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著名的牧野之战中,商军主力一战尽毁,武王的西土联军则只有轻微的损失,而且还获得商人谋逆部族的投诚。 在史书中,这些与周人暗通款曲的商人氏族一直隐藏在迷雾中,从未被列举出姓名。 但无论如何,纣王帝辛的王朝已走向终结。于是,武王手执一面大白旗(太白旗),再次下令整编队列。 在五行星中,太白为金星,而太白主中国(《史记天官书〉),所以武王用的可能就是缴获的纣王帅旗。 西土各邦首领也开始意识到,武王已取代纣王的地位,不再是和他们平起平坐的同盟者了,他们只能屈膝跪拜,武王则以手抱拳作揖相答,然后,武王率队伍向殷都开进。 此时,纣王已随败兵逃回殷都,然宫廷秩序已荡然无存,他也没有了纠合兵力再战的信心。 不过,纣王采取的是另一种对抗方式,傍晚时分,他登上储藏宝物的鹿台,把贵重玉器堆在身边,佩戴五枚天智玉,点火自焚而死。 就这样,甲子日的清晨,商朝大军覆灭;入夜,商王殒命。一天之内,中土世界天翻地覆。 一、纣王死亡真相的政治隐喻 与后世的理解不同,如果从商王族浓厚的祭祀观念来看的话,商纣王鹿台自焚的行为,绝不是走投无路之下最为无奈的选择。 纣王的真实意图在于,以身为祭,不仅使自己死后能够成为商人崇拜的帝,也能携帝之意志,将灾难降给周人。 次日晨,周人联军开到殷都,在郊外设下营地。纣王身死的消息已经传开,武王和他的臣僚们现在要面对的是如何接收商朝的庞大遗产,让商族人接受亡国的事实,尽量避免他们因走投无路而再次暴动。 承认失败的商朝显贵已在郊外列队迎候。武王的群臣向商人宣告:这是上天降下的福佑!商人皆下跪,再拜稽首(以头叩地两次),武王也走下战车向商人叩拜以为回答。(《史记殷本纪》) 后世有注家认为,司马迁的这段记载不准确,武王伐商是正义之举,怎么可能会向商人回拜? 他昨日在牧野战场对盟友的跪拜也只是作揖为答,不可能对商人如此恭敬过礼。 这种评论,是因为没有看到商人内部倒戈对战局的重大影响:此时商族的规模仍非常庞大,作为征服者的武王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对武王来说,最首要的工作是处理纣王烧焦的尸体。因为武王十分熟悉商人的思维。 纣王的献祭行为无疑给武王设下了一个极大的障碍,为了破除这个障碍,纣王之死必须有全新的形式。 于是,出现了这样的一幕:周军进入鹿台之后,武王先以箭射中纣王尸体,随后又分别用剑和铜钺对纣王的尸体进行破坏,被铜钺砍下的脑袋被悬挂在了武王所持的太白旗下。 纣王的两名宠妃已上吊自杀,其中一个是妲己。没人知道她们是否自愿。按照同样程序,武王又射三发,击以剑,斩以玄钺,将其头悬挂在小白旗下。 然后队伍返回郊外军营,一路展示旗杆上的人头,宣称这是武王的战果。为了制造舆论,平息谣言,这种仪式性表演极为重要。 纣王囚禁的商人贵族皆被释放,其中最显赫的是箕子武王命召公爽去监牢释放和安顿箕子。 商朝全境尚未平定,武王必须争取尽可能多的商朝贵族。当初,这些商人反对派只是想借助周人兵力以除掉肆意妄为的纣王帝辛,然后换一位新的商王。 但文王和武王的野心远不止于此,他们要的是永远取代商朝的统治。如今,商军主力虽已覆灭,但投降的商人各宗族势力依然很大,武王还需要借助他们平定商朝全境,双方之间定会有一番谈判博弈。二、周武王的交接仪式 武王和刚获释的箕子便有了一番长谈,后被西周时人整理成了《箕子》。但很遗憾,这篇文章后来遗失了,只在《逸周书》中保留了篇名。 也可能是《箕子》中所载的双方谈判内容过于露骨,且与后来西周朝的官方叙事口径大不相同,所以被销毁了。 不过,武王和箕子的这次长谈应该是达成了一些基本共识,比如,纣王的死党需要全面肃清,商人的王朝可以暂时保留,以及周朝军队要长期驻扎殷都等。 按照此种安排,商和周是东西并立的两个王朝,但商必须在周的军事控制之下。 此外,武王还必须澄清:上帝在人间的统治权已经完全转移到周朝,也就是到了武王周发之手,今后的商王不再和上帝有任何联系,也不能再用帝的尊称。 为此,他需要在商王祭祀诸神的社(神庙)里举行象征王朝更迭的交接仪式。 周人先是维修了神社和纣王宫殿,清理了道路。典礼开始前,一百名武士扛旗帜开路(百夫荷罕旗以先驱),武王之弟周振铎(后封于曹,称曹叔)乘先导车,周公旦执大钺,毕公高(后封于毕,称毕公高)执小钺,分立武王两侧,散宜生、泰颠和闳夭各执轻吕短剑簇拥武王,卫队则跟在后面。 进入神社后,武王弟周郑(后封于毛,称毛叔)、周封(后封于卫,称卫康叔)和召公爽(封邑于召,称召公)分别手捧明水,铺好草席,拿着玉帛,吕尚则牵着献祭的牛。 一名可能来自商朝的礼仪官尹佚负责宣读给上帝的汇报词,大意就是商朝的天命已经结束,并把所有罪行汇报给上帝。 接着,武王向代表上帝和诸神的灵位下拜两次,宣称了自己的受命。最后,众臣奉献祭品。在《史记》中,典礼至此就结束了。 其实,武王还有一通针对商朝贵族的长篇讲话,后来被收入了《逸周书》的《商誓解》。 和牧野战前的讲话一样,武王先依次列举发言的听众,从殷商朝廷老臣(伊旧何父)到太史比、小史昔,再到百官和里居献民(殷都各族邑中的商人)。 武王还是用语气词嗟开场:尔等众人,我知道你们都尊重天命,我来这里,就是执行上帝威严的命令和惩罚,现在,对你等发布新的命令,都恭敬听着,朕这次要从一说到十,把道理都讲明白! 这种语气,和《尚书盘庚》中商王对臣下的呵斥和威胁很是类似。商人极度信仰鬼神,而且认为人和鬼神的唯一联系便是祭祀,因此,为了让商人接受商王朝已经被鬼神抛弃,在这里,武王使用的是商人习惯的逻辑。 武王先是说:当初,上帝教诲周族的始祖后稷播种百谷,天下民众因此获益;商朝的历代先王祭祀上帝(与先祖),用的也都是后稷培植的谷物,因为这个原因,上帝和历代商先王决定让西土周族显赫起来! 接着,武王仍把矛头对准纣王一人:因为商纣的种种罪恶,上帝很不满意,于是命令朕的先父文王消灭掉商朝那个多罪的纣! 我周发作为晚辈,不敢忘掉上帝之命,在甲子这天,终于执行了上天的伟大惩罚。这是上帝的大命,我也不敢违抗,你们更要恭敬! 当初在西土时,我早已说过,商朝的所有人都没有罪过,只有独夫一人。我现在消灭了他,自然会福佑尔等,你们这些商朝百姓和都城的君子,以后都要服从周的命令! (如果有什么异常情况)你们商人各家族的邦君都应该报告给我,我对待你们的邦君就像周朝的邦君一样 最后,武王并不讳言周邦远比商朝小,自称斯小国,因为他的自信源于上帝的支持: 既然上帝已经钟意周邦,我们这个小国也不会懈怠天命。我这次说的话,如果你们不放在心上,我还会回来执行上帝的惩罚!你们要恭敬,好好听从我的话,我不会再说第二遍了! 这篇《商誓解》的文辞,比武王在《尚书》和《逸周书》中的其他讲话更古奥难懂,却和商代先王的类似讲话很像。 另外,武王当时可能是用商族语讲话,后世传抄人未必全懂,所以有很多错误和脱漏。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可以从《商誓解》中看出,在成功灭商之后,无论是宗教理念还是语言行文,周族上层仍然需要用商人能理解和符合商人习惯的方式来宣讲周朝取代商朝的合法性。 在这之前,周族首领就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商化了,对他们来说,语言交流和表达的难度不算大,但要用商朝人的宗教理念来解释周灭商,则需要更深地进入商人的宗教思维。 正是在思考这个问题的过程中,武王对商人宗教的依赖也越来越强,可以说,灭商使得武王更加商化了。 三、周武王的人祭大典 在镇定殷都的同时,武王还派出多支部队去肃清顽抗的商人。 出征的将领,除了吕尚,多数并不著名,如侯来、陈本、百韦,还有一位叫吕他,可能是吕尚的儿子中的一个。 征伐的目标有越戏方、磨、宣方、蜀等,虽不能确定是何地,但这些部队都在一个月内相继返回殷都,看来行程不会太远,应该主要是黄河以北商人族邑最为集中的地区。 陆续被斩或俘的商人首领有霍侯、艾侯和佚侯,俘获战车近千辆。 据《逸周书世俘解》记载,被消灭的九十有九国,主动投降的服国六百五十有二,累计斩首十一万多,俘获三十多万人。 算下来,每个被消灭的族邑平均损失四千人左右。这些数字肯定有炫耀战功造成的夸大。 经过一个多月的征伐,到四月初,周人已基本控制黄河以北地区,加上之前已经占领的晋南和豫西,商朝统治区大部已经平定。 尚未征服的是东南方的夷人部落领地,包括山东地区、豫南以及相邻的苏皖地区,那里还分布着或疏或密的商人殖民城邑。 它们没有实力扭转中原的改朝换代,武王暂时也无法分身去一一征服它们。 为了显示周朝的武力,让商人不要再生非分之想,武王还在商王的田猎区进行了一次大规模围猎。 这是历代商王训练部队、炫耀武力和震慑蛮夷的传统仪式,在甲骨卜辞里有很多记录。 商人崇尚武力,王者必须展示自己的勇武方能让臣民畏服。在这方面,武王的表现毫不逊色,猎获的野兽几乎能堆成一座小山。 十几年前,纣王曾到关中的帛地行猎,这才有了周昌觐见和进入殷都的机会,以及后续一系列天崩地解的变革。如今,则是西土之人在商王的苑囿里驰骋。 武王还在殷都设立了周庙,用商人典礼祭祀上帝以及周族的列祖列宗。很有可能是用商朝的宫殿改造的,但具体位置已经不详。 四月二十二日庚戌,清晨,武王在殷都周庙举行盛大的燎祭。乘车驾到之后,他站在宗庙南门外,由史臣向上帝宣读献祭的通知,请上帝莅临飨宴。 先是给一百名大亚臣(纣王死党,高级武官)换上专门的祭服(佩衣),由武王亲自献祭。 执行的方法是废,就是砍断手脚,任其在血水中翻滚、哀嚎。 然后由太师吕尚献祭另外四十人,他们是忠于纣王的商人氏族首领(家君)、占卜官(贞师)、司徒和司马等小官吏。 人牲要挣扎到临死才会被砍下头颅,然后将其搬运到宗庙内献祭,其中有些尸体可能还要放到大鼎里烹煮。 之后是商王家族的人头,纣王的人头悬挂在大白旗下,妲己和另一个妃子的人头则挂在一面红旗之下,由太师吕尚扛着这两面人头旗帜进入宗庙。 所有新旧人头都会被扔到火堆中焚烧,燎于周庙,任由焦香的烟气升入云端。这是上帝在天界享用祭品的方式。 后面五天,祭祀一直在举行。 二十三日辛亥,祭祀周先祖。先从古公亶父(太王)开始,接着是其长子泰伯(太伯)、次子仲雍(虞公)和三子季历(王季),再是文王和伯邑考。 在乐队的伴奏之下,他们的灵位被依次搬运到祭坛之上,由武王手持铜钺向祖先报告殷商的罪恶已经得到抵偿(维告殷罪)。 最后,荐俘殷王鼎,也就是在商王的大鼎里烹煮俘虏,但数量不详。 二十四日壬子,武王换上天子专用的衮衣来到宗庙,这象征他已经是正式的王朝主人。这天献祭的内容不详。 二十五日癸丑,献祭了一百名纣王麾下的武士(荐殷俘,王士百人)。武王手执铜钺和戈。乐队全程演奏。可能是武王亲自献祭。 二十六日甲寅,武王身披红白战袍在牧野战场祭祀战死的盟军,乐队演奏的是万舞的乐曲。这是商人贵族练习用钺作战的乐舞,看来已经被周朝接受。 二十七日乙卯,乐队演奏崇禹生开(启)(这可能是表现大禹的儿子启开创夏朝的音乐),武王借此宣告自己册立太子周颂的决定。周颂此时可能只有两三岁,在他之前,邑姜只生育过女儿。 仪式上,首先奉献的是侯来、陈本等征伐周边斩获的首级,并搭配现场屠宰的牲畜,断牛六,断羊二; 然后向天(上帝)和后稷献祭,用的是牛五百有四头;再向其他百神、水土之神献祭,用猪、羊等牲畜共三千七百有一头。这种规模的献祭,堪比二百年前的武丁王。 传世史书几乎从未记载过上古有人祭行为,所以《逸周书世俘解》记载的这些周武王实行人祭的记录才会显得颇为惊悚。 但考古展示的商代(以及更早)各种人祭遗存和甲骨文记录,与《逸周书世俘解》的内容非常吻合,可以说,武王的人祭大典完全继承了商代的人祭和牲祭传统。 此外,《逸周书世俘解》还提供了一个信息:在举行人祭仪式的时候,也会演奏音乐。这是甲骨卜辞没有记载的内容。 举行如此大规模而又残忍的人祭活动,武王的目的是什么呢?是基于周族多年被压制之后的复仇心理,还是单纯地接受了商人的人祭观念? 从历史记载来看,这个问题的答案显然是后者。仅就武王个人来看,他在处理殷遗民的过程中,本人也接受了许多商人的观念,呈现出了一定的同化倾向。 参考文献:罗琨《商代战争与军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帝王世纪山海经逸周书》,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年。杨宽《西周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