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常年漂泊异乡,我与父亲相处的时间不多,父亲打我的时候却比较多。 由于打得太多,要说具体挨打的次数也说不上来了,光记得那火辣辣的滋味。 儿时家贫,起先我的父母都在一家铁合金厂工作,后来厂子突然倒闭了,又历经了一番波折,父亲只得戴上了电瓶头灯去煤矿厂打煤矿。那些年月,村里一般的人家但凡能吃上饭的哪儿会让男人去打煤矿?打煤矿是常常要死人的。 我记事以来挨的第一顿打就是带着煤渣子味儿的。 过年的时候,大人们都忙着杀年猪、磨豆花、祭祖先,小娃娃们就结着伴儿街头巷尾地挨家挨户凑热闹。我那时还太小,跟不上大孩子们跑,就坐在自家门槛上用竹条编我的"咩咩羊"。大孩子们跑到旁边吴奶奶家门口喊我,吴奶奶家是开小卖部的,大我两岁的文强叫我去拿铺子上的橘子水。哪知我刚拿起来,他们便大喊道:"偷东西咯!有人偷东西咯!" 父亲从里屋跑出来,又赶忙跑回去寻摸出四毛钱作赔,方才把我领走。彼时我并不懂什么叫"偷",我跪在大门口,父亲边打边告诉我:"你这就叫偷,我们穷但不能没得志气"。我吧嗒吧嗒地掉眼泪,父亲以为是他的巴掌太重打痛了我,却不知是他手心毛笋壳一样的茧子刮得我疼。 等我上小学的时候,社会提供给农民的生存空间更大了,越来越多的农民开始涌进城市务工。我的父母也赶上了这趟谋生活的"快速列车",而我与父母后来长达十余年的分离也就此开始了。 父亲走过的地方越来越多,见到的人和事也越来越新奇,他的大脑和胸怀都快速地开阔起来。我长期寄宿学校,从周一便开始盼望放周末。一般是周五下午一放学,我便立马奔到校门口的杂货店的座机前,拨通父亲的手机号,父亲先给我挂掉再回过来。十岁出头的我和三十岁出头的父亲有说不完的话,常常一通电话要打一两个小时。聊什么呢?什么都聊,外面的世界气象万千,聊人生、聊处世、聊未来,直到在我心里聊出一个大窟窿来。 归根结底,父亲就留给我一句话, 人一辈子要做大事 。如若哪天这个大事做成了,我心里的窟窿便能填上了,要做不成的话,到死心里都是空落落的。 每到寒暑假,父亲就会来接我,一家人便能团聚上几十天。这样的日子却是让人又爱又恨的,父母在身边,爹疼娘爱的日子是甜的,但挨打也挨得多了。我生来是个泼皮猴儿,细致灵巧的事总做不好,写字算一个,偏偏父亲又写得一手好字且极看重写字,父亲说写的字什么样人就是什么样,在这事儿上我挨了不少好打。 那时候,父亲在重庆一家铁合金厂做技术厂长,对生产和安全负全责,他盯着我的方方面面仿佛盯着那些工业材料配比一样,要精确到小数点后面好几位。重庆的大夏天,热,且多蚊,父亲监督我练字常常在晚上,亮着灯,开着门窗。父亲说,字都练不好,能成什么事?练字,得专心,人要有意志。所以练字的时候,任由汗水流进哪只眼睛、不论蚊子如何撕咬,我当 岿 然不动,动则挨打。倘若还练不好,父亲便请我去车间"工作",厂里的各色矿石、焦炭 哪样 我没铲过,再用小推车推到冶金炉子前去加料。一天下来,黑得像块碳,手也磨破了,脚也起了水泡。父亲这会儿也不打我了,光是笑嘻嘻地问我,钱好挣不? 父亲常说,不打不成器,且总在打完我之后说。后来,我眼看着我的小弟终于长到能挨打的年纪,眼巴巴地看着他什么时候能挨打。从前,父亲打我的时候,母亲总在一旁说,打得好。有时候把我打哭了,他们又会来安慰我,放心,以后你弟挨的打肯定比你还多。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弟挨打着实比我少太多。我和我弟都认为父亲是个脾气不好的人,可母亲却对此很费解,母亲觉得父亲是世上脾气最好的人。我想了好几年才想明白这个原由,父亲把最好的脾气都留给了母亲。 后来父亲打我打得少了,我们聊的也越来越少了。 等父亲不再打我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要开始独自面对世界了。 我能做什么大事呢? 大学毕业后,我快速收拾行装,乘了火车、汽车、三轮车,颇有千里奔袭的架势去往月亮城西昌。这个时代,还有什么比发射火箭卫星更大的事?我要去西昌卫星发射中心发火箭! 乡里乡亲都知道凌洪的女儿在西昌发火箭,奶奶说的。父亲批评奶奶,火箭卫星是国家秘密,哪儿能到处乱说?平日打电话,母亲稍微多问一句工作上的事,父亲就立马打断,问那么多干嘛,要去当间谍吗?母亲有时候跟我抱怨,别人在外面都是夸自己的孩子如何有出息、如何好,就你爸有"个性",无论别人怎么说怎么问怎么夸你,他就两句话,不清楚、也就那样。我听完总是笑得肚子疼,每次发射成功,父亲都是朋友圈里第一个分享的,我可知道父亲在想什么。 过年回家,父亲也懒得跟我说太多细细碎碎的话,出门逛街也是带着母亲过二人世界,做足了一副"嫌弃"我的模样。 等假期结束,我要返回单位的时候,他又大包小包、吃的喝的用的塞一堆,非要我带着上路。我要是嫌麻烦落下一样,他又要生气了,父亲总是这样。 天冷了,我又想起来父亲那双打人的手,不论何时都像火炉一样温暖。 作者四七,就职于西昌卫星发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