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九年二月十七日开始的对越自卫还击战,我149作为西线战场总预备队,于战争的关键时刻,雷霆出击,在山高,壑深,坡陡,林密,窄正面,大纵深,犹如往岩缝里边打钢钎一般,在极其险恶,极其不利的地形上,自越北十号公路的四号桥开始,如狼似虎,顽强进击,直扑战役目标——饮马沙巴。 整个作战,反复处于敌阻击,我强攻,再阻击,再强攻的激烈艰难苦战之中,在短短三天之内,就先后打出了署名的"四号桥反阻击战(三月一日)","新寨反阻击战(三月三日)",小规模的反阻击作战,更是随时随地,不计其数。 其实,在这两大艰苦卓绝的反阻击战之间,还于三月二日进行了一场同样艰苦卓绝的炮兵反阻击作战——"七号桥反阻击战",但因一些战争理念问题,这场展现我149这支虎狼之师战斗雄风的、堪称经典的、完美的炮兵反阻击战,在战评会上被人为刻意扼杀、掩盖,以至四十年来,这场对整个战役具有重大意义的、贡献巨大的战斗,从不被人们提起,甚至以讹,闹出笑话。 1 (一) 军令如山 三月二日,临近中午,战地支部大会正在进行(由于是在班长以上人员参加的支委扩大会议解散后紧接着召开的,故副班长职务以下的党员同志未能出席),几名同志火线入党,新同志被要求:可以作一个简短发言,但时长不得超过两分钟。 就在第二位新党员刚刚发言时,营部通信员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会场冲来,在立定的同时,双手快速而有力地将一张纸片递到我们连长王正的胸前,行举手礼后,转身"马拉松"去了。 显然,任务非常紧急。 连长展开纸片,原本就黑的脸,陡然黑得更加厉害,两道浓眉拧在中间。 我的心提起来了:要么我部情况不妙,要么我连接到了没法完成的作战任务。 只见连长将目光投向值星排长:"全连班纵队集合。" 随后,向与会人员一挥手:"走。" 到达集合地点,与会人员各自就位,连长示意值星排长入列:"稍息,命令。" 我们昂首挺胸。 "我主力部队正与敌军激战,但我增援部队的前进通道被敌军封锁,河对岸的敌人在暗道纵深用机枪封锁公路,我步兵分队拿他们毫无办法。" 我的心格登一惊:我149已处于十分险恶的境地,若不能及时打通封锁,我主力必将功亏一篑,必败无疑,即使我自己不被敌人吃掉,也因整个部队吃败仗而无颜回江东。 命令的后半部分,是军人都可以猜到十之八九了。 "现命令你连:立即、快速前进,将河对岸的敌人全部歼灭,为我大部队前进扫清道路。" 我内心的恼怒和牢骚可想而知:一个就连单兵都无法通过的封锁线,竟然要我们用汽车把重型火炮牵引到敌人机枪的正面。 你这哪里是在指挥打仗,简直就是要我们前往送死,为什么不用坦克? 要知道,炮兵由行进方式转换成战斗状态,需要在敌人机枪枪口前将火炮旋转九十度展开,再装填弹药实施射击,这不是十秒钟八秒钟就能完成的事,而敌人要干掉我们,只是秒秒钟的事,敌人甚至完全能够在我们尚未到达预定展开区域之前就把我们彻底干掉。 不过,作为老兵,我当然知道,那帮老(革命?),一上战场就不顾死活,我们的总指挥,此时一定比我们更靠近前沿,也更危险,这是他们根据战场情况,所能作出的、不得不作出的最佳作战方案。 为了国家、民族,为了胜利,他们哪管我们死活,哪怕我们是他的同胞兄弟,这回,死定了。 战后听说:前指的高参们,曾就这个难题设想过多种方案,但我们的总指挥,一直只是在四面透风、透光的指挥所里踱步,就是不表态。 后来,战前刚刚就任副师长的原炮兵团团长、炮兵专家韩志刚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加农炮上。" 我们的总指挥,立马停止了踱步,大声命令:"立即实施。" 连长紧接着发布"施政纲领":"战斗打响后:各炮长自行指挥,任何人不得殆战,必须保持最强火力。" 显然,连长的这一命令,很带有一点浓浓的"临终嘱咐"的味道,他把指挥权全部下放到班长,代理班长,乃至每一个人,而且还"必须保持最强火力"。 是呀,行进在全连最前端的他,完全有可能还未到达射击位置,人就"光荣"了。 连长继续命令:"按1至6炮序列——出发。" 我懵了: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这样? 我当时任驾驶班副班长,按规定,副班长驾驶6炮车,行进在全连最后。但是,一进入战区,连长就坐上我的车,行进在全连,也是全营最前端。 这样,我连的行进序列就变成了6、1、2、3、4、5炮,二排在两端,一排在中间,应该行驶在全连最后的6炮,成为首炮,这打乱了平常训练的模式,也不便二排长对本排实施有效指挥,打乱编制作战,这是兵家大忌。但是,好钢用在刀刃上,乃兵家不二之选。 尽管1炮车驾驶员吴顺记与我是同年入伍,这位来自南国潮汕的老兵,具有南方人的机敏与聪慧,而且是在临战前被连长由3炮车,特意调整到1炮车的。 我们连长,用兵自有一套。我连唯一最老的炮手、七三年入伍的彝族战友阿扭瓦特,也被连长塞进炮一班。在向大顿阵地开拔途中,瓦特战友可遭罪了,我们闭灯驾驶,掩蔽前进,他却奉命翻穿大衣,刻意显露,就像是一株隐隐约约的白色树桩,在大雾、黑夜中用步行的方式为我们导航,没有一定的军旅生涯,那会是小腿肚子不停发抖的。不过,那天,他就在路中间也确实"方便"了很多次,他说是夜间太冷的原故,我也不敢说其他,我怕瓦县令与我拼命。战后,荣立战功的老瓦说:"王正把我当靶子放最前头,是要没收我那一百多斤啊!我也准备就交给他了。"连长用兵狠啦,不是县令的坯子,你连带路的资格都没有。 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若不是战事紧急,情况特殊,我一定据理力争,陪伴连长行进在全连最前端,但此时,没有办法,任何一句话,一个字,都犯军忌。 2 (二),勇往直前 我连撤出阵地,沿公路主干线高速度地前进着,行驶了大约两公里,就听到左前方敌人的机枪对我连实施射击的声音,我步兵战友也对敌实施压制性射击,一时枪声大作,战场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由于距离太远,敌人的射击暂时对我几乎不构成威胁,但他们显然是在警告我们:很快,你们就将进入我们的有效射程。 敌人企图让我军知难而退,但我们没有选择,只能勇往直前。 我步兵战友也用步枪、冲锋枪对敌实施了压制性射击,同样也是因为距离太远,对敌同样也不构成威胁,但他们向我连战友传递着一个信号:兄弟,我们在!你不是孤军作战。 直到今天,几十年过去了,对那些参与射击的步兵战友,我内心仍然十分感激与感谢!尽管我至今都不知道他们的名字,甚至是哪支部队。 他们给炮兵兄弟壮了胆,在战场,这种壮胆是必要的,有战友助阵,显然有利于提高我们的战场兴奋度,给我们的感觉——家里有人,家里有人好啊! 敌我双方进行着激烈的交火,偶尔也有跳弹带着飓飓声穿过行进中的我连,使得驾驶着牵引车前进的我们,着实有种被动挨打的滋味。 越向前挺进,敌人的射击越激烈,我步兵战友的压制性射击也更加猛烈,我们渐渐临近了敌人的有效射程。 此时,行驶在最前端的连长他们,其危险程度可想而知,他们不仅仅是离敌人最近,更关键的是,敌人打的是拦阻射击,指挥车是敌人的首选啊!我为连长和老吴他们揑把汗。 突然,5炮车驾驶员老张停了下来,向我示意:要给汽车加水。 由于行驶距离不远,水箱温度根本不可能达到正常行驶所需要的温度,显然,这位战前由汽车团刚刚补充到野战部队的老汽车兵,底气有点不足啊! 我对此当然不便挑明,于是,在对5炮车实施超越时,神态轻松地、亲切地、笑嘻嘻地对老张说道:"努力跟上,掉队危险。" 老张也故作轻松地对我挥挥手,意思是:我能跟上。 说不定,这位在川藏线上跑了八年的老驾驶班长,小腿肚还在弹枇杷呢(臭臭我们张班长)。 我超越5炮车后,3、4炮车又同时靠右,降低车速,发出让行手势,理由同样是水温高。 我的心,那叫一个凉啊!没有足够的兵力,这个仗怎么打? 常识告诉我,不能保证2/3的火炮到达指定位置,军事法庭就会等着我们,那是军人天大的耻辱。 于是,我刻意用轻松的、愉悦的、嘻嘻哈哈的语调,在行进中做起了战场鼓动工作,甚至连调侃术、激将法都用上了:"平时牛皮烘烘,关键时刻不照气(不行)了吧?看俺老孙的。" 其实,南方人不习惯使用"俺"字,我在这里刻意模仿《西游记》中悟空的语调,就是为了帮助战友们缓和战场紧张气氛,巧合,我本人与大圣同姓。 3、4炮车驾驶员也都表示:能跟上。说实在的,当时我真担心"水温高"会成为传染病。 在连续超越三台车后,坐在副驾驶位置的指导员要我停车,他要下车。 我不愿停车,说:"他们很快就会跟进的。" "我还不知道?"指导员音频特高。 我内心很是不爽,既然知道他们会跟上,那你还要下车干什么?此时已经接近敌人机枪的有效射程,敌人的子弹甚至嗖嗖地从左向右横穿车队,一旦停下,就成了死靶子。 但指导员的命令,不能不执行,停车后,指导员下了车。 我认为,停车就没有速度,在那种情况下非常危险,而且,那三台车不可能不上来,没有人有这个胆,他们中最少的都满四年军龄,在战场拒不前进的后果,是任何一名军人都无法承受的,这是常识,他们懂。 说得实在一点,他们就是想取得一个稍微更安全一点点的位置,多个老兵在前面壮壮胆,滋味会好一点,仅此而已。而老兵,共产党员,此时就应该霸占最危险的位置。 小孩遇到危险,还会往大人怀里钻,何况是第一次在真枪实弹的战场,我理解他们。 我甚至认为,如果此时指导员能站到汽车外边的脚踏板上,配合手势,对右侧正在低速行驶的驾驶员们大喊:"战友们!跟我上",这远比在后面喊:同志们:给我上。效果要好的多。要不然,我军在战场牺牲的指导员的比率为什么一直居高不下。 当然,他若紧跟着又潇洒道:"盯紧了,别让你们副班长跑了"而幽默一把,那效果将一定更好。 可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换上来的是副连长佘金理,他上车后就来了一句:"搞,给我往前搞。" 显然,他使用这种极不规范的言辞,其目的就是想以此来制造轻松气氛,以缓解我的战场压力,佘副连长战场心理学水平,那是杠杠的。 我当然理解领导意图,于是,也跟着回敬了一句:"搞,有你在边上,我什么都敢搞!" 我们轻快地交谈着,一扫此前的底气不足,战场紧张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 直到今天,我甚至还在想,如果不得不再次上战场,和佘副连长在一起,那是你的福气,起码你有战胜敌人的勇气和气慨! 就在我们前行时,被我超越的三台车与我想象的一样——全部入列。 此时,我的心情甭提多高兴,这是完成任务的首要条件啊!显然,我的连续超越,实际上起到了活跃气氛,鼓舞士气,冲锋在前,势不可挡的效果。 看到我毫无畏惧,高速前进,他们也都不甘落后地跟了上来。 作为军人,情绪调整得当,稍许的底气不足,会很容易被引导到英勇无畏的轨道上来的。 左侧的敌人射击越来越激烈,副连长上身探出车外,对右侧艰难前行的驾驶员们发出加速前进的手势,并大声招唤他们:"快,快,快!" 按规定,按训练模式,或者是军事演习,此时我应该"归建",恢复到全连最后的位置,但我没有,我认为,那样会影响战友们的情绪。 在战场冲锋,能形成你追我赶的态势,这比生命都重要,我当然希望加强这种态势,并把这一态势保持到最后。 年轻的战友们,不就是想利用一下"战术"吗? 我还不能就近入列,那样,连队的行进序列就变成1、2、6、3、4、5炮,序列全乱,连队会乱套,而且还挤占后面三台车的行进空间。 当然,也不能长时间在并不宽的道路上并列行驶,留给我唯一的选择,只能实施超越,走全连第一,这是最好的战术运用,也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地激发战友们你追我赶的战斗热情。 很快,我的车,与指挥车并行并成超越态势,连长大声吼叫着,显然是要阻止我的超越。 敌我双方的射击声,子弹飞行声,还有两台发动机声斯力竭的轰鸣声,响作一片,加上潮湿而闷热的气候,右侧又是陡峭的山崖迫使声音反弹,尽管近在咫尺,我却什么也听不清,但从他恼怒的表情和手势,我当然能读懂:为什么超我车?退回去,再超,我枪毙你! 我害怕了,战场死硬抗命,那不是一个士兵能够承受得了的。 于是,我做了一件不厚道之事,把这个烫手的山芋扔给了副连长,明知故问:"他吼什么?" 副连长语速极快、声调极高地吼道:"不管他,加油,加油,快加油!" 正中我的"圈套",此时此刻,副连长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命令我退回去的,他不是怕死之人,他有对战场态势的判断与处置能力。 副连长为我背锅啊!这个锅他必须背,谁叫他是副连长。 当然,也是此时战况太过危急,否则,副连长完全有可能轻松地、潇洒地来一句:"你知道的",而将这口锅踢回来。在万分危急的战场,时不时来点幽默,那才是水平。 终于,我们冲过了第一道封锁线,进入了敌人的射击死角,敌人暂停了对我们的射击。 为后续火炮留有足够停放空间后,我停下车来,等待连长发落。 车还没停稳,从后面跑上来的连长就把副连长堵在驾驶室里,怒目圆瞪,冲着副连长大声呵斥道:"我俩都在前面,万一‘熄火’了,这个仗还打不打?这个连队还要不要?从现在开始,你离我最少要间隔三台车。" 连长霸道啊!副连长与他是同年入伍,他只是官大半级,官大半级也能压死人啊! 他的意思很明确:你只能在后头,前头危险,容易死人,这个位置是我的,我不是担心你死,我是怕我俩都熄火了,这个仗就没人指挥了,这个连队就无人统领了。 连长,死都不怕,就怕完不成任务。 连长,英雄啊! 其实,按战术要求,"规范操作",连长应该命令副连长行进在全连第一的位置,而自己坐镇三炮车或四炮车才更符合教范。 之所以要命令副连长走第一,因为第一的位置实在是太危险,而连队最高指挥官——连长的安全又最为重要,保证他的安全是重中之重。 但战场上的军人,"反常"往往是常态,而勇者王正,就是此种反常高手。 连长话还没说完,副连长就悄无声息地挤开车门,一言不发,灰溜溜地溜走了。 佘副连长读书太少,在上军事课时,硬是把"余"字念成"佘"字,惹得老连长大笑:"你他玛要不是姓佘,这个字还不知怎么念。"但孙子兵法:七十二计,走为上计的计谋,他在这里运用的却是恰到好处。 连长的批评当然是正确的,因为他并不了解我们超越的起因,但副连长为了胜利主动向前冲的不怕死的勇敢精神,更是深深地感动着我、感染着我。 对于战场军人来说,死,固然可怕,但更加可怕的,就是怕死。 记得我们老连长刘利德训话时就曾说过:"军人,有三个错误不能犯:贪生怕死,经济问题,男女关系。" 怕死,那是军人顶天大忌。 多年后,当我提起当年在战场当"孙子"的惨状时,年越六旬的佘副连长,平静地,像是自言自语地小声说道:"那种情况下,任何一句话,甚至一个字,都是多余,他没有甩起来给我一枪托,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在七连,想走最前头,有多难? 冲锋在前头,你竟然准备挨揍,这是什么世道? 3 三,天助 连长命令通信员:"通知各驾驶员,拉大车距,快速通过。" 随后,连长上了我的车,坐上车的连长,并没有因为刚才的强行超车而迁怒与我。 毕竟,冲在前头是军人的天性,是勇敢不怕死的表现,这是军人最基本的素养,也是他自己的作风。 起步后,我和连长,又以全连第一的序列,以最快的速度挺进在对敌作战最前沿。 连长来了句:"你车的动力比吴顺记的好。" 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与副连长一样,他也是刻意制造轻松气氛,在战场,有水平搞两句与战争毫无关联的话语,远比诸如"不要怕"的安慰更让人斗志昂扬、心情向好。 连长,副连长,他们都是战场心理学高手。 后来,吴顺记告诉我,就在我对他实施超车和超越后,站在汽车外脚踏板上的连长,不止一次地缩回驾驶室,用左拳捶打他的肩部,并说:"快,快,快加油,你不加油,你怕死!再不加油,老子毙了你。" 吴顺记说:"如果连长会开车,或者有驾驶员顶替,他不把我枪毙了,也会把我踹下车的。其实,我的油门一直是踩到底的,再快也不能满足那种环境啊,上坡行驶,又牵引着火炮,本来就是小马拉大车,我怎么能跑得快?" 其实,老吴是个很了不起的战地驾驶员,能驾驶1炮车,本身就说明他的军事素养和驾驶技术以及心理素质都属于本单位一流,否则,1炮车的位置,你连想都别想。九连1炮车驾驶员就是驾驶班长老滕同志亲自担任。 1炮车驾驶员的位置十分重要,在班长、副班长离岗期间,1炮车驾驶员就是理所当然的负责人,1炮车驾驶员事实上还是整个驾驶班的灵魂人物,战争需要他必须在速度的控制,阵地的占领,道路的选择,车辆掩蔽地点的确定等方方面面,都要有相当的处置能力,做到恰到好处。他还是整个车队的"领航员",老吴同志委屈啊! 不过,战后连长还因此在全连队列前特意作了自我批评,向老吴作了道歉并给予表扬,老吴还是我们驾驶班三个荣立战功者之一呢,足见老吴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随着我们的挺进,敌人的炮弹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呼啸而来又不去的,就砸在车前车后,车左车右。好在,左侧是深壑,右边是绝壁,炮弹无论是在左还是右,对我们来说都等于零。 由于山区公路太窄,不具备左右躲避条件,只有前后避让,我们根据敌人炮弹呼啸的声音判断是加油还是减速。 突然,一颗炮弹发出恒定不变的、飓飓的、清翠的尖叫声,构成"三点一线",向我迫近,迫近,再迫近。 我判断:敌炮弹飞行弹道偏低,于是,当机立断,紧急刹车。 显然是出于本能,我死死地盯着汽车保险杠前的路面。 "啪",声音弱的如顽童放鞭炮一般,敌炮弹在车前约五米远的地方入土了,一个盘口大的痕迹魔幻般地出现在路面,被炮弹拱起的碎碴本欲快速逃逸,可是,刚刚跃起,又被紧随而来的炮弹后部的尾气给紧紧地压了回去,无奈,重又老老实实地回到炮弹尾部上方,覆盖着炮弹的后部,形成一个微微隆起的,如同盘子大小的"疤痕"。 气浪掀起路面少许尘埃,形状如同烟民口中吐出的烟圈。区别仅仅在于,烟民吐出的烟圈是银白色的,中间向上向外翻滚着。炮弹制造的"烟圈",却是土灰色的,中间向下向外翻圈着,升高着,扩展着,大约"飘游"到离地面近一米高的时候,"烟卷"仍未散尽,就如同游艇上的救生圈一般,还在那里晃悠着。 路面的疤痕如同少年胳膊上种牛痘留下的印记,是疤痕,却并不难看。 谢天谢地,一颗臭弹。紧接着,第二颗炮弹呼啸着落在我车后十几米的地方,就在我准备起步时,又一颗炮弹落在汽车前方二十米不到的远处。 由于敌炮打的是间接瞄准,显然,附近有敌军在为他们的炮阵地指示目标。 这三颗炮弹,竟然没有一颗爆炸,谢天谢地,天助我也,神助我也。 这三颗炮弹,它们中任何一颗爆炸,对我们都将是灾难性的,特别是落在车前约五米那顆,一旦爆炸,我炮六班全体战友,可能连伤员都不会有,尤其是坐在驾驶室里的我和连长,有可能完全被炸飞,想找点残存埋到烈士陵园都将十分困难。也许,有战友善意地捡两块烈士的肢体:这块是连长的,这块是老兵的。于是,烈士陵园又多了俩墓。 我该走了,有紧急任务等着我们,挂上排档刚起步,有位步兵战友冲着我发出禁止通行的手势,他身后一名战友随即在哑弹入土的地方,画了一个又一个白色的、圆圆的圈。 直到今天,我始终没有弄明白,当年步兵战友在地面画圆圈用的白色粉末,是石灰?是滑石粉?抑或就是炊事员用来做馒头的面粉。有哪战友能给出权威的、正确的答案?不知道当年"划圈"的战友,今可安好! 为避开哑弹,我牵引着火炮在公路上以"划龙"的方式前进着,当年学开车,因"划龙",没少挨师傅老陈臭骂,没想到,这个"划龙"的技术,竟然用在战场上。 后来,战友们议论越军多枚炮弹未爆炸时,一种观点认为:敌军使用的是我军援助的炮弹,而这些炮弹都是在我国"文革"时期生产的,因为质量问题而没有爆炸。 但这种观点很快被另一位战友所否定,他说:"我们在前线占领敌军阵地后,在敌军的炮阵地上,发现了大量的炮弹筒,还有不少引信,却少了不少防潮盖。" 这说明,敌人在向我们发射炮弹时,有些炮弹根本就没有安装引信,甚至连防潮盖都没来得及卸下就发射了。 这显然不仅仅只是为了糊弄上司,一定是我步兵战友攻击太猛,进展太快,越军急于逃命而快速发射,至于效果,他们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必竟,逃命才是硬道理。 可以想见,正是我先头部队进攻的勇猛,神速,正是我步兵战友置自己的生死于度外,在敌人炮兵阵地未被摧毁的情况下,英勇顽强,快速进击,使得敌人落荒而逃。否则,敌军若能从容射击,对我们来说,后果那将是灾难性的。但是,步兵兄弟为此付出的牺牲可想而知,他们挺身而出使炮兵兄弟免遭伤亡,但他们自己,我们可爱的战友,有些可能就永远地躺在了烈士陵园。 从这一点不难看出,149打仗,往往违反"规则",其最大特点就是狠,猛,快速,所向披靡,摧枯拉朽,造成敌人措手不及而将其歼灭之。 正是我先头部队战友们的奋不顾身,我们今天才能坐在这里回忆那场战争。 为了民族,为了祖国,为了胜利,把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这就是149,这就是中国军人! 4 (四),经典之战 我们分秒必争,全速前进。马达的轰鸣声使得敌军很是不爽,他们用手榴弹封锁公路,手榴弹冒着兰烟,翻着筋斗,划着弧线,一颗又一颗由公路左侧飞向路面。 由于任务紧急,我无意与之纠缠,再说,应对这帮家伙,也确实不是我们炮兵的强项。 于是,便决定以时间换空间,利用油门调整车速,设想在敌人两次投弹之间的间隙穿过去。 就在这时,一位步兵战友,突然由前方作反向机动,他穿过敌军手榴弹爆炸区域向我们奔来,同时发出禁止通行的手势。 这位步兵战友极可能是位班长,他身后好像有联动装置,一下"联动"了三名战友,这三名战友快速跑到敌手榴弹爆炸区,转身面朝敌人方向,蹬着马步,重心下沉,双臂微微张开(枪,早就不知扔到哪里去了),他们就定在那里,眼睛死死地盯着敌方。 这是干什么?这是什么战术?会打仗?有这种打法?哪里学的?我十分惊讶与感动,兄弟:为了胜利,你们不要命啊! 他们就在那里虎视眈眈地盯着敌方,敌人扔一颗,他们就捡一颗并扔回去,敌人再扔一颗,他们再捡起来扔回去,当敌手榴弹飞来时,他们三人中甚至会有一个人举起右手,收拢余指(非佘指),伸出食指,朝向空中作四、五十度角的优雅的晃动,显然是在说:这颗是我的,你们别抢。 其他俩位则旋转身体,都向飞行着的手榴弹行"注目礼",似是在说:明白,并同时做好了"捡漏"的准备。 与此同时,公路左侧边缘,我一名军官,右手握手枪,左手攥着一名战士身后的武装带(他身后的水壶,挎包,子弹带,防毒面具等等的带子,纵横交错,远比大英帝国的米字旗更加复杂),军官左臂前伸,便于战士向公路下方射击,拉住,防止战士跌下路沿,这名步兵战友就在似站稳未站稳的档间,枪口朝下连放两枪退了回来,再次被军官推向前去,又"嗵嗵"朝下连开两枪,再退回来,其中有一次,敌人刚好投弹,这名战友索性用胸膛迎了上去,把敌人的手榴弹直接挡了回去,落入深壑。 四十年来,这一幕我始终没有忘记,敌军的手榴弹可是钢铁铸成,而我年轻的战友,竟用稚嫩的胸膛去撞击。 亲爱的战友,阴雨天,你的胸口一定还会隐隐作痛。 就在敌我双方僵持不下之际,一名步兵战友如同猫儿发现鼠穴一般,突然猛扑在敌军作战工事上部,用右手拍了一下战友的腿,那名战友与军官快速离去,他快速做了个后拉动作,多股兰色烟雾冉冉升起,在停顿约两秒钟后,猛然将冒着烟的"家什"向前推出。 "轰",就着横飞的泥土和烟雾,他蛟龙入海般地溜下路沿,随即传来"呯呯"两声枪响,他左手持枪,右手按着地面,如同李小双的托马斯全旋,利索地返回路面,来到公路中心线附近,向刚刚退到公路右侧的军官,手心向下,做了一个不规则的ok手势,似是随意地、声音不大地、平静地说道:"三个敌人,全部歼灭。" 说完后,也不管军官有无指示,自顾自地复转身,来到刚才卧倒的地方,躬身在地面捡起一根约一米来长的绳索,随后又掼回地面,嘴里嘟噜了一句:"妈的,我的被包绳没有了。"紧接着转身,追赶大部队而去。 经典啊!经典。我七名指战员,在战场演绎了一场经典得不能再经典的战斗故事; 班长阻止炮兵前进,引导三名战友同敌人展开了一场手榴弹互掷"游戏"; 三名战友在战场同敌人展开了一场令人眼花缭乱的手榴弹互掷竞赛,为战友用步枪对敌射击提供相对安全的作战环境; 持步枪射击的战友对敌实施压制性射击,使得敌人不能从容投弹并给敌人制造了必死无疑的恐惧,同时为实施爆破的战友创造了机会; 实施爆破战友的经典爆破,彻底消灭了敌人,完成了这次反敌军手榴弹阻击战斗,为炮兵前进扫清了道路; 由于得到步兵战友的倾力支持,使得我炮兵在没有阻拦的情况下,随后得以顺利向前挺进,最终向对我实施阻击的敌人发起致命一击; 我炮兵分队不负众望,不辱使命,一举将敌军阻击阵地彻底摧毁,为我大部队前进扫清了道路。 一环扣一环,环环相扣,一气呵成,完美收官。 步兵战友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为我炮兵排除敌情,开辟通道,说他们不怕死显然不够准确,生命诚可贵,谁不珍爱生命啊! 可是,为了战役的胜利,他们是真正的舍生忘死,多么伟大的军人,多么伟大的战士啊! 他们都不顾自身的生命安全,掩护战友对敌作战,为战友创造了一个相对安全的作战环境,最终完成了前指的战略意图。 持半自动步枪战友的射击,尽管未能直接毙敌,但他对敌人的压制性射击,对敌人在心理上毫无疑问是一个巨大的、生不如死的、必死无疑的打击。 还有那位对敌实施爆破作业的战友,其战场表现真是令人敬佩,从卧倒开始,到把自己炸断了的被包绳捡起又甩回地面结束,前后耗时也就十来秒钟,其中还有必须使用的两秒钟延时。 我判断,该战友极可能是位副班长,或者战斗小组组长,至少,他的军龄超过两年。他能把多枚手榴弹用被包绳捆扎、拉开拉环后延迟两秒多时间、把整捆的手榴弹悬挂在敌人作战工事洞口瞬间爆炸、似蛟龙入海般地进入敌人作战工事、抵近开枪消灭两名残敌、旋即报告战况,一气呵成,快速而不紊乱,紧张而不慌张,果敢,利索,非职业军人不能如此,着实令人敬佩!四十年来,这一幕我始终不能忘记。 不知道当年炸毁敌人作战工事的战友,后来怎样? 立功了吗? 现在何处? 身体还好吗? 真后悔,当年没有把那根一米来长的被包绳捡回来,她应该永久保存在军事博物馆,以铭记我中国军人之军魂!我之所以没有去捡,说实话,是因为没有准备活着回国。 当然,还有那几位把敌人的手榴弹捡起来又扔回去的战友,他们的机智、勇敢、舍生忘死,使人肃然起敬。 敌人扔手榴弹时,他们离手榴弹爆炸有效杀伤区很远,不返回进入危险区域完全正确,也符合战术要求,任何人都无权指责,但对于整个战斗结果绝对大不一样,手榴弹在路面爆炸,对于行进中的车辆和车上乘员,其杀伤力和危险性不言而喻。 他们把生的保障送给不曾相识的战友,把死亡的风险抢着自己承担,那么沉着,那么机智,那么勇敢,有条不紊,临危不惧。 为了民族与国家,他们做了他们该做的、能做的一切,用生命去诠释"不考虑伤亡"。 他们当然能够想到,敌军完全有可能在手榴弹多次被扔回去后,使用延时投掷战术,那对他们将是致命的。 但战场的军人,哪有百分之百的安全,为了国家与民族,他们豁出去了,真正的置生死于度外啊! 几十年来,这些伟大的军人,伟大的战友的英勇行为,一直定格在我的脑海中,此生要是能够再见到他们,将是我作为一名老兵的最大心愿,我欠这些平凡而又伟大的战友一个举手军礼啊!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整个战斗,从开始到结束,没有一个人说过一句话,一切都显得那么默契,那么自然而然,那么行云流水,就如同超级编剧编导出来的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