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女作家酒井顺子和她的新书《无以为家》（朱田云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 （资料图/图） 十几年前，我从长期供职的日企辞职，决定独立码字。通勤的最后一天，下班后，日本老板召集部门同事，为我开欢送宴。举杯时，老板代表大家祝贺我从公司＂毕业＂，开启第二人生。我对这个说法自然不陌生，但用在自己身上还是头一次。那一瞬，我意识到，作为＂社会人＂，我又毕了一回业。这回毕的不是大学、研究院，而是公司，是我的上班族生涯。 中文的＂毕业＂是很传统的词汇，语义早已固化，几乎无需解释。查《辞海》缩印本（1999年版），对＂毕＂的释义是＂结束。如礼毕；毕业＂，《孟子·滕文公上》载：＂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 ＂毕＂的近义词为＂卒＂（通＂卆＂），《古汉语常用字字典》（第4版）对＂卒＂的释义，做名词意为＂终，完毕，结束＂，如《论语·子张》：＂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乎！＂做副词时，是＂终于＂，如《史记·李斯列传》：＂卒成帝业。＂ 卒于某业，即＂卒业＂。《辞海》对＂卒业＂的释义：＂完成未尽的功业。《荀子·仲尼》：‘武王诛二，周公卒业。’也指做完一件事情。司马相如《难蜀父老》：‘百姓力屈，恐不能卒业。’后谓在学校或学习班修业期满、成绩及格，即毕业。＂所以，＂卒业＂和＂毕业＂，可视为一对同义词。如鲁迅说：＂如果这骗人的学问不毕业，或者不中止，恐怕是写不出圆满的文章来的。＂笔锋一转，又写道：＂但不幸而在既未卒业，又未中止之际，遇到山本社长了。因为要我写一点什么，就在礼仪上，答道‘可以的’。＂（《且介亭杂文末编》之《我要骗人》）可见他也是当作同义词使用的，但在那个时代，这两个词尚未衍生新的语义。 日语的毕业，写作＂卒業＂（Sotsugyō），基本语义与中文无异。所谓基本语义有二，一是指完成某种＂業＂（Waza，事情、事业、工作、行为，可大可小）；二是修完学校规定的全课程，获得相关资格，如＂卒業式＂＂卒業旅行＂。除此之外，还有一层引申语义，用《广辞苑》（第5版）的释义，即＂比喻已经通过了某种程度和阶段，如‘我已然从漫画卒业’＂，意思是从此再也不看漫画了。切莫小觑此引申义，这个语词后来的＂独走＂，即是从这里出发。 女作家酒井顺子是高产的专栏作家。多年前，她接到某杂志担当编辑的邮件，被告知专栏将停更：＂这个连载就此毕业了。＂对媒体写作者来说，一个连载数年的专栏打烊，再转战一家刊物，另辟一个新专栏，原本是稀松平常的事。但日语通常的表达方式，诸如＂暂且停掉＂，或＂暂且告一段落＂等，要么会给当事者以生硬、冷漠的感觉，要么则语义含混，不明不白。而＂毕业＂的说法既可充分达意，听着也顺耳，还有种成人之美的语感。 日人对涉及终末的概念，比较忌讳，即使在非说不可时，也会规避直接的表达，而选择一种委婉的说法：如把死亡说成＂他界＂，杂志停刊说成＂休刊＂，情侣分手说成＂保持距离，还是朋友＂，等等。毕业的引申义，正是这种文化的产物。 日本少女偶像组合早安少女组。 （资料图/图） 毕业被频繁用于教育之外的场合，据说是受新陈代谢系少女偶像组合的影响，历史并不长，其嚆矢是早安少女组。少女偶像组合作为战后高增长期的娱乐文化，诞生于昭和末期。初期的组合，随着偶像人生规划的推进，往往以解散而告终。但1997年结成的早安少女组，代表平成文化，以成员的＂换血＂来维持＂新陈代谢＂，追求＂不死＂的DNA：每一个新人偶像的出现，意味着一个前辈偶像＂毕业＂，靠动态平衡，一路发展至今。 与之相对的是，杰尼斯事务所旗下的男团偶像，好像并没有那种＂DNA＂，他们实行准终身制：一个少男组合结成，旋即大红大紫，继而泛红泛紫，直到逐渐褪色，不红不紫。然后，大叔们一个个＂脱退＂、单飞，最终散伙。＂新陈代谢＂之有无，大概率还是生理特征决定的，男团偶像结婚、当爹的年龄焦虑，看上去与女团不可同日而语，＂赏味期限＂似乎也更长。 从早安少女组开始，＂毕业＂迅速出圈，多少有种被用滥的感觉，甚至有时候能听出一种腹黑的味道：如艺人因情变而离婚，一方或双双在电视上发表声明，宣布自己＂从婚姻毕业＂，感谢并祝福另一方；如下岗的员工，拿到赔偿金，然后被老板送出公司大门：＂××君，你今天毕业了。公司感谢你迄今为止的付出，辛苦了！＂ 据笔者粗线条的考证，毕业（指其引申义）越境中国，大约是在五年前。2018年底，日本主要新闻媒体不约而同报道了一个重要消息，日政府宣布将中止对华政府开发援助（ODA）：中国这个曾经最大的受援国，＂已从ODA毕业，将与日携手共同帮助他国＂。这条消息在中国激起了不小的舆论涟漪，也令部分网友听出了一种＂腹黑＂。但客观地说，总额达30000亿日元的对华ODA作为政府间低息贷款，前后持续四十年，与＂改开＂的历史等长，且不止一次起到中国经济＂强心剂＂的作用。事实摆在那，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日方报道其实是就事论事，并没有＂腹黑＂的必要。不过就结果而言，报道顺带着把＂毕业＂这个引申语义再次＂逆输入＂了一把，并且给炒热了。 刘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