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彩霞 上世纪70年代的一天,远在大洋彼岸,一份发黄的手稿让沉樱眼眶温热。那是丈夫梁宗岱写的,看着熟悉的笔迹,她心潮起伏。 那一刻,所有的怨恨都灰飞烟灭,她提笔给他写信:"时光的留痕那么显明,真使人悚然一惊。现在盛年早已过去,实在不应再继以老年的顽固。在这老友无多的晚年,我们总可称为故人的……" 造化弄人,从相爱到反目,再到决绝出走,他们已经30年未见了。 沉樱与梁宗岱在日本01 认识梁宗岱之前,沉樱有过一次婚姻。 她是山东人,原名陈瑛,中学时爱上鲁迅作品,考入复旦大学后,开始拿起笔描摹时代。 1928年,21岁的沉樱发表了处女作《回家》。因手法新奇,引起茅盾注意,他特意撰文称许:"此等风格,文坛上不多见,鄙意甚爱之。" 在名家的褒奖之下,沉樱声名鹊起,约稿应接不暇。因崇拜鲁迅而喜欢日本文学,由日本文学联想到樱花,因此,她为自己起了笔名"沉樱"。 短短时间内,年轻的沉樱成为文坛耀眼的明星,仅1929年就出版了三部小说集。和她笔下的青年男女一样,她也"急促地陷入恋爱"。 那时,沉樱非常活跃,她绰约多姿,又兼咏絮之才,普通话还讲得好,外文系教授洪深颇为赏识,极力邀请她加入自己主持的复旦剧社。 不久,沉樱作为女主角排演了话剧《女店主》,而男主角,则是复旦才俊马彦祥。 马彦祥 马彦祥出身名门,父亲是北大教授、故宫博物院院长马衡。才子佳人的碰撞,如同金风玉露相逢,舞台上的爱情衍生到现实,马彦祥一毕业,他们就结婚了。 婚礼是新式的,双方父母都没有到场,主婚人是洪深。 遗憾的是,来得快的爱,去得也快。沉樱怀孕后,马彦祥把她送回北平家中,自己则奔走多地,继续对戏剧的热情。 1931年,女儿出生,几乎与此同时,马彦祥移情别恋。 "眼泪是不解决任何问题的,拿出勇气,生活下去吧!"舞台上的台词闪现脑海,没有拖泥带水,沉樱选择了离婚。 对这次短暂的婚姻,她一生再未提起,告别得彻彻底底。 离婚后,沉樱迁居北平,经常去参加朱光潜办的"读诗会"。一口流利的北京话,一件蟹青旗袍丰姿动人,在一帮文艺青年中,有位诗人怦然心动,他就是梁宗岱。 梁宗岱 那年,梁宗岱28岁,刚刚留法归来,在北京大学任法文系教授。他是广西百色人,在欧洲留学多年,在文学、翻译上有极高造诣。 频繁的相处中,他的不俗才情征服了沉樱,再看他时,她的眼里充满无限的柔情。 就这样,他们相爱了。从羞怯、微笑到心弦的颤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后来被梁宗岱写进诗里: "我不能忘记那一天,我们互相认识了,伊低头赧然微笑地走过,我也低头赧然微笑地走过……" 如胶似漆中,烦恼突然而至。 1934年,梁宗岱当年包办婚姻的妻子寻到北大,尽管多年前就口头答应解除封建婚姻,并已嫁人生子,但她还是受人挑唆,来要抚养费。 对簿公堂时,梁宗岱败诉。一时间,离婚案上了报纸,传得沸沸扬扬。钱财受损,名誉受损,不久,梁宗岱被解聘了。 对于这一切,沉樱毫不在意,她陪他远走日本散心。在那间可爱的小屋里,梁宗岱安静地写作、翻译。 闲时,他们就去海边散步,把捉来的小蟹、美丽的海葵养在鱼缸里。这个童话一样的海底世界,沉樱称它为"我们的海"。 红袖添香,岁月静好。巴金来看他们时,亲眼目睹了他们的快乐:"在松林中的安静生活里,他们夫妇在幸福中沉醉了。我在他那所精致的小屋里亲眼看见了这一切。" 宁静温馨的一年中,梁宗岱翻译完成了诗集《一切的峰顶》。朝夕相处中,他的阅读习惯、翻译风格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沉樱。 1935年,他们返回北平,正式结婚。不久,小提琴演奏家马思聪夫妇到北平开演奏会,他们四人或畅谈,或同游,良辰好景温暖又动人。 梁宗岱夫妇与马思聪夫妇02 婚后,梁宗岱到南开大学任教,沉樱继续小说创作。一年后,女儿出生,家务缠身,写作的脚步不得不慢下来。 抗战爆发后,一家人辗转到重庆,住在郊外的北温泉,梁宗岱完成了著名的十四行诗《我们底幸福在夕阳里红》。 然而这幸福,是以沉樱的牺牲作为代价的,在信中,她向好友讲述日常: "天天为换佣人操心,难得一刻清静,又加我的身体不好,一天有大半天是不舒服的,文章的事虽然时刻惦记在心里,但几次勉强去写,身心都不允许写下去……" 欣慰的是,抗战时期,后方文人聚集,沉樱与赵清阁等作家们成为好友。 她热情好客,朋友们都喜欢接近她。靳以完成一部长篇小说后,第一件事就是扔下笔,跑去向沉樱汇报。 得知好消息,沉樱激动地停下揉面的手,握住靳以的手由衷地说:"我恭贺你,我恭贺你!" 困于生活琐务,她早已没有了写作的心境,郁闷之余,免不了冲梁宗岱发发脾气。可他既不理解,也不谦让,于是有了吵架。 二女儿思清出生后,沉樱更加忙碌了。1943年,生活又迎来惊涛骇浪—— 梁宗岱回广西百色处理遗产事宜时,竟然移情粤剧演员甘少苏,为她写诗,助她赎身,并大张旗鼓地宣告结婚。 梁宗岱与甘少苏 消息传来,沉樱暗自垂泪。没有声讨,没有控诉,她带着两个女儿搬到了四妹家。而那时,第三个孩子还在腹中。 梁宗岱回到重庆时,儿子已经出生,他想求得谅解,不时去找沉樱,有一次还亲自牵着一只奶羊步行送过去。 在三妻四妾合法的社会里,他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可是沉樱绝不接受这样的三人行。为了避免藕断丝连,她带着弟弟、表兄去警告梁宗岱,不许他再无理纠缠。 正值蒋介石招安,梁宗岱不愿卷入政治,他辞掉教职回到百色,与甘少苏生活在一起。 抗战胜利后,沉樱带着三个孩子回到上海任教。梁宗岱找来,希望接他们去广州同住,沉樱选择了拒绝。 1948年,带着三个幼小的儿女,沉樱去了台湾。临行前,她对赵清阁说:"要走得远远的,永世不再见到梁宗岱!" 可是她的行李中,不多的几本书中,其中就有梁宗岱的诗集。多年后,沉樱这样解释出走的原因: "他很有钱,是一个有双重性格的人。我只有离开他,才能得到解放,否则,我是很难脱身的。我是一个不驯服的太太,决不顺着他,大概这也算山东人的脾气吧。" 独立,才能自由。盟约既毁,她便走得毅然决然。 沉樱与大女儿03 到台湾后,沉樱靠一份教职,以一己之力养育三个孩子。在写作中,她与林海音、琦君成为好朋友。 不断的收获中,她也意识到,她的阅读与翻译无一不受着梁宗岱的影响。他的印迹无法抹去,孩子们相继赴美留学、工作后,孤独中,尘封的情感重又启动。 1963年除夕,她给在美国的女儿写信,信末,她感慨道:"我们这分散五处的一家人……" 除去母子四人,这第五处,便是梁宗岱。离开时,她与梁宗岱并未正式离婚,她仍是"梁太太"。在与台湾朋友们的通信中,她的落款始终是"梁陈瑛"。 1967年,沉樱60岁生日时,孩子们从美国汇款给她祝寿,请客之后略有盈余,她用这笔钱自费出版了译著《一位陌生女子的来信》。 意料之外,这本书如彗星般照亮了文学的天空,一版再版,供不应求。受到鼓舞,她一鼓作气出版了译著系列。 得益于在婚姻中汲取的养分,二十年后,她终于与翻译家梁宗岱殊途同归。 1976年,中美关系破冰后,二女儿思清回国,她敲响了梁宗岱的家门:"找我爸爸——找你!" 一声"爸爸",梁宗岱热泪盈眶。离开大陆时,思清才不过7岁。一转眼,已经30年了。 回到台湾时,思清带回了一些父亲的手稿,看着熟悉的笔迹,沉樱潸然泪下。 性格棱角已被时间磨去,她提笔给梁宗岱写信:"我常对孩子们说,在夫妻关系上,我们是怨藕,而在文学方面,你却是影响我最深的老师……" "藕"通"偶",个中滋味,难以言表。 通信恢复后,他们的字里行间不乏温情,隔着时间与空间,再次触摸到甜蜜与温馨。 71岁时,沉樱赴美与儿女团聚。老病相催,她更加思念故土,"最大的愿望不过是看看故乡,见见亲友"。 1982年,阔别三十多年后,她终于回到大陆。逗留的几个月里,她与老友欢聚一堂,可是对梁宗岱的求见,却始终不肯答应。 也许,她情愿让记忆停留在青春岁月,那时,容颜未改;那时,情感依旧。 回到美国第二年,便传来梁宗岱去世的消息。遗憾总是有的,当林海音因编书需要,向沉樱要几张和梁宗岱的合照时,她催促儿女:"赶快找出来挂号寄去!" 当梁宗岱的学生来看她,称她"师母"时,她"双颊微红,微微笑了一下"; 一起回忆梁宗岱的趣事时,病中的她笑眯眯地说:"他就是那德性!" 爱与恨,都付笑谈中。1988年4月,沉樱在美国去世。对她来说,名与利,都是过眼烟云,这一生最放不下的,就是与梁宗岱的情。 梦无法忘记,情无法诠释,唯愿来世,只有欢颜,没有怨怒。 晚年沉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