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泪

　　刘大锦
　　一
　　天快黑了，爷爷还没有回来，八岁的孙女儿在家望着去区公所的路，期盼着爷爷早点归来。早上被抓走的时候，爷爷没有吃饭，不知爷爷饿的怎样？把爷爷打的如何？想到此，孙女儿双眼噙满着泪花，呆望着爷爷回家的路。
　　终于，爷爷回来了，被几位穷人扶回来的。孙女儿廋嫩的脸上流下两行泪，忙不得地跑前去搀扶。哭着问：‘爷爷，今天您没有吃饭啊！他们打您了吗？’几位穷人说：‘二女子不要哭，我们升平老爷吃饭了，有我们在，谁都不敢动他。把你爷爷送回来了，我们走了。’说着，几位穷人就离开了。
　　爷爷什么都不方便，他是个瞎子。孙女儿帮爷爷吃过饭，洗漱完，就扶爷爷去睡了。
　　爷爷拉着孙女儿的手，抚摸着孙女儿的头，老泪纵横，一肚伤心语，两行心酸泪。凄惨地说道：‘孩子啊！爷爷对不起你啊！双眼失明了，多亏你照顾我！孩子，你八岁了，也算长大了，爷爷老了，有些事记不清了。你的生辰八字自己记住啊！等我老了，我们郑家就再也没有人记住你的生辰八字了。’
　　孙女儿，流着泪，点点头，说道：‘爷爷您说，我长大了，会记住的。’
　　爷爷说：‘孩子，你受苦了，我们郑家衰败了，你还有四个月才出生，你爹就走了，你妈也就痴呆了，你生下来就指望你的三爹（郑文超红军）了，可是，他在腊子口战场上又牺牲了。娃啊！你以后就只能吃百家饭了。靠大家养活你了。’
　　孙女儿说：‘不，我不吃百家饭，我自己能养活自己的。’
　　爷爷说：‘你的生辰八字是癸未年正月初一卯时，这一天，全中华儿女都给你庆祝生日，你的命还是很好的。’
　　爷爷说：‘命再好，要靠你自己修造啊！新社会不是我们地主家庭的天下了，今天武装部，工作组的人批斗我，下面所有的穷人反对，穷人们都说我的好，还给我找来椅子，端来开水。记住啊！你要多作好事，多行善事，要学会坚强，你才能生存下去啊！不许哭啊！’
　　孙女儿点头说：‘爷爷，我记住了，今生我一定作好事，像您一样，也成一个大善人。’孙女儿此时泪眼忧伤，神情呆滞。
　　二
　　把她绑起来，把她绑起来，她是个流窜犯，不要让她跑了，抓住她。
　　‘侯书记！侯书记！’
　　侯书记路过一座庙宇前，好像有一个微弱的姑娘的声音在叫他，不会听错吧？他又继续向前走，总觉得还是有这个声音。侯书记停下脚步四处看了看。突然发现庙宇的柱头上，捆绑着一个瘦弱的小姑娘，呆若木鸡，只有两只眼睛水汪汪地望着他。侯书记一惊，这是咋回事呢？侯书记走过去，姑娘的泪就像泉水一样流出来。侯书记连忙解绳松膀，详细询问‘你是哪里的姑娘？’小姑娘说：‘我是歧坪区郑家坪的，来白驿镇哥哥家看嫂子。’‘他们为什么要绑你？’侯书记又问。姑娘说：‘他们知道我来哥哥家，说我是地富子女，要把我绑起来。’侯书记又问姑娘今年多大啦？姑娘说十二岁了，又问姑娘：‘你怎么认识我的？’姑娘说：‘几年前，你在我们家吃过饭。’
　　侯书记把小姑娘解下来，小姑娘一下滚在地上，因为手和脚都失去知觉，麻木了，站立不起来。姑娘爬在地上给侯书记叩头道谢。侯书记扶她起来，小姑娘脸上有两行风干的泪痕。侯书记扶着姑娘离开了寺庙。
　　三
　　妈妈在想，小叔子（我的二爹）昨天说，你个地富子女，嫁到我们家来，简直丢脸，早晚我要收拾你。这句话，妈妈捉摸着，心中有些寒意。过了几天，妈妈到山上割草，小叔子同路去放牛。牛跑了，小叔子用石头去追打，却故意返回打来一个石头，正好打在妈妈的脸上，妈妈半边脸都肿起来了。妈妈还是坚持割了一背草，终于背回家。爷爷（刘永定）看见了，总问咋回事？妈妈落着泪，也不说话。怎么说呢？爷爷是聪明人，他知道咋回事。中午，小叔子（我的二爹）回来了，爷爷把他关在房间当牛的打。并告诉他：‘你的大嫂，郑永莲，虽是地富子女，有家教，有修养，有品德。是郑升平老爷的后代，是大善人家的后代。用称称，比哪个都重。你不尊敬她，还打她，你是啥东西？’爷爷狠狠教育他一顿。从此收敛多了。妈妈今生来到刘家不知流了多少的泪？受了多少的委屈啊？
　　四
　　每天出工，在队上干活。晚上回到家，大队要搞演出，在每个队选聪明的，漂亮的年轻妇女参加。把妈妈选上了，妈妈从小在娘家就是演剧的，虽然是地主家庭，但是个个都有才华。同她三妈，四妈，姐姐，哥哥等到村上，镇上去演出。来到刘家，在我们八一村，妈妈的演出是一流的。父亲不许妈妈演出，村委说不去演出，就扣分。妈妈演出完，回到家还受父亲的委屈。人真难活啊！逢人饮泪装欢，背地凄然泪下！
　　在哪艰苦岁月，没有饭吃。无米下锅，妈妈很聪明，就把苎麻头从地里挖起来，做成面条，真好吃。可是父亲总说不好吃，而且还打妈妈。一个家，无钱，无粮本是男人们的事。可是我们家啥都是妈妈操心。辛辛苦苦好不容易做一碗饭，父亲还嫌弃。妈妈流着泪，端着碗去镇上，找领导评理。后被一位老奶奶劝回来。妈妈抱着我痛不欲生，伤心地说：‘我想去自杀！可是不忍心留下你。怕我走后，儿啊！你体弱多病，咋活啊？’多少次妈妈望着河边想到自杀，可是看见我在她身后，只好艰难地回来了。
　　有时，妈妈把饭碗端到父亲的跟前，父亲将这碗饭砸在地上，碗也碎了，饭也一地。他理直气壮地说：‘老子不端这种碗。’妈妈说：‘家中就那几个细碗，来个客人用。我们买不起啊！’父亲说：‘老子就是客人，你每天把老子当客人伺候。’
　　身为地富子女的妈妈，在外受气，回家受屈。没有饭吃，没有钱用。想自杀，却不忍心留下多病的儿子。这就是我的娘，我的妈妈，人勤无回报，心善受人欺。
　　五
　　妈妈流着泪，来到舅爷家，声泪俱下，向舅爷倾述多年的苦。跪地述说：‘舅舅，我来刘家这多年，为人处事，你是知道的呀。凭什么分家，就给我分了个偏房。老二，老三都是正房。我对刘家是有恩之人啊！’舅爷把妈妈拉起来。
　　妈妈说：‘自从爹（刘永定）病了，刘家田（我父亲）又外派了，家里一切事都是我打理，到登高蔺医生家给爹拿药，回来天都黑了，没有渡船，我脱掉裤子，从滩上趟水过河，冬天的河水冻得我差点被河水冲走。有时半夜爹腿疼的厉害，我就打着火把到水田里给爹捞青苔回来敷在他腿上。’
　　‘有时腿化脓了，我就和大姐刘家慧用口给爹吸脓。我一个百家门上的儿媳妇这样孝敬老人，天下还有哪个像我这样啊？’
　　‘爹临死时，不忍心留下一坑头娃，就离开人间。我主动告诉他，我说爹，您老人家就放心去吧！我发誓，一定帮助妈把弟弟妹妹养大成人啊！我说道做到，您就宽心去吧！不要再折磨自己了。最后，爹叫我三声儿，才离开的。’
　　‘舅舅，我过来整整十年才分家，把弟弟妹妹都养大成人啊！幺妹刘淑碧最小才7岁，幺兄弟刘家安才8岁多，我帮助妈把他们养大成人。帮助刘家菊、刘家安两兄弟成家，出嫁三个妹妹，帮助妈安葬爹。大凡小事都有我操心帮忙。为什么这次分家对我有偏心？’
　　舅爷说：‘你妈确实不对，我找他谈。你在刘家确实吃苦不少，也受了一些委屈，是个很孝敬的媳妇，舅舅知道，这次我替你做主。’
　　六
　　那年月，年一过，就没有饭吃了。每个家庭都有一个吃救济粮的本本。红本本的人吃了国家的救济粮不还，绿本本的人吃了是要还的。我们家是绿本本，吃了没有粮还，吃不起就不吃，所以我家早早地就没有饭吃了。
　　一天，妈妈问我肚子饿不饿，我告诉妈妈：‘刚才我在狗碗里看见7颗胡豆，我剥去皮吃了，现在不饿了’。妈妈的泪一下就流出来了。为了求生，妈妈和幺娘（刘淑碧）到山上去打松花面。她们两姊妹好不容易拉弯一颗松树，妈妈坠着树尖，幺娘爬在树上采松花粉。由于妈妈肚子饿，没有力气，松树尖从妈妈手中滑脱了。松树一下把幺娘甩出去了。吓得妈妈赶忙跑去看幺娘，两姊妹抱头痛哭。
　　回到家，妈妈又去河边看自家地里蔬菜长的怎样？正好有头牛在吃，妈妈赶忙把牛打走。可是，过来一个大小伙子，按倒妈妈就打，说老子的牛吃你地里的菜咋了？你凭什么打我的牛？你个地富子女，地主婆娘，老子今天要好好教训你。妈妈的哭声惊动父亲，父亲跑过来打了这小子。他是队长的儿子。后来，队长找来大队干部，非要父亲赔钱。妈妈流着泪说：‘打伤的是我，他伤哪里了？凭啥赔钱？’队长凶光恶语，依权仗势，大声吼道：‘老子的儿子是你地富子女摸的吗？真是晦气。这年代打你地富子女，天经地义，任何人都可以打你，你地富子女家庭还想翻身吗？’
　　后来，不知父亲赔了多少钱，本来家里穷的叮当响，这怨气全撒在妈妈身上。妈妈饿着肚子，流着泪，受着气，伤着心，无处哭诉，无处伸冤，因为这就是当时的人间。
　　七
　　妈妈背着五双新做的布鞋，走十多里路来到白驿舅母家。每年快过年的时候，妈妈都要提前给舅母和四个娃娃做好五双新布鞋。说新也不新，因为做鞋的布都是这家那家找来的，不过妈妈做的很结实，千针万线，希望他们能穿一年。
　　舅母看见妈妈送布鞋来了，高兴得两眼泛起了泪花。接过妹妹手中的鞋，亲亲地望着妹妹，半天才说了句‘你脸上是咋的了？’妈妈笑着说：‘没事，嫂子。刚才不小心擦了下。’舅母哪里知道啊！妈妈请了半天假，下午还要赶回去出工。由于一路走的快，不小心摔了一跤，跌倒在路边的山坡上，妈妈好不容易才爬上来。
　　这时，舅母的大儿子跑过来，亲热地拉着妈妈的手。妈妈看见他脸上也有伤，问他咋回事？他说：‘小事，二娘（二姨），你放心，他们打不死我。’妈妈含着泪，总问咋回事？半天，我的老表赵红锦哥才说：‘队上这帮小子，不是人。他们经常欺负我，我也习惯了。没事，二娘放心，一点小伤。’妈妈抚摸着他的脸，泪水情不自禁落下来。
　　八
　　我们的房子，因久雨地基有裂口，父母节衣缩食要修缮。二爹二妈很是支持，说你们没有粮，我们借给你们。没有肉，也借给你们。于是，妈妈就在他们那里借粮和肉。房子刚修葺好，父亲不在家，二爹，二妈就找上门来要妈妈还粮，还肉。妈妈说：‘你们不是说好等你们修房子时才还吗？现在我哪里有啊！我暂时还不了。’
　　于是，二爹，二妈啥也不说，上来就打妈妈，还把姐姐的脚趾踩伤了，打得妈妈鼻青脸肿，脖子也扭伤了。正是风雨交加，阴雨绵绵。妈妈拄着根竹棒，背着背篼，打着把伞，在泥泞的路上，深一脚，浅一脚。流着泪，带着伤，忍着痛四处借粮借肉,终于还完了。二妈很不高兴，心想这件事没有难倒妈妈，于是联合三妈来找事，三妈在石坝子上骂，二妈在队上的晒场里骂。两个泼妇骂了一天，鲁家梁上大娘（大姑）听见了，下来告诉妈妈‘随便她们骂，妹啊，你千万不要理她们。’妈妈流着泪委屈地说：‘我知道，姐，你放心我不计较。苍天知道。’
　　九
　　一天晚上，天黑好一阵了，来了一个过路人。二妈赶紧关上门。来人祈求我妈妈道：‘大嫂，求求你行行好，我找过这一片人家，没有人收我住一夜，您们就行行好吧！有几把稻草也行啊！天寒地冻，又没有月亮。确实走不了。’
　　妈妈说：‘出门在外也不容易，我跟我儿子他爹商量一下。’这人就在我家住下了。还没等天亮，他就走了。
　　父亲起床发现自己的裤子不在了。妈妈问他放在哪里的？他说就放在那人的背篼上的，妈妈说是不是你记错了，再找找。二妈早就知道了，添油加醋，煽风点火地说：‘你那个婆娘早就该挨打了，全队的人都不同意人家住，她显尖表白，有她妈啥事？’妈妈不理她，只是在父亲身边说：‘自己的裤子，晚上睡觉时放在床边嘛，咋就放在人家背篼里呢？’就这句话，父亲勃然大怒，上来就打妈妈两个巴掌。
　　事情也就过去了，不久，那位住宿的人回来了，很远就喊‘嫂子，真对不起，早上赶路走的早，来到集市才发现，把你们的裤子背走了。真不好意思，不知你们吵架没？这不，我就赶紧回来了。’说着把裤子还给妈妈，父亲黑着脸，妈妈堆着笑说道‘没关系，哪个不犯错啊！’正说着，这人从他背篼里拿出一刀肉来，说道：‘嫂子，这刀肉收下。就算我给您们道歉了。’好说歹说妈妈都不收下。最后这位过路人流着泪说，您们是大善人家，我在外面难遇您这样的人啊！昨夜这一片没有人让我住，只有您收留我，您一定要收下啊！妈妈终于收下了。
　　等我放学回来，妈妈将这刀肉全部煮了，我说：‘这是哪里的肉呢？一年没有吃肉了？’妈妈说这是做好事的回报。晚饭做好了，妈妈端出两碗肉，叫我给二妈，三妈端去。我的眼泪一下就流出来，我说：‘妈，她们咋欺负您啊！难倒忘了？凭什么？’妈妈说：‘就凭是你二妈，三妈啊！男子汉，不要总是哭。你外祖父说的好，人就要坚强，不许哭。我们是地富子女，地富子女的后代要大度，要善良，要有道德。别人是小人，你就不能是小人，要勤学，勤看报纸，多关心国家大事。’
　　当我把肉给她们端去后，妈妈的脸上溢出喜悦的泪花。
　　十
　　妈妈，若果有来生，我还当您的儿子，再也不四处流浪，永远陪在您身边。今生，只因我体弱多病，您不忍心离开我，不然，您早就解脱了，也不至于在人间受到太多的委屈和打骂。
　　妈妈，若果有来生，求您再也不要嫁人了，因为今生父亲这样的男人伤您的心太深了。来生，儿子不希望您再受到伤害，一定陪在您身边保护您。
　　妈妈，您喜欢跳舞，来生，儿子给您找了人间最好的舞场；苍天是屏，星辰和祥云就是最好的布景，太阳和月亮就是舞场上的灯光。人间就是舞台。山川河流是您游玩的地方，花鸟草虫是您跳舞的陪伴。
　　妈妈，今生您喜欢做好事，一件件好事换来的却是打骂和凌辱。若果有来生，儿子陪在您身边继续行善吧！再不作人了。我们化成两只为人间报时的吉祥鸟，您就是那只‘快割快黄’的报时鸟，我就是那只‘布谷，布谷’的播种鸟。
　　每到春天，我们四处飞翔，哪里麦子黄了，您就飞到农民们的头上叫‘快割快黄’，叫农夫们快收割，麦子黄了。我就到百姓村庄去叫‘布谷布谷’，叫农夫们快播种了，不然季节要错过了。
　　今生，没有带您出去走走，但愿来生，我带您飞越名山大川，累了栖息在青山碧水间。饿了就品尝山间的野果和花香。冬天我们飞回南方去看大海的风景。
　　在那遥远的天边，有一只金黄色的月牙小船，那是上帝赐给我们的一叶轻舟，栓在童话的岸边，可以荡着双桨，在蓝天星海中任由妈妈去游玩。游过美景，穿过仙山，轻舟划过天河水，渔网打捞群星珠。将小船摇进童年的岁月，泊在外婆的河湾。在月光下，陪伴在外婆，外爷的凉席间。诉说童年的快乐和儿时的忧伤。
　　如果妈妈要离开人间，我就留诗一首：
　　银发丝丝似锦弦，
　　弦弦倾诉伊华年。
　　天真浪漫迷蝴蝶，
　　童年犹如过隙间。
　　苍天含悲星落泪，
　　挚爱燃陨泪生烟。
　　仙雾护母成追忆，
　　人间往事好凄然。
　　写于山东济南
　　2020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