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树旅馆
橡树旅馆
文徐坤
他们把幽会的地点,选在橡树旅馆。
很难想象,在京城东区高楼大厦鳞次栉比、人流熙熙攘攘、整日车水马龙的闹市区里,竟会藏匿着橡树旅馆这么个清幽的所在。旅馆的门脸一点都不起眼单是旅馆这一名称,就已足够遭人忽视或轻贱它了。它不会让人联想到高级宾馆饭店里的豪奢和舒适,而只能让人忆起过去年代,物质极端匮乏时,旅途歇脚打尖时所遭遇到的灰尘和破败。
然而谁能想到,有些事物恰恰是这样败絮其外,而金玉其中呢?
橡树旅馆的门脸当街而立。每到下午,阳光就正好从那些摩天大楼外面镶嵌的太空玻璃镜上反射回来,在两棵高大茂盛的橡树下斑斑驳驳。那两棵巨大的、合抱粗的橡树,也不知是从哪年哪月开始栽种,又是从哪年哪月开始将橡树果实遗传下来的。也许它们那虬劲苍茫、坑洼不平的龙钟老干上,打凿了从满清到民国、又从民国一直到今天的沧桑记忆。
据说,那两棵树,一棵是男树,一棵是女树。
可不是么!仔细一看,果然是像。两棵橡树是从地里蓦然而起的。紧接着,两条笔直的躯干奋力向上窜去,窜去。窜到凌霄的高度时,开始枝叶纷披,两棵树的身体逐渐优柔而又妩媚地趋近、靠拢,圆圆硬硬的果实试试探探地触摸、抚慰。再往上,在人们的视线所不能及的地方,一棵树就已完全缠裹到了另外一棵树的身上,妖娆生动。两棵树完全合抱、聚拢。嘀里嘟噜的橡树坚果,就骄傲地从每一处缝隙枝头洒落下来,辨不清上下,也分不清你我。
橡树旅馆给人以充分的想象和情感的抚慰。
伊玫每次到橡树旅馆来幽会,每逢走到这两棵大橡树下,都禁不住要深情地抬头仰望。
橡树旅馆的名字,就因橡树而起。它是前朝王府的产权,现在归伊玫的情人一个新兴的文化商人所有。因而他们选择定期在橡树旅馆里幽会。
伊玫此刻正走在去橡树旅馆的路上。五月的天气非常晴和,光线嗡嗡嗡地拖举着一切。伊玫那奔赴幽会的脚步就像踩在阳光织就的金毡上,绵软,飘忽,越是急切就越是显得迈不开步。到处都是金光闪闪的,房屋啊,街道啊,街两旁的刚刚经历了春天的树木,他们一律都在五月上旬十点半的光景里镶着阳光的金边,呈现出欣欣向荣的嫩绿和绒黄。两线无轨电车,擎起它们长长的辫子,叮哩咣啷不紧不慢地走着,坐在车窗里面的人毫无目标地将眼光朝外张望,神情十分平淡自在。伊玫也想尽量把脚步收敛得自如些,用不着前脚踩后脚急得像要赶去救火。自从他们昨天下午约好,今天要在橡树旅馆见面后,伊玫的心就像早博提前来临一样,时不时要不安分地跳上几下,悬出几个没有规律节拍。昨晚睡觉之时,她还故意装出身心十分疲惫的样子,早早地上床倒下,眯缝着眼佯装入睡,用被子将自己紧紧地裹起来,以防丈夫大鹏上来求欢。近一个月来她在南方的几个城市四处出差,已经好久不得跟情人幽会了。一个月后的再次见面,她想她一定要在情人面前保持一个最好、最新鲜、最生动饱满的状态。丈夫的存在此时是最大的不测,他随时都有可能上来,把她精心维护的状态破坏掉。所以她得小心加以提防。
还好,丈夫大鹏洗完澡之后爬上床来,先是趴在她的枕边脸对着脸看了她几眼,噗噗往上吹气试探,就像一个猫在对主人讨好那般。伊玫即使是闭着眼也能瞅见自己的心在别别乱跳。她使劲屏住呼吸,把一口气憋得很长很长。不这样她惊惧起伏的胸膛就会把心里的紧张暴露出来。大鹏看了一会儿,见毫无反响,就很无趣地滑向自己一侧的被窝里安卧,拿起一本书有些不耐烦地唏哩哗啦翻。
伊玫大气不敢出地静等着丈夫身体冷却后,熄灯那一时刻的到来。
接着,就是静夜里,伊玫神情激动地暗自期盼和冥想着即将到来的那一天。一想到橡树旅馆,那两扇有铁狮子门环的朱漆大门,推开大门之后的影壁墙垂花门,再往里走就是天井、喷泉、紫葡萄藤架,一进、两进、三进、四进深的院子,院两旁雕龙画凤的长长的回廊,站在廊下目不转睛地注视和迎候她的那个人的高大俊朗那个高大俊朗的迎候她的人,每次只要用他那如水的眸子一咬定她,伊玫身子就兀自软下去,软耷耷的脚底无根似的,搭在他伸过来挽她的臂上,仿佛一块肉搭在烘烤的架子上,穿廊跨院,给提拎拥架到他们固定做爱的地方。
接下来的事情,那还用说嘛?
伊玫的身体本能地绷紧起来,内分泌中充斥着一种热辣辣的紧张。那种东西在替她诉说着一切,非常直白。暗夜之中丈夫的呼吸和自家屋顶的拘束已经被她置之度外,想要尽情燃烧的渴望已经充溢了她的每一个细胞。
转天上班,伊玫早早就到了单位。一宿辗转反侧的不寐,烤得她心里灼灼的,无论拿起什么,都显得心不在焉,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不但未因困倦而萎靡,相反,眼神却在微暗的屋子里炯炯地发亮,瞳仁中燃烧着无形的紧张。她脚后跟儿像踩在云彩上似的,飘飘的,飘飘的在办公室里刮来刮去,有嘴无心地跟这个打招呼,跟那个打招呼,把从南方带回来的小礼品分给这个同事,送给那个同仁。同事见她美得招摇不定的样子,忍不住跟她逗趣说:哟,伊玫,这趟差出得时候可不短,遇见什么喜事了吧?伊玫说:哪儿呀,我这一把年纪,过了三十就奔六十了,还指望能遇见什么喜事?
嘻嘻哈哈跟一杆人打过招呼,贫了一会儿嘴,见了该见的人,迅速料理好桌上一堆文件,伊玫就借口出门办事,一闪身溜出办公室,麻利得像鬼一样,生怕有什么突发事情牵住她的腿。在京城,能讨得一张在报社里办公的桌子,也算是很不容易了。伊玫大学毕业留京到报社工作后,一晃也有了七、八年的工龄。日子一天天晃晃悠悠过去,总是觉着累,工作上累,过日子也累,与人打交道更累,充满未老先衰的疲惫。最后就只剩下了一个活着。
大概就是在婚姻生活过得百无聊赖、工作上又有了厌倦感的时候,她跟水木原认识上了,她的采访对象,也就是她现在的情人。两个人相遇的感觉,就是眼前忽地光芒一闪,一种燃烧、一种离经叛道的惴惴不安,片刻便把她的生命激活起来。他一口悠扬动听的北京当地土话,颅腔共鸣的嗡嗡嗡的卷舌儿化音,一副英俊潇洒得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都使她着迷,让她对这个深不见底的城市,重新有了眷恋和挂牵。也说不清起点和终点都在哪里,就是止不住,控制不住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像两枚捆绑式火箭,一点火,就一起在无尽的燃烧爆炸快感中一起升上了天。
伊玫脚步飘飘,从单位出来,先顺路进到旁边的邮局取了两张马上要过期的稿费单子。她那幸福的魂魄一路上轻快游走,带动起肉身上下洋溢着一种光,情人们奔赴幽会时身上带的一股甜蜜快乐、无遮无助的、痴痴傻傻的光。光芒都要把路边邮局那个灰暗的柜台照亮了。邮局出纳台里的那个小姐在验身份证时忍不住多朝她看了好几眼。伊玫被看得愣了愣,下意识举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才觉察到自己脸上的肌肉,似乎正在兀自牵拉出傻笑,被一种甜美充溢撑满了之后、又从酒窝里涨出来的傻笑。伊玫赶紧回过神儿来,脸色不由自主红了一下,轻轻甩了一下头,想把橡树旅馆暂时从脑中抛除。这一路过来她尽想着橡树旅馆,橡树旅馆,其它的一切,仿佛都是下意识做的,就连自己的腿怎么驮着她的身体走到邮局的,她都不知道。就知道来了,排队,等待,递单子,填号码。小姐问她一共要取多少钱,她蓦地醒过神来说,不知道。小姐把单子噗地甩出来,说,自己算去,算好再递进来。
虽说遭受了一点揶揄,窝了一点火,但伊玫还是耐着性子把一件事情料理完。要在平时,她定会跟柜台小姐较较真儿,指责指责她的态度的。今天她却没有心思也没有空闲理她。转身出来,又进入了都市干爽的大街上。好了,这下好了,马上直奔橡树旅馆。阳光打在伊玫的身上,暖融融,醉晃晃。伊玫漆黑油亮的长发都被晒暖了,丝丝缕缕在肩头晃动,将五月太阳的光芒一甩一甩地,弹射出一阵阵馨香。她把下颌微微上扬,眼睛眯缝着,边走边感受着光圈在眼皮上的舞蹈。那些天花乱坠的光芒,引逗得她心里无端地又想笑,又把自己幸福成很痴很傻的模样,脸蛋就那样在五月的和煦里痴痴妩媚着。
突然间,就有一滴雨点滴答地滴落下来,正好落在她的嘴唇上。哦,真奇怪,下雨了吗?伊玫睁开眼,四下望了望,一切如常。又抬头看看天,响晴薄日,没有一丝下雨的迹象,路边的树叶子都是那样心平气和、逆来顺受般地承受着阳光。她不禁暗自笑了笑,心想也许自己心情太急迫,连对天气的感觉也不准了呢。往前走了几步,又觉得有水滴顺着鼻子流下,滑滑的,痒痒的。是流鼻涕了吗?伊玫心想,我好像没感冒啊,怎会流起了鼻涕?顺手从包里掏出面巾纸,在唇上擦了擦,不料,液体哗哗流得更甚了。低头一看手里的纸,老天!原来在流鼻血!好端端的,怎么会流起鼻血?!
伊玫一下子慌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具体的前因后果。能够想到的,就是在湿润的南方呆得太久,回来后不适应北京的干燥气候,可能是鼻腔内的毛细血管破了。伊玫此时此刻的唯一的反应,就是慌慌张张地从包里往外掏面巾纸,一张接一张地将鼻孔捂住,一张接一张地不断擦拭,边擦边还张皇地四顾,看看旁边有没有人注意到自己。一想自己挺大个人,在明晃晃的都市大街上,好端端地就流起了鼻血,这算是怎么一回事呢?多难看,多难为情啊!况且,为了赴今天的约会,她还花尽心思打扮,性感的蕾丝花边的内衣,就是那一身毛呢外套短裙,再配以灰色眼影和淡黑色唇膏,这一路走来回头率都高高的。这下可好,当街就流起了鼻血,成了什么样子嘛?
伊玫平时就晕血,从没受过什么流血的创伤,忽见自己的血蓦地就从不该出的地方出了来,真把自己吓坏了。又不敢声张,就只好一边擦着,一边捂着,待到把两包纸巾都用完了,沾了一手一唇,血还没有止住,这下就更慌了,抬起头来,左盼右顾,见路边有个小杂货店,慌忙一头钻进去,赶紧伸手就买了几包。掏出纸巾来,又站在那儿擦,几滴血还不小心溅到了衣服上,让她这份心疼啊,不光是心疼血,还心疼衣服。用两个小纸卷塞到鼻孔里暂时将血堵住,又用一只手将鼻子和嘴严严捂着,出了小杂货店,心慌慌的,手慌慌的,想也没想,伸手就拦了路边一辆的士,仓皇坐了进去。司机奇怪地看着这个满脸揉腾得红一块紫一块、用手捂着鼻子的年轻女人,问去哪儿。伊玫脱口而出:灯市东口,律师楼。那是丈夫大鹏的办公地点。从她现在所处这个位置,到丈夫的律师楼和情人的橡树旅馆,正好是个等腰三角形,路程一般远。然而她想也没想,坐车就直奔了丈夫的办公地点。
到了律师楼,她先在一层给十九楼打电话,对接线的秘书小姐说找大鹏。大鹏一接电话,她就有点带哭腔地说:我在一楼,你下来一下。大鹏瞬刻间就乘电梯下来,一见她在大堂里捂着鼻子的那副样子,惊得一把就给抱过来,托起她的脸,急急地问:怎么啦怎么啦?谁欺负你了?不问还好,这一问,伊玫哇地一声就哭出来,好像受的所有的惊吓,所有的委屈,这时才有了个着落,一边把身子往他怀里缩,一边唔唔噜噜说:唔流鼻血大鹏说:咳!我当是怎么了。笨蛋,哭什么哭什么。一边说,一边连拖带抱地把她拽进洗手间,在外间的公用水龙头前用冷水给她洗脸,又让她仰起头,用手搂起凉水不住地往她的脑门上拍。周围入厕的人出出进进,不时投来惊奇的注视。大鹏根本不管那些,一心一意打理自己老婆。
这个法子果然灵验。血很快就止住了。
大鹏又牵着惊魂未定的伊玫上了十九层的办公室。伊玫从前来过这里几次,参加过丈夫他们律师楼的联欢活动,大多数的同事都认识她,一见她来,他们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嘿,伊玫,今儿怎么有闲工夫?伊玫你来啦?伊玫,又漂亮了!伊玫,又苗条了,给我们传授一点美容经验。
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吓的伊玫,被这些寒暄问得暖烘烘的,心里熨贴笃实了不少。大鹏给她倒了一杯水,让她自己先坐会儿,他过去跟客户交待几句话。伊玫喝着水,看着一个个坐在工作台前忙碌的大鹏的同事,感到了安静和恬然。这里的一切都是熟悉的。丈夫,丈夫的同事,以及他们所干的工作,这一切对她来说,都毫无新奇感可言,然而此刻却自有一份安全和恬适。她的心情慢慢地就在这种气氛里平静下来。
静下来以后,伊玫首先想的,却还是橡树旅馆的幽会。她趁没人注意,躲进洗手间,悄悄打了一个电话,给那个人,说路上有点耽搁,稍晚一些到。然后就是对着镜子精心地补妆,将衣服上的血滴也用洗涤液处理了一下,做了最大程度的遮掩。看看差不多一切都已经恢复如初了,这才从里边走出来。回到办公室,大鹏让她在这里吃工作餐。伊玫说,不,我不想吃,就想早点回家休息。大鹏说,也好,你就自己先回去吧,弄点吃的,然后好好睡上一觉。
送她上电梯时,大鹏又叮嘱说,晚上别做饭了,我叫一份外卖回去。伊玫哼哼哈哈地嘴里答应下来,心不在焉,对丈夫的体贴早就习以为常且视而不见。
好了,好了,经过这么多意想不到的周折之后,她终于见到了橡树旅馆,终于到达了她今天所要去的目的地。远远地,就望见了那两棵橡树,那两蓬见惯了的葳蕤,它们一男一女,合拢合抱,同时在五月的阳光里汁液澎湃。伊玫的心情一下子不一样了,一股奇异的感觉涌上心间。期待已久的会面就在眼前,这激动和渴望虽然因为意外事故而半途中断,但它依然蠢蠢于心头潜动,只不过需要情人见面时重新调动激活一下。
橡树旅馆的气氛跟律师楼的不一样。与其说是气氛不一样,还不如说是伊玫的心情不一样。在丈夫的律师楼里,她的心情是笃定安稳的,身份明朗,落落大方。而在橡树旅馆,一切则都变得暧昧,张皇,她的身份隐秘,心里虚虚的,充满无形的不安和紧张。还是那个朱漆的铜环门,还是那个影壁墙,那个绿色藤萝架,灰色假山石,那几棵苍茫的古树,那座喷水池,还是那个门房,门房里那个情人雇佣来的远房亲戚,用心照不宣的语调,殷勤招呼说:伊玫小姐,您来了?里边请。然后就是那个人,又如往常一样,在廊上站着等她。又是那样一种眼神,激赏的、渴望的、恨不能用眼睛一眼把她吃掉的眼神,盯得她被封了穴道一样,呆呆的,六神无主,只得由着他看,由着他用眼睛狠狠吃她。
这会儿才到?还没有吃东西吧?他说。他终于先开口说话,结束了她那傻呆呆手足无措站立的过程。
唔还没有。她掠了掠头发,稍微有点心神不定地回答。
那好,我们先去吃饭。
她就这样被他的话音一拐就拐走了,乖乖跟着到了西餐厅。他们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来。
可是这个时候,幽会的双方谁也吃不下去。她是因为来的路上受了一点惊吓,到了现在,终于到达了目的地,精神刚刚松弛下来,连胃也松了,吃什么也吃不下去,只是想休息休息。而他则是渴望着下一个节目的上演,过分被即将来临的事情激动着,情绪正在期待的临界点上,满眼都秀色可餐,对食物自然失去了兴趣。他们小口小口地呷着,有一搭无一搭地说着久别之后的问候话,都在拿食物走过场。这个过程中她始终都很端庄,很绷紧地坐着,倦怠情绪没敢表露,只是极力显露出自己最好的一面,最楚楚动人、最性感的一面。她把笑靥挤得很甜,她也把自己的情绪假装撑得很饱满,假装把眼神飞抛得轻飘飘的。情人又不是丈夫,想怎么懈怠懒惰、没款没型都可以。情人怎么说也是一种社交,谁能不在情人面前呈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呢?
她开始感觉到自己坐得很累,调情的语调做得很艰苦,要经过很大努力才能将声音正确发出。她挺直着腰板,并拢着双腿,粉脸含笑,红唇不住拣着好听发嗲的话说,而那一层倦意和疲惫,还是在透明脂粉遮掩不住之处,无情地显示出来,脸上的皮肤涩涩的,有点干,有点紧,一点都没像平时那样放出油亮亮的青春自然光彩。但凡是有心人,稍微对她留意一点,就会明显看得出来。可是他却连问都没有问,眼神全被情欲围困着,直盯盯地勾着她,勾魂儿似的,盯得她简直不好说什么,不好说什么不高兴的话,怕扫了他的兴,扫了久别重逢的兴。她不免在心里有一点点委屈,还捎带有一点点怨尤,嫌他没有主动来关心她,没有主动问问她来晚的原由、这一路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她没有办法说,没有主动去说,只是在心里边悄悄鼓励自己,快多吃东西,多喝咖啡,快快精神起来。刚刚喝完了一杯后,她又叫上了一杯。她也只能是把刚刚露头的一点委屈,就着浓浓的咖啡独自吞咽进肚子里去。
吃饭的过场终于走完了。现在他们沿着那些雕栏玉砌的回廊,穿过一进又一进深的院子,走过院子里一蓬又一蓬的老树和浓荫,终于走到了惯常的十八号房间。走路的过程里,他依旧挽着她,依旧将内力从臂弯和肩肘处挥发,狠狠地向她的腰身内部发射。但是这种调情功法这回却没能有效渗透到她的腰眼里去。她今天太累了,累得都没了力气去感应和体会,无法做出即时反应和回答。进了屋,回手一带上门,他就挺不住了,拦腰就把她挤在雕花的门板上,一口就吻住了她。那是真正的情人久别重逢后的热吻。他的舌头在她的口里急遽地搅动着,双手也不得闲,从她的蕾丝花边的乳罩扣子上揭幕,手指和嘴唇一路高歌进裙子,急急地不容片刻喘息。他们分开太久,他的渴望也憋得太久。他的鼻息咻咻,舌尖湿漉漉,就连从门走到床上去这一段距离都不能等了。他们就翻倒在门旁的柔软的地毯上,纠缠做一团。他身上热辣辣的碳火一样的棍子,猛一杵进去时,简直就是烫了她一下。
他的身体已经滚热滚热,她却觉得自己的血管还没有被充分加热起来。她觉得有些涩。身体有些涩,轻微地疼了一下。如果没有在路上流鼻血的意外惊吓,她是可以跟上他节奏的,是可以跟他同时起步发动的。通常情况下,他们都能很合拍。然而,途中打了一岔,冷静过一会儿,此刻她心里总有点惴惴的,晕血的惊悸还一时没有完全过去。她现在想的,只是想先让他抱抱她,先抱一下,说说话,安慰一下她,她马上就会好,马上就会跟上来的。她现在就只希望他能抱她一会,充满爱意地抚摸她一会儿。
然而他太急切了,没有顾及到她的状态和心情,忽略了她还没有跟得上他。他的高潮一波接一波,奋力涌着,她却有点滞,流动不起来。她想忍着,默默承受,等他把一个过程游完。然而,怨尤和委屈还是不由自主地悄悄来临,轻轻抑住了她。别要求太多。她劝戒自己。不是有过好的时候吗?曾经,他们在一个晚上不停地做,不停地做,只要醒着,两个人就纠缠到一起,想要在一次次燃烧中双双死去。那情景,就像做过了今天就没有明天,也像无偿使用别人的丈夫或妻子,用坏了也不心疼。
身体若是没有被爱意完全充沛,这爱做不做也是没什么趣味,单单是性交。那种东西多么无聊,多么空虚,做完就后悔,瞧不起自己。她在心里怨怨的,试图中途阻止他,换一个体位,让他慢下来,停顿下来,等一等。但是,不行,他已经是箭在弦上,弓得厉害,拦不住,也变不了,这会子,哪里还制止得了!仿佛一停下来,就会肿死他,就会要了他的命一样。曾经有一次,在一阵癫狂过后的短暂歇息里,她问他:假如现在地震了怎么办?你跑不跑?他说:震就震,先做完了再说。她听了,止不住地乐,说,要是我,我起身就跑。他说,你懂什么,有我在这儿,你跑得了吗?说着就又挺身上来
他做得热情如火,她却有点溜号了,想七想八的,注意力不太集中。谁在做爱的时候都必须全神贯注,都不能溜号,就仿佛弓与弦,不能打滑,不能偏离,必须要揉捻默契,一失神,就跟不上了,就跑调儿了,就不能做得完满,奏不出什么动听曲子。假如这时候他能注意一点她,注意到她回应得不是那么热烈,他能够忍一下,停下来,用他的爱意和体贴唤回她,唤回她的走神儿,她是会满心欢喜地逢迎上来的。然而,没有。他这时侯比较聚精会神,比较只顾及自己的快感来临,就顾不得别的,就顾不得她了,虽然在做着她,实际上却是把她抛在了一边,远远地抛在了一边,有的,只是他自己,他自己那百米蛙泳似的冲刺的身体。
这个人,这个人,就是这个人吗?她睁眼偷偷看了他一下,又赶紧闭上了,不敢看,不愿意看。这个人,这个人,就是这个人吗?一句好话,嗡嗡嗡地过分卷舌音的北京土话,就能让她大老远地颠颠儿跑过来;一个眼神,调情调得炉火纯青的水汪汪眼神,就能撩得她巴巴地卸除全部防身的铠甲,把自己连骨头带肉地供奉到他的祭台上;一个鼻息就撩得她心神迷乱,一个耳语就把她软成一滩泥的,这个人,这个人,就这个人吗?眼下,他多自私啊!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以前怎么把他在心里打扮得那么完美,完美得像是妖怪变来的?爱情的光晕晃坏了她的眼啊!其实她本来也是闭着眼睛在做啊!谁敢在虚妄的爱情面前睁着眼睛?一睁眼,就什么全没了。一点点虚幻,一点点实在,全没了。全塌了。她还以为和他好上了,就能抓住些什么,在浮华尘世的一派虚空之中,抓住一些什么,抓住生命的质量,重力,和激情。然而,这样子,这副样子,到头来可还是什么都抓不住啊!他们即使是纠缠在一起的时候,也还是各做各的,他就是他,我就是我,谁也帮不了谁,谁也顾不上谁。
在这虚空的世界上,到底谁还能指望抓得住谁啊?!
随着他的频率的加快,她的怨尤和委屈加重了,怨尤情绪愈发阻碍了她跟他快感的交流和相通。她忽然觉得有点烦。突然之间,就变得烦。一个女人,到了这会儿,还要任劳任怨,克己复礼似的,用身体承重另一个人,又沉又笨的一个大家伙,凭什么?为什么?
几乎就是下意识的,她用两声虚假的呻吟,推助着他快速发射,如释重负般地,将他从身体上卸了下来。
如释重负?
这种感觉真糟糕。实在是糟糕。太糟糕了。怎么会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呢?
她闭着眼睛,半晌都不愿意说话,也不愿意睁眼看他。忽然之间,就对身边这个人感到陌生。刚刚还在亲密着的这个人,此时却一下子变得陌生。这个人是谁?他是谁的父亲,谁的丈夫?那些东西,知不知道,都无所谓,因为本来就跟自己没关系。情人之间没有承诺,没有将来,没有共同把守的东西。只有此时此际的欢乐,彼此交出自己的身体。除了把身体供奉给对方寻欢作乐,并让它变成两个人的隐私,别的,什么也没有。连受了惊吓的时候,想让他抱一下,轻轻拍拍抚慰一下的要求都不能有。情人单纯是情人的时候,就必须对他毫无所求,这样才能保持一丝情感的虚幻和飘忽,才能让他区别和不同于丈夫。情人们在一起,单纯做游戏,不奉献,只索取。
说到底,情人这种关系,本来就是自私的。
她忽然感觉到累。情人这种关系,原来竟是这么累。情人间的关系,竟是这么小心翼翼,这么脆弱,稍微一点不如意就会分崩离析,那一层层美妙的光晕,忽地就没了,去得那么令她吃惊。什么都把握不住,没有保障也不能求有任何保障。当她在路上受了惊吓时,她本能地奔向丈夫而不是情人。丈夫能够安慰她而情人却只知索求她。
这不也是她心甘情愿自找的吗?怨谁?能怨谁?
幽会途中的一次意外事件,她在丈夫和情人那里分别受到的两种待遇,让她能够体会了两者的区别。虽然她曾一直拒绝将他们进行比较,一直在心里拒绝把他们进行优劣排列,一直都自欺欺人地以为,他们都是她生命中不可缺少的,她对他们的爱,是不能替代,又是同等程度的。但是这会儿,她还是有点看清楚了,那种情感程度毕竟是不一样的。她把难看相留给了丈夫,因为丈夫是自己人;她用愉快相面对情人,因为情人是熟悉的陌生人。到了丈夫那里,是休憩;到情人那里,却是燃烧。
而她更多的时候,并不是要燃烧,只是受了委屈和惊吓时,有个地方哭。有个安全温暖的怀抱供她哭。
肉体的燃烧只是偶尔,更多更多的时候,她却是希望得到魂灵的慰安和满足。
这样想着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难道她自己,不也是自私的吗?不也是单纯从一己的愿望出发,去要求和揣度他人的吗?她又曾给过别人什么?
伊玫突然就在虚空里,堕得更黑,更狠了。
秋天的时候,橡子熟了,从那些参天合抱的橡树枝桠里,噼里啪啦,落下来一地圆圆的、褐黄色的橡树坚果。也分不清那些饱满的果实究竟是谁的,分不清它们究竟是从哪一棵树身上落下的。总有几个小孩子围着大橡树跑来跑去,在用坚硬的橡子互相抛打追逐着玩。伊玫却再也没有去过橡树旅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