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在北京的份上不要催我的稿子

　　周四到胡同里开了一下午的会，出门只走了五分钟，就来到柳枝摇曳的后海。蝉声未绝，天色转晚，看不清对岸的人影。
　　当时我有两个重大发现。第一，即便在昏暗的光线中，后海的水也比我想象的清澈，能一眼看到水底，大概跟过去半年没有怎么对游客开放有关；第二，我在后海上空发现了一个新月亮。正值夏伏，空气氤氲，月亮发出温柔的白光，像在给湖水降温。然而月亮怎么会是新的呢？是新的，古代建筑上空的月亮，和东三环的月亮，不是同一个。于是，对着新月亮，我虔诚祈祷：请客户不要催我的稿子……
　　前段时间出差回到北京，我就没有度过一天安宁日子。最开始是因为书店要参加为期三天的 abC 艺术书展（我们称之为＂海淀盛事＂）。虽然我没有参与前期筹备，一旦老板的毛病发作，总归要对同事的工作指指点点，干一些鸡蛋里挑骨头的勾当。事实上这也很费心神：大家有没有选择最适当的书？有没有带够包装素材？有没有带上收银工具？似乎都完成得……不错。这怎么可能？我最后想到，要不把一些植物从书店搬运到书展会场吧，实现＂最后也是最关键的美化＂。于是我在三里屯（店门前）叫了一辆车，把两盆植物和店牌运到了位于五棵松的会场。同事和实习生们，大概也没想到我会把这么大的阵仗搬过来，却也只能心事重重地看着我将他们的陈列搅乱、重置。只有我心满意足，＂完全挑不出自己的毛病＂。我流着汗，看着完美的会场（所有参展方齐心协力，带来了一场精美的展会）无话可说，只好抱怨这辈子没有到过五棵松这么远的地方，过来的路上司机也没有闲着，而是说了很多故事，很多脏话。我常常有一个疑问：北京司机在车上说的脏话是否属于脏话？它们或许是服务用语，或许就是一种口哨儿似的存在？最近我听到的解释是，＂那是一种表达亲密的方式。＂可以说是重新定义了＂亲密＂。
　　等到展会预览的时候，我们迎来的第一个访客，是住在附近的朋友。她熟练地纠正了我的观点：＂你不要小看五棵松、不要小看华熙，这可是西边的三里屯，坪效比三里屯高了去了！＂后来三天前来逛展的人数证实了她的话。美术馆内外，＂人山人海＂，仿佛疫情从未发生过。今年的疫情让 abC 艺术书展险些没有办成，眼前年轻人对于艺术及相关出版物、周边的支持，没有被高温击退，令人感动。正式展览的三天时间里我都没有出门，所以真正被＂高温和人流＂击退的人是我自己。我做了另外两件重要的事。
　　首先是读完了几本和建筑有关的参考书，其中包括伯恩德·艾弗森的《建筑理论》以及库哈斯的《癫狂的纽约》，它们未必对我日后写酒店或是旅行有太大的帮助，但这些来自欧洲或是曼哈顿的建筑、历史，带着我的精神穿梭到世界各地，仿佛是对眼下的补偿。（＂曼哈顿主义是一种都市的意识形态，从它初生开始，就仰赖大都会情境里超高密度中的奇观和痛苦而成长，作为一种值得推崇的现代文化的基础，人们从未对这种情境丧失信心。曼哈顿的建筑是一种获益于拥挤的样版。＂在建筑师的文字中怀念曼哈顿，但下一次曼哈顿之行恐怕遥遥无期。）况且这种并非无所事事的状态，让我感到自己没有虚度时光，也打消了每天和网友吵架带来的罪恶感。此外，关于书我还听到另外一种说法：在一个有书的空间，哪怕你不去翻阅，书也能待在原地静静辐射出精神能量，令你充满自信。这究竟是谁想出来的？真是刻薄。
　　第二，临近周末，我组织几位同事去到公司合伙人位于后海旁边的办公室，在那里，我向精于分析和培训的合伙人申请了一个＂团队工作坊＂，目的是解决团队的协作问题。这里指的是最早的内容团队，区分于眼下运营书店的团队。从前，团队生产的内容是和旅游相关的，疫情重创了旅游业，因此我们的业务也受到影响。最近我又有些迷信，总是去想为什么从前会在公司名称后面加上＂发展有限＂四个字，这下好了！春节之后，又遇到不断有同事离职，因此我面临的最大问题是重新组建团队、制定目标、协调新同事和老同事的关系，否则再美好的愿景也无法达成。因此，我现在要＂管理＂两个独立的团队，又要更新自己的公号。（去年我甚至还在杂志供职！）最初我庆幸自己长着三头六臂，如今我常自嘲是个贪得无厌的人。
　　我在手机相册里找到二零一六年自己刚刚从国外回到北京后借住到朋友家的照片，那时我稚气未脱、一副很久没被人欺负过的表情，却已经下定决心告别失业、流浪的状态，留在北京创业。如今我后悔莫及。倒不是因为选择去创业：创业不是什么错误的决定，错误的是无法停下、创业成瘾。我听说，即使很多创业者曾决心离开创业并被送回大公司治疗和改造，复创的概率也很高，创业是毒性很强的毒品，人的身体会被它摧残，精神也有可能出问题，有的人不满足于自己创业，甚至聚众创业、教唆刚毕业的大学生甚至未成年人创业，应该警惕。
　　工作坊开了不止五个小时，梳理 OKR 令我们精疲力尽。终于离开后海，几个人步行到鼓楼附近找吃的，就经过一些仿佛是文明遗迹一样的餐厅和杂货店。我们肃然起敬！这附近曾是北京最有特色的精品店街区之一，后来，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那些精巧的店铺所剩无几。北京的马路太宽了，大部分商区并不适合闲逛，大部分商店和咖啡馆不像上海的店铺是靠＂走路＂就能抵达。但鼓楼附近是例外的，六月到七月落满地面的槐花，能和秋天（某些城市）的梧桐树叶媲美。我记得，很多年前刚到北京生活，看到这里的街道遍布着体能充沛的游客。或许我也是其中之一？我们不知疲惫地走路，从一个公交站走到另一个公交站，就是不愿意上车。
　　我写着稿子，精疲力尽，幸好很快又找到了不写的理由：把两个互不相识的朋友约到王府中环，介绍他们认识。整个过程匆匆忙忙，但我因此有一整个下午可以不停地吃饭、喝饮料。他们开门见山地交流商业地产项目的招商意向，讨论：除了我，两个人还有哪些共同的朋友？新商场的开业是否会延迟？新商场的商店有哪些？未来可以怎么合作？是否一切如从前所愿？基于这些内容判断，未来的事情又重新变得重要起来了，又变得可以预测以及可以规划甚至从中获利。这无论如何都是个好的兆头。
　　因为距离那台用来写稿子的电脑很远，我想，这可以是一个自由的下午。自由的空气里，原本在广场上攻击性极强的儿童变得更加肆无忌惮，我看见他们作势殴打自己的父母，与此同时，又似乎正用肚子、头发以及膝盖吃冰淇淋。我也想吃冰激凌，去他妈的控糖。我让朋友请我吃冰激凌，我们买完冰激凌，我先把朋友送走，自己站在路边喜滋滋儿地吃着冰激凌，我看见，王府井西街和大甜水井胡同交叉的路口有一棵古树，附近路牌上写着＂前方古树，机动车注意避让＂。我又爱北京了，看在这几个字的份上，我哪儿都不想去了。如果有人催我的稿子，来北京催吧，我会让你们中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