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尚未成功》(开明书店印行1945年) 茅盾是写三部曲的里手,虽然写得不多,只有三个,但写得老辣,很有力道,分别为大革命三部曲(《蚀》三部曲)农村三部曲(《春蚕》《秋收》《残冬》)和城市三部曲。前两个属于严肃文学,茅盾惯有的正宗,读者耳熟能详;后一个则近似诙谐文字,有点旁支,读者较为陌生。 1935年,茅盾在上海万航渡路信义村陆续写了三个关联性的短篇:《有志者》《尚未成功》和《无题》,分别发表在6月《中学生》第56期、7月《申报月刊》第4卷第7期和10月《文学》第5卷第4期上。这三个短篇都与创作有关,但并非谈论如何创作,而是小说故事,这可从小说篇名看出。由于反映的是城市生活,与之前茅盾写的农村三部曲(1932年11月1933年1月)相对应,后来有人把这三个短篇称之为城市三部曲。 城市三部曲虽然冠以城市之名,但就具体内容而言,这个定位不是十分准确。晚年茅盾在回忆录《1935年记事》里也说:其实哪里够得上‘城市’,它们只不过讽刺了一下那几年文坛的一种颓风罢了。因此所谓城市三部曲不如叫创作三部曲(也有人叫文人三部曲)可能更合适,这是笔者的看法。 在茅盾所有短篇中,三个短篇并不像农村三部曲那么起眼,我们很少看到有文字评论,或者说几乎看不到。笔者查阅了一下资料,新中国成立前的只找到两篇,新中国成立后的也是零星一两篇,如上世纪80年代李广德写的《试论茅盾的城市三部曲》。也许因为茅盾小说数量大,这种单纯写文学创作的故事,是不大引人注意的;即便评论了,似乎意义也不大。那么,这三个短篇究竟写了什么?现在的读者又该怎么看? 茅盾说:写一个脱离生活的空头文学家的创作苦恼,当然也是讽刺那两年大批冒出来的各种自封的‘作家’们的。 小说的主人公一个有志于文学创作的青年教师,准备雄心勃勃创作一部伟大作品,以实现5年前毕业时他在师长、同学面前发出的豪言。可是5年下来,他没有写出一个字。他非常恼懆,自视天才,皆因环境跟他过不去孩子闹、夫人俗、房间小,没有书房,没人理解,他的灵感被压抑,出不来,因此他必须想办法逃离这样的恶劣环境。 于是,他来到僻静的郊外古庙,效仿外国名家写作习惯,以为这样就可以获得灵感。但是灵感偏偏跟他作对,就是不来,为什么?因为没有生活,他知道没有生活,就没有创作。不过,他所理解的生活是一个被安排好的舒适的生活条件,他觉得天才都得这样,比如沃尔特司各特就是如此,难道社会就这样不保重一个意志坚决的天才么。 说来也巧,过了3年,他的生活条件真的有了改善,他扔掉了教鞭,找到了一个领干薪的公职岗位,时间充裕了,经济也宽裕了,他为自己换了一套四间房,布置了一个大书斋,他可以在里面踱方步,天马行空,畅想未来,他想天才遇着适宜的环境,一定要开花结果。 可是我们这个天才又遇到了麻烦,不仅因为孩子大了更加闹腾,还因为他对自己的天才创作作了超乎寻常的想象,他梦见了自己的创作问世之后,批评家和他为难,且给他的刺激太深,他觉得自己之所以创作不出,批评家要负责任。 另外,他又觉得虽然生活改善了,生活却依旧平淡无奇。他没进过军营,没打过仗,没进过工厂,没下过矿井,没见过水稻是怎么生长,怎样收获的;以前是手执教鞭,对着黑板唱独角戏,现在是10点钟上公事房,老看着那几张公事桌,如此简单生活,生活应该负责任。 他甚至觉得当年与夫人谈恋爱也是平淡无奇,一点出奇之处也没有,似乎又要把责任推到夫人身上。夫人的回答神了,咱们的恋爱既没闹三角,也没家庭的阻拦,你没有从家庭逃过,我也没有要自杀要跳黄浦你倒以为颠颠倒倒寻死觅活好么。 在末篇《无题》中,茅盾给这个主人公准备了一份惊喜,这个天才作家终于创作出了4万字的作品,而且正在读给他的读者夫人听。为了更好理解他的杰作,他给夫人规定了一个艺术欣赏的姿势,而他则用高低音朗诵,时不时还要替他的作品加上注解。他还利用关灯或开手电筒来制造气氛,让读者如临其境,加倍感动。 当然,他的读者他的心爱的夫人也挺配合,甚至也挺感动,美到了不行,但那是不得已,她感动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不过她的那颗体谅的心是真切的,她理解他的苦心,只是嘴上不说而已。 于是,这个天才作家得意极了,觉得不久就要一鸣惊人了。当他把作品送到杂志社时却遭到无情拒绝,被退了回去,他一头凉水,很是沮丧。夫人安慰他那是没有识货的人,夫人说得对,他把作品收藏了起来,他相信他的作品的价值是要让后世知道的。 茅盾的创作三部曲,写得趣致而夸饰,神妙又煞风景,大有以玩世对抗玩世的味道。生活中的真实也许存在但可能不尽如此,而茅盾却把他(主人公)写成了近似堂吉诃德,写成了类似阿Q精神。茅盾作为作家,他深谙创作的艰辛与不易,但是想要异想天开找捷径走另类,则此路不通。茅盾所要表现的是源于生活但又是高于生活的艺术,读者阅读中产生的无穷兴味即可说明这一点。 茅盾是一位严肃作家,他的小说多反映现实,时代感强,但创作三部曲却是个例外,它写的是冷门的文学圈,但就文学圈而言,似乎又是个热点,因为上世纪30年代的文坛也不寂寞,确如茅盾所说颓风兴起,自封的作家不少。那时个人主义盛行,誓言志在文艺的空头文学家们咄咄逼人,他们蜷缩于象牙塔内,做着纯文学美文学的狭隘文学大梦,发牢骚,放空炮,玩弄文字游戏。 对此,茅盾深感忧痛,采用《儒林外史》的笔法加以挞伐,给他们降温,以引起人们的注意。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讲,似乎也有很强的现实性。不过由于写法上的隐蔽,茅盾的这个三部曲是被当作闲书来看的,鲜有评论,而且很快被淡忘。上世纪80年代开启的读书热,茅盾是个热门人物,对他作品的解读几乎是全方位的,可是依旧很少有人提及创作三部曲。 为什么呢?难道只是博人一粲?当然不是!这部总计38万字的短篇,单以字数来讲分量就不轻,表面上看,不苟言笑的茅盾写的是诙谐文字,而其实背后谈的是严肃的文学话题。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茅盾写过不少创作方面的体会文章,他在一篇谈论爱好文艺与志在文艺的文章里,对当时流行的志在文艺的说法很不以为然,认为志在文艺不是爱好文艺,而是被扭曲的一种病态浮而不实的空头文学家的做派,因此志在文艺是不可以随随便便‘立’的,当头给了一瓢凉水。 今天的环境早已非当年,但创作三部曲的要义没有变。我们可以这样理解,那些爱好文艺志在文艺的青年,有梦想无可厚非,但要脚踏实地,扎根生活,汲取营养,提高素质,尤其要耐得住寂寞,不浮躁不焦躁,不为名利所诱惑。从这个意义上讲,茅盾的创作三部曲不仅不过时,而且具有启迪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