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的一天,我遭遇了此生从未见过的天气。中午一切正常,我约了两个朋友去后海附近的胡同见面。那几天北京时常刮起沙尘暴,但东城区的空气质量好过朝阳区,天空湛蓝,云很高。路过鼓楼,当我坐在车里拼命歪着脑袋去看这座古代建筑的全貌,有一种重新爱上北京的感受。 我们爬到胡同的房顶,感叹老北京真是太美啦!一旦深吸几口被椿树滤过的空气,产生了可以多活五年的错觉,和在健身房流了二十分钟的汗水后喝下一杯果蔬汁的感觉类似。然而,我们都没有料到傍晚的灾难:天上下泥了。雨水夹杂着泥沙落在大街小巷和人的身上,但人们普遍反应冷漠。第二天上午,你会看到,很多车辆像是刚刚参加完荒漠拉力赛、却镇定地停靠在即将店庆的 SKP 商场旁;你会感到,周围的人都因刚刚洗了头发而自信起来,只因为昨天晚上被泥淋过。 总之,我大开眼界。这是我努力得来的。如果我没有考上大学、离开南方,就没有机会来到北京,看到这骤然发生的奇异天气。 我庆幸,最终还是接纳、热爱着北京,只要我时不时地有机会旅行,以治疗因为雾霾、沙尘暴、堵车、柳絮、物价、朋友迟到、来自上海的嘲讽等带来的精神创伤,我的热爱就能站住脚跟,而不必像我的身体一样漂泊下去。 我宣布,下一个旅行目的地将是阿马尔菲海岸(Amalfi Coast)。 距离读完《新名字的故事》原著已过去两年,实际上我也终于有时间看完 HBO 为这"那不勒斯四部曲"的第二部拍摄的剧集。电视剧的画面中充满意大利南部海岸的景色。因此,莉拉和斯特凡诺的蜜月,让我对阿马尔菲海岸向往熊熊燃烧——尽管看过小说的你早就知道,那个蜜月有名无实。从蜜月酒店望出去,地中海蔚蓝无暇,就像一个比虚构还要虚构的孤独星球,绝对是"此生必去"的目的地。 另外,一次偶然的机会,在主要由谎言构成的社交网络中,我看到陌生人分享的阿马尔菲的夕阳。夕阳之下,靠海而建的城镇变成了金粉色,真假难辨;山坡上的民房和旅馆开着橘黄色的电灯,游客缓缓走下山坡,在看得见港湾的意式海鲜餐厅门口坐下;海鸟静止了,在晚风中无所事事。 隔离时期,以上两个画面的吸引力被放大了。 只可惜当初我旅行到那不勒斯,竟然也有无所事事的时候,像一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海鸟。遥远的夏天,我登上轮渡去往卡普里岛,在那里爬了一天的山路,和自己的体能做斗争,最终一无所获,没有过夜就返回那不勒斯,更别提去仅仅24英里外的阿马尔菲。(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有这个地方。)旅行时虚度光阴听上去合情合理,但如今的我后悔不已——下一次旅行不知要等到何时。 等到何时?光是这个问题,我们已经忍无可忍。我要求,有几位朋友务必跟我一起重返那不勒斯,其中就包括四部曲的中文编辑。但只有我知道,真正的目的地是阿马尔菲。我"为大家"找到一处民宿,地址是阿马尔菲的一处山腰,足够住下八个人,推开窗户就是大海,而每天晚上的费用不足两千元。我继续要求,这次旅行将发生在七月或是八月,最美的季节,必须和那位夕阳摄影师的照片一模一样。 很有可能无处可去,这个计划只是奢望。 后来我梦见了这次从未实现的旅行。在梦中,我们从那不勒斯驱车前往阿马尔菲,如愿以偿地住进那间民宿。几个人疲惫不堪,晚饭后却被举着利器的人群驱赶。"回去!"当地人神情夸张地大喊:"我们的亲人因为那该死的病毒去世了,这里不欢迎你们,回去吧!不然我们杀——" 我流着屈辱的泪水醒来,同时又感到良心不安:这个充满隐喻的梦境不知会冒犯多少人。仅仅是写出来,就需要再三考虑! 我的写作速度变得比从前慢,就像逆水行舟。每一次打开文档,我会先问自己:这样写,应该不会冒犯什么人吧?如果我预判到这样写不够圆滑并遭到打击,就会删去。我记录了上午从家里到办公室的情况,我记得那一天的开始,我的感受是愉悦的,但是会有这样的问题出现:"你想表达什么?"因此我也开始害怕没有表达清楚、以至于总是被问到这样的问题。就会删去。 这时,我的受害者心态就浮现出来:我是社交网络的受害者;它夺走了我的时间;它削弱了我表达的能力和效率;它让我怀疑自己……这是最糟糕的。"二十一世纪最大的诡计是什么?"有人在电台采访中问我。我说:"是社交网络。"社交网络并没有(至少在我看来——必须加上)拉进人和人之间的距离,也没有(在多大程度上——我必须要加上)增进人和人之间的相互理解:相反,整个(或者大部分——加上吧)世界变得更加分裂。透过这个网络,你将看到,人们倾向于坚决,看不到犹豫;人们像堡垒一样坚固,却不太展示软弱;人们倾向于坚持,而不是宣布放弃……相比这些看上去优良的品质,我总是感到不安、脆弱。 Hulu 上半年推出的剧集 Normal People 就是不安、脆弱的,画面中的一切都小心翼翼、不确切、不稳定、不圆满,你可以理解为:是脆弱推动了故事和我们的观看进度。尽管每一集二十分钟的长度堪称迷你,却不是百分之百轻松的体验。甚至连原著的中文译名也存在争议:当所有人都习惯了称其为《普通人》,出版社则严正声明,这部剧集以及原著的中文译名应为《正常人》。 但作为读者和观众,这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花很短的时间去理解当中的一切。例如,去感受脆弱,去理解人们是不是需要彼此,理解玛丽安和康奈尔的成长和爱,看到"正常"而非理想化的关系。 贯穿 Normal People 的沉重情绪,被纽约时报归结为成长的必然。"打破过去的自己,成为未来的自己,是一个必要的、令人心碎的过程。" 当我们沉浸在荷尔蒙与爱尔兰(还有意大利)的景色中无法自拔,时报评论人James Poniewozik 给出了迄今为止最准确的评价。"她是座灯塔,而他是余烬;但他们也共同创造了一些东西。这段关系是一种性格的建立,是康奈尔和玛丽安必须经历的东西,他们必须摧毁一些自我,以实现他们到底是谁。甚至在性爱场景中,这种感觉绝不仅仅是欲望,就好像玛丽安和康奈尔在拼命地从另一个人体内,寻找到能让自身完整的东西。" 二十一世纪的脆弱让我们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成长的样貌并非局限于完美的 instagram 照片或是 vlog 视频中展现的梦幻旅程,还有可能是吃播镜头之外、被吐出去的那一些丑陋的现实。 "But don’t play victim all your life." 这句冷酷的告诫,实际上是外出旅行时收到的——如果总是把自己想象成一位被加害之人,生活是不会有进展的。 今年春天我们开了一家新书店,正值特殊时期,又是"书店",看上去是英勇无畏的行为。最初收到的媒体采访提纲里,我总是被问到:如何在行业如此艰难的时代完成救赎?互联网时代,实体书店应该怎样生存?类似的问题我都选择了不去回应,只因为在这个行业里,只要不是作为互联网时代的受害者入场,包袱就会减轻很多。虽然它们都是必须回答的问题,总有一天。 眼下,最迫近的问题是守护书店户外马路边的两棵柠檬树,具体来说,是守护那上面的果实。开始有十二个果子,有黄色的,也绿色的。黄就是柠檬黄,绿就是柠檬绿。但很快就遭遇了偷窃,最终只剩下六到八个。 是谁偷走了那些柠檬?最开始,我们怀疑是小孩子,因为他们好奇心重。我们也怀疑,可能是那两位逛店博主,她们大声惊呼:"哇!从没见过活的柠檬呢!"(也许大多时候见到的是柠檬切片。)直到终于有人看见,是位年迈的大爷摘下了柠檬,不知为何。又有人看见,成熟的柠檬会被风吹落。 植物供应商特别提示,这些幸存的果实实际是来自去年的礼物,因为柠檬的果实期是秋天。他建议我们耐心等待,柠檬树将在秋天重新结满果实。如果它们能活到秋天的话。 有人提议,也许唯一能够保护它们的办法是在成熟的果实表面贴上价签。一方面,价签强调了这些果实并非公益,另一方面,或许能够带来意想不到的收入。 当然最终并没有执行。 守护柠檬树将是一场浪漫的战斗,就像在守护我前往阿马尔菲的决心。在那里,大片的黄色柠檬,镶嵌在蔚蓝海面和绿色群山之中,实际上是这片海岸最著名的景观。 你可以想象,对我这种自私自利的人而言,这家书店必定夹带了很多自私的细节。柠檬树只是其中一个。货架上,还摆放着我在巴塞罗那路边拍摄的橘子树——我真是一个树木爱好者——甚至商店里的时钟也只显示巴塞罗那时间;而为了展现我对 Monocle 这本杂志的推崇,我不遵守任何商品的陈列逻辑,单独为 Monocle 相关出版物组装了一列书架…… 在出版社的活动上,我被问到:这是一家开在三里屯的书店,你是否担心成为网红拍照打卡地? 我回答:应该分清楚"用户"和"访客"两个概念。他们都是受到书店欢迎的。 提供体验,这是实体店能够和网络书店竞争的重要原因:不止提供出版物,而是提供完整的体验。从这个意义上说,如果有人愿意去体验一个空间的设计,本身是值得高兴的事。有很多人只是厌恶"网红打卡"这个概念,而不会厌恶"来到了一个美好的空间"。 与此同时,提供这样的体验,目标是突出出版物的重要性——设计是以此为设计基础的,陈列也以此为目的。因而更应该强调的是提供服务的核心:通过服务让访客变成用户,再向用户提供核心服务,才是书店应该做的事。 总之,我们希望自己是同时为用户和访客提供体验和价值的书店。一家有活力的书店,不应该只有用户,还应该有各种各样的访客。三里屯是北京最有活力的地区之一,一家新的书店,本身应该有能力去接近、容纳这样的活力。 一家小小的书店,更有机会遇到面熟的读者。我印象最深的一个小女孩,几乎每个周末都会来书店转转,开始是自己,后来不再是一个人,而是跟一个小男孩。他们有时候坐在椅子上一起看杂志,偶尔在门外拥抱——这就免去了我们对他们关系的揣测。两个青少年,周末一起逛书店的青春时光,实在令人嫉妒。有时,我甚至希望门外的柠檬就是他们偷走的,这样我就有足够的理由责备他们。最近,我又在想,那些跑到书店约会的男孩女孩,是不是也正经历脆弱,经历着"打破过去的自己,成为未来的自己,一个必要的、令人心碎的过程"?这一切更突显出了我的自私、孤独。 并非出于经营或是行业需要,一种附加的责任感悄悄诞生了:既然读书和恋爱都能帮助年轻人的成长(另外两个论点:第一,你可以一辈子读书,却无法一辈子恋爱;第二,恋爱没有读书容易;共同说明了恋爱的重要性和紧迫性),那么无论如何,我们应当把书店做得更好,为他们创造更优美的恋爱环境。 这样一家书店的结局会是怎样的?这取决于它是否成为了我们希望它成为的样子,而不是别的什么。在这个过程中,正如玛丽安和康奈尔的成长,我们可能要"摧毁一些自我,以实现……(我们)到底是谁……" 我们对于结局的重视往往超越了过程,但 Normal People 这样的故事之所以对观众产生了长久的影响,正说明了过程的重要。你会看到,当一个阶段的剧情结束,人们总会不由自主地猜测:人物的命运何去何从?他们会在一起吗?这是否是最好的结局? 这些猜测都只是基于一种脆弱、不安的基调,而非基于另外一种常识:如果结局还不够好,"那就不是真正的结局"。☁️ 夏天的北京 © 乌云 Amalfi Coast © Gennaro Rispoli Normal People 剧照 重要进度更新: 今天我的第二本书出版了吗?——并没有 今天我把杂志店开起来了吗?——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