馋，是五爪挠心的感觉

　　我曾经好几次问95岁的老父亲馋什么，他的回答一律是＂没啥馋的＂。这个回答很令我失望。我担心他怕我花钱，舍不得，就进一步启发他：＂想吃什么只管说，反正咱现在都能买得起。＂可他依旧想不起馋的东西来，看来真是没什么可馋的了，我就只好估摸着买些他有可能馋的烂一些的肉食，隔三差五地给他下酒。
　　可是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满眼里都是馋的东西，凡是跟蛋白质、油腥、糖分粘点边儿的，统统是馋的对象。鸡鸭鱼肉，那是一年中遥远的梦想，不到年下，平日里鲜有能吃上的。唯一例外的是，若是谁家嫁闺女，可以在＂陪六赏＂（男方家庭对女方亲友的宴请）时吃上鸡肉丸子。我们老家有一句家常话，道是：＂不养闺女，哪能吃上鸡肉丸子啊！＂一生中养上一两个闺女，吃上一两次鸡肉丸子，是一种很大的福气，也是值得用多年的时间来期盼的；唯其难以盼到，吃鸡肉丸子也成了一件特别庄重的事情，成了一种奢望。所以，遂愿时，那种解馋，就成了一种幸福。
　　馋，其实就是口舌对幸福感的向往。
　　小时候，当我只有家里的桌子那么高时，便时常为一个抽屜所吸引，因为家里若有好吃的，定是放在那个抽屜里的。有一年八月十五前，父亲买了一包月饼放到了抽屜里。那月饼的香气透过抽屜缝隙丝丝缕缕冒出来，把我馋得受不了，几次拉开抽屜，摸一摸，闻一闻，拼命地咽着口水。好多天过去，月饼的油都已经把包装纸洇透了，也不见父亲吭气。有一天，我实在撑不住了，就偷偷打开包装，在每个月饼边上用牙齿轻轻刮了一点尝尝，以为父亲看不出来的。没想到父亲到底是发现了，把我狠狠训了一顿。那包月饼后来给没给我吃不记得了，倒是那种馋劲儿，历历地印在了心里。
　　馋，真是一种五爪挠心的感觉。
　　过去，农村是家家养猪养鸡的，但那猪那鸡根本不是用来吃的，那是每家活着的银行，全家人的吃穿用度，都是靠养大它们卖了钱来维持。所以，小时候，我们从不馋家养猪鸡的肉，因为，馋也无望。但比较现实的是一些易得的东西：蚂蚱，蝉，弹弓打下的麻雀，屋檐下掏的麻雀蛋，麦收时田里拾得的鹌鹑蛋，盐淹、烧烤、水煮之后皆成美味。新砍下的高粱秸和玉米秸，剥开嚼一下，总有些甜味到嘴里，也聊可安抚肠胃对糖分的渴望。
　　解馋，并不是可以恣意为之的。村里人对解馋行为也默从一些原则，凡是违背这些原则的行为，会受到村里人共同的鄙视。比如，其中一原则就是：不吃老鼠。记得当年有一家，有男孩子四五个，且又个个处在长身体的时候，家里的口粮尚且不继，更别谈荤腥了，有一天，估计那弟兄几个是馋极了，便捉了几只老鼠烧了烧吃了。此后，村里便有了大不利于这家的舆论：＂谁谁谁家弟兄们还吃老鼠哩！＂这话在村里人的嘴上说道了好多年，每每谈及时，大有鄙之之意。其实想想，老鼠肉也应该是不错的，老鼠们靠在粮囤上打洞偷食为生，吃的都是好粮食，那肉也肯定是现今说的绿色的。前不久，我在电视上看到，非洲一部落的男人们馋极了时，便合伙到森林里捉一种大老鼠，逮到了就用个破旧铁盆就地煮了，围着撕巴了吃。看来，他们部落的舆论，是认同这种解馋方式的。
　　解馋，是我们这辈人小时候的人生追求。那些年，一是地里打的粮食常常不够吃的。二是即使够吃的，日常也是棒子面、地瓜干等粗粮为主。偶尔有点小米白面等细粮，往往要留着＂做事儿＂。＂做事儿＂在老家是个专用词，一般指打发人情，如亲友有婚丧嫁娶的，要用白面蒸上饽饽送去。或者，家里偶有老人孩子病了，拿细粮擀碗面条或烙张饼给他们改善一下生活。要是谁家平白无故地吃白面饽饽，就会被人嘲笑为＂不过日子＂，列入另类。＂不过日子＂是一种程度比较重的恶评，会大大影响一个家庭的声誉。得了这种恶评的家庭，儿子找媳妇都会受影响，你正相亲时别人来一句＂那家人不过日子＂，可能就把孩子的婚事搅黄了。这种舆论氛围就是通过压抑生活欲望来维持村里人的认同感。但造成的结果却是，吃细粮的欲望越来越强烈，馋劲越来越足。
　　那时，吃上白面卷子，是村里人的追求。村里谁考上个中专、大学什么的，长辈会感叹一句：＂终于吃上白面卷子了！＂这话颇含有赞赏的意思。
　　梁实秋说：＂人之最馋的时候是在想吃一样东西而又不可得的那一段期间。＂这话很对。得不到，才是馋的前提和馋劲儿孳生的土壤。得到时，就不馋了。
　　如今，出于健康考虑，肥甘之物不敢狠吃了，事实上，也基本不馋了。偶尔勾起馋虫来的，只剩了鸡爪、鸭爪二物。馋劲上来，买上一盘佐酒，自斟自酌，倒也喝得有滋有味。
　　到了知命之年，寻找幸福感说简单倒也简单了：每周啃两次鸡爪或鸭爪，呷二两小酒一晕乎，即可清肌骨、通仙灵、两腋习习清风生了，其飘然之感，并不逊于尝到新茶后的卢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