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文学吃面
一万年前,麦子这种野草,还在地中海沿岸自由生长,但是人类已经开始了驯化动植物的农业革命。麦草自此进入了人类的视野,它不知道,它那既摇曳又能补给营养的身姿,迅速火遍地球,也植根到幅员辽阔的东方中国。
于是,华夏大地,衍生出各种制作面食的绝学。麦子出壳后磨压成粉,添水加糖,或烙馕饼,或蒸糕馍。其中,把面粉加水揉团,按瘪,擀成面饼再切成细长条状的面条,成为团宠。说来也是奇,中华大地幅员辽阔民族众多方言不一喜好不同性格各异,但对面条的喜爱却是惊人的高度一致。面条,是各地区各民族、大江南北的人都离不开的口腹美味,面条的烹调口味,也因地理位置不同民俗不同,做法不同,可谓是一种面条百样吃法。
我有幸吃过几种地方风味的面条。比如,北方的炸酱面、朝鲜族冷面、河南的烩面、兰州的拉面、昆山的奥灶面、四川的担担面、重庆的小面、山西的刀削面、陕西的臊子面、湖北的热干面、广东的云吞面、苏州的藏书羊肉面,等等。
除了家乡的炸酱面,我吃的最多的是江南的炒浇面。炒浇面,是江南人每一天都离不开的主食。清晨,江南城市的市集或街口,几步就有一家的面店门口,停了几辆电瓶车或几辆小轿车。面店的桌面基本都能坐满等着吃完直接去上班的人,厨房门口冒出袅袅腾腾的白气,灶台上滚滚沸腾的大铁锅里,煮面的沸水升腾出的世俗烟火气,是一天日子的开始。煮面的水,要滚滚鼎沸的开水;煮面的面,要细如银针的阳春面。
阳春面下到锅里沸腾一下便捞出盛碗。这个动作看似简单,实则考验下面人的功力。就像柳公在《卖油翁》里写得"我亦无他,惟手熟尔"所包含的熟能生巧的大智慧一样,沸水下面,对水和面之间在锅里发生碰撞的火候的把握,非一日一时之功可得。
我曾经央求面店的老阿姨允许我主厨一次。当滚水用沸腾召唤阳春细面入锅之时,我只是手抖了一下,那面便没能及时入匀、捞出,在锅里多沸了几下,待我手忙脚乱将面全捞到碗里,面条本身已经有粗有细。
面怎么个吃法,就不一定非要是清汤的阳春面了,江南当地人最爱的吃法是炒浇面。江南的炒浇面,是面装碗后依据顾客的喜好添浇头。炒浇面的成品和东北的荤汤面条相似,区别是做法。东北的荤汤面条是先热锅加油炒菜,添汤、下面一气呵成。想吃什么菜料,是蔬菜还是肉丝,现吃现做,趁着呼呼热气,大海碗端上桌直接就吃,就像东北人干脆爽直的性格,不允许磨叽。
江南炒浇面的做法是,各样的菜先炒好,或油炸或红烧,留作备用浇头。这浇头的种类就多了,有竹笋、大排、素炒、肉丝等十几二十种。待二两阳春面煮熟装碗后,再舀一勺浇头洒在雪白纤细的面上,看着养眼吃着养味。
我第一次吃炒浇面是二十多年前第一次去无锡。那时,火车站边有个美食广场,当时流行甜不辣,很多人排队买,我自然也要凑趣,然后我问前面的人:"好吃吗?"
"老好吃了。"他用南方普通话笃定地说。
幸好我谨慎,只买了两串,待尝了一口,特甜!确实是光甜不辣啊。和甜不辣无缘,转头买了炒浇面。
"要什么浇头?"窗口里伸出戴白帽子的老阿姨的脸。
浇头?新名词。我暗暗琢磨浇头是什么意思,恰好身边一个女学生往柜口边放纸钞边说:"要鳝糊面。"我倒是不笨,跟着说:"我也是。"
那是我第一次从宽敞的窗口里,看见铁锅鼎沸,老阿姨往沸水锅里扬一把细面,只一分钟,好像还不到一分钟,便用极长的筷子将面捞出盛碗。莹白的细面摊在咖色的搪瓷碗里,像妈妈心爱的毛线团。
盛面的老阿姨手里的长筷子,此时已换上长柄勺子,从案板上一字排开的,二十多个碗里的其中一个碗里,舀了半勺红褐色的菜肴,洒在面上。炒浇面味道的点睛之笔是,开票窗口边,一盆盆免费的雪菜末、姜丝条。
面好鳝糊好,但加进一筷子提鲜的雪菜末,这碗面就是极好了,算是有了味道的灵动。菜香和着面香,瞬间调动出了我的食欲。面入口是柔韧而爽滑的触感,带着微微的弹性。鳝糊,是用油盐酱醋炒碎的黄鳝的细肉丝。光看那一个"糊"字,便足够想象它集中了鳝与调料汁的美味。黄鳝的鲜美,阳春面的柔韧,炒浇面便带着南方的余韵,长久的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记忆里最特别的一次吃面,还是十年前的初冬,当时在常熟做义工,同是义工的朋友驱车带我到虞山西麓,当地人称之为时光隧道的山脚。之所以叫时光隧道,是因为那西山脚下,依山傍水,有历朝历代的名人墓,从黄公望到翁同龢,我们数了数有十几座。
山脚下老式的民房,砖瓦的房顶都长了草,年轻人搬到城里的高楼大厦,草房里住着不愿搬走的老人们。正值中午,阴冷潮湿的空气消耗了我们的体能,朋友说要进店打尖,我们便进了对面路边民房探出的一家面店。
小屋不大,光线阴暗,不卖炒浇面,专卖羊肉面。我那时已经入乡随俗,知道常熟的冬天最流行的是羊肉面,饱腹暖身高营养。灶台口的大叔在切羊肉羔片,阿姨给客人下面。
台上的大黑锅响着滚水声,房小无窗缺少通风,袅袅白汽久久不散,萦绕在几张黄色的方桌边,显得小店里更朦朦胧胧。我们好像忽隐忽现在云山雾罩里,时不时地就看不清对方的面孔,就像看不清对方被生活蹂躏的心事。
我一向不爱吃羊肉面,但那天第一次吃掉了一整碗羊肉面还喝了汤。后来每次想起,我眼前都是,昏暗的小屋中,那锅里升腾出的,雾蒙蒙的白气把我们团团围绕。
因面,我做了十五年的江南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