆仑站中时,麦冬已经在扫描图片了,卫星照片的编号从四千涨到了四千五百,搜索老猫的踪迹也成了麦冬的每日例行工作。 "早上好唐跃,今天这么早么?"麦冬的双眼离开屏幕,"今天的工作都完成了?" "早上好。"唐跃点点头,顿了几秒钟,"麦冬,我可能活不长了。" 女孩手一抖。 "你……你在说什么啊?" "地球消失之后,我浑浑噩噩地过了很长一段日子,活得像个行尸走肉。" 唐跃脱下明光铠,在椅子上坐下来,搓着双手取暖。 "我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干什么,更不知道自己活在这世上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反正地球都消失了,七十亿人都没了,再多一个或者少一个人又有什么区别?" "我不敢想地球,不敢想地球上的人,我只能在日复一日的重复工作当中麻木自己,因为我害怕自己会崩溃。"唐跃低声说, "你能体会到那种人生无望的感受么?我以前觉得上天让我幸存下来,或许是有什么重任要落在我的肩上,但后来我认为自己可能只是一堆厨余垃圾,被遗忘在了宇宙的角落里。" "唐跃……不要这么想,只要我们活着,就还有希望。" "没多大希望了,我的身体状况很糟糕。"唐跃摇了摇头,挽起衣袖,让麦冬看自己手上的淤青和血点, "我现在全身的皮下都在出血,这是坏血症的迹象,可能再过半年,我就会陷入瘫痪,一旦失去行动能力肯定是生不如死,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就会主动结束自己的生命……坟墓我已经挖好了。" 麦冬瞪大眼睛捂住了嘴。 "我挑了个风水宝地,左青龙右白虎,聚集天地精气,如果我的尸体千年不腐,说不定还能变成一个大粽子呢。"唐跃笑笑,"然后从坟墓里爬出来,在火星上蹦蹦跳跳。" "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唐跃逐渐收敛了笑容,合着手掌抵住鼻尖,深深地叹了口气。 "有时候我躺在床上,看着屋顶,很长时间都睡不着,我想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早一天死和晚一天死,两年后死和明天死又有什么区别?" 麦冬慢慢低下头去,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唐跃,她自己的情况和唐跃一模一样,对这个年轻女孩而言,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但我还不能死啊,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那只见鬼的猫怎么办?"唐跃笑笑,"我怎么能丢下你们不管呢?" 麦冬咬着嘴唇点点头。 "所以我要自救。"唐跃抬起头,咬着牙说,"无论老猫能不能回来,无论温控系统能不能修好,我都必须自己拯救自己!" 他决定不再等老猫了,老猫能不能回来都还是个未知数。 他要尽最后的努力,救自己一把! "这么难吃的东西,居然也能竞标成功?"麦冬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是个新人,没有吃过那么惊天地泣鬼神的饼干。 "因为厂商是个关系户,和后勤部门有非常深的利益纠葛,冷制法饼干当年还是个国家重点专项,底下的人在这个项目的经费里捞了一千多万。"唐跃解释, "这件事曝出来之后,集团的一二把手都进去了,罪名是受贿和巨额财产来源不明,据说金额超过两个亿。" 麦冬惊叹,作为一个小小的考察队员,远在上亿公里之外的火星轨道上,再听到这些地球上的幺蛾子,真有一种作看客的感觉。 火星登陆计划当中这些乱七八糟的利益关系她也有所耳闻,但她并不关心,对麦冬而言火星计划是人类文明发展史中一颗璀璨的明珠,是一座伟大的里程碑,但对于地球上的某些人而言,火星计划是一座巨大的金矿,是一夜暴富的契机,从中捞到万分之一的好处都能赚得钵满盆满。 再宏伟的奇迹底下,都有扭曲的蛆虫和阴影。 并不是所有人都在仰望星空。 高压钠灯把男人的影子投在塑料薄膜上,他紧紧抱着水槽仿佛抱着自己的孩子,这是漆黑的火星荒漠中唯一的一盏孤灯,微小而又明亮。 · "唐跃?唐跃……情况怎么样?" 麦冬看着那个男人忽然就瘫坐在地板上,仿佛失去了浑身的力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