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初蒙古、色目遗民大体可分激烈与温和二型。激烈型遗民多系元朝官员,长期抵抗各路民军。兵败时因种种原因未能及时殉国。 鼎革以后,激烈型遗民对故国之眷怀及对新朝之厌恶表现极为明显。不惜以一死拒绝明廷征召,以求保全节义。一、守节而死:激烈型遗民 激烈型之遗民可以伯颜子中与王翰为代表。伯颜(13271379),字子中,畏兀儿人,而非如某些著作所说之回回人。其祖宦江西,遂占籍进贤。 子中自幼即就读龙兴路学,从淳安儒士夏溥习,长于《春秋》,后又问学于江西进士李廉、毛元庆及刘闻。 伯颜五度中江西乡试,但因不利于会试,而须由教职入官,历任龙兴路东湖书院山长及建昌路教授。 至正十二年(1352),红巾陈友谅军进攻江西,行省用子中为赣州路知事,佐参政全普庵撒里抗敌。 至正十八年,江西陷,子中间道入闽。其时陈友定乘乱崛起,据有八闽之地,但仍效忠元廷,迭任福建行省参政、平章,辟子中为行省员外郎。 子中曾受命至大都献捷,迁吏部侍郎。至正廿八年(1368),明军人福建,子中奉命出使广东何真,为福建求援,至则广东已附明。 子中为明将廖永忠所俘,不肯降附,永忠义而释之。据说当时子中未殉国是因欲有所为也。子中自此潜形遁迹,隐约江湖间,时宦寓公知名愿交者,皆不得一见。 明廷求之不得,遂簿录其妻子,送京师。有人加以安慰,子中不听。后返回故乡,于进贤北山自创茅屋三间,闭门淡如,时寓其忠愤于词翰之间而已。 其友熊钊,进贤人,大儒虞集弟子,至正四年(1344)乡贡进士。其人操行孤厉,亦自甘为遗民。 二人每语及往事,相对悲鸣烦促,涕泗潸然下。子中常怀鸠自随,有志随时杀身成仁。洪武十二年(1379),明廷诏郡县举元遗民,江西布政使沈本立密言子中于朝,以币礼征,子中度不能脱,乃预备牲礼,作《七哀诗》,祭其先祖及昔时共事死节之士,望北再拜,饮药而卒,壮烈殉节,年五十二。 子中善诗,王礼《麟原文集》载有《伯子中诗集序》,序中首述子中作诗之由来:子中既断发自废为民,忠愤色郁,仰屡浩叹,付之无可奈何,而心不能自平,时时以其慷慨之情,憔悴之色,一寓于诗。 又称赞其诗曰:美哉讽讽乎!殆有唐之正音而阳明之气也。 王礼,庐陵人,为子中至正十年(1350)乡贡同年,亦为江西行省之同僚。王序作于至正十八年(1358),所录当为子中在江西所作。 惜此集已佚,顾嗣立《元诗选》二集收有子中诗八首。子中之诗处处流露国破家亡之哀痛。如五律《过故居》:白头过故里,荒草没柴门。乡旧仍相见,儿童且不存。忠清千古事,骨肉一家魂。痛哭松楸下,云愁白日昏。 此诗前半首系袭贺知章《回乡偶书》之意。但贺诗不过感叹岁月无情,人事沧桑。子中则因身世特殊,为国事弄得家破人亡,妻子沦为奴辈,贺诗中之轻微感喟遂转变为深刻之沉痛。 王翰之生平、志业与伯藤子中颇为近似。王翰(13331378),字用文,蒙古名为那木罕。据吴海《王氏家谱序》说,其家本为山东阳谷之汉人,陷于西夏李元吴,占籍甘肃灵武,遂杂为夏人。 曾祖从蒙古下江淮,世袭千户,戍庐州。其父也先不花,历任千户、淮西宣慰副使。其家坟墓三世皆在庐州,王翰即系生长于庐州。 说为唐古(即西夏)军人聚居之地,当地唐古军人社区具有极强族群意识。王翰远祖虽出于汉族,但其族群意识以及对元朝的认同,与其他唐古军人子弟应无不同。 不过王翰家族已再汉化并与汉人通婚。其生母夏氏为降元宋将夏贵之后,继母孙氏为合肥人。 王翰年十六,即袭父职为千户。后福建行省平章政事燕赤不花辟之为从事,此为其至福建之始。 及陈友定据有八闽,王翰受其赏识,招致幕府,至正廿六年(1366)又获命为湘州路总管,在任年余。 不久明军攻闽,至正廿八年(1368)二月潮阳陷。王翰曾企图浮海至交趾、占城,当是师法宋末陈宜中之所为,但未能如愿。 此后十一年间,王翰屏居永福县东观猎山,谢绝人事,与樵夫牧坚为伍。吴海称他昔时皂盖朱幡,今日麻抱草履,此山之巅,彼水之淡,长吟独行,与石为友,故其自号为友石山人。 其室南有山,故取陶渊明之典,名其轩为悠然轩。但是,王翰不是真正谢绝人事的隐逸,而是胸怀故国的遗民。 吴海为其相互砥励志节的知友。吴海,闽县人,虽未仕元,但屡却明朝征召,甘为遣民。洪武十一年(1378),明廷辟书至,王翰闻命而叹:女岂可更适人者。 及官府迫其就道,翰决心一死以全忠节。先将年方九岁之子王咻托孤于吴海,然后赋诗见志,自杀而亡,年四十六。 吴海所撰《王山人哀辞》以仁者杀身以成仁兮,义者忘躯而循义来解释王翰自决的意义。王翰虽然出身将门,却是善诗能书,《友石山人墓志》说:平居阅书史,喜为诗,敏常先于人。 潮阳存有其摩崖题名,钱大听称其善篆书。其诗集名《友石山人遗稿》。明陈仲述序《遗稿》称其诗咏于感慨者,极忠爱之诚,得于冲淡者,适山林之趣,凡其所作,皆心声之应,而非苟然炫葩组华之比,确是不错。 王翰晚年诸诗,强烈反映其不忘故国、矢志守节的思想,如《和马子英见寄韵》:望国孤忠徒自愤,持身直道何所求。 子中、王翰皆是以色目人之身份出仕元朝,奋力挽救狂澜。失败后皆由特殊原因未能立即殉国,此后孤忠苦志,绝不与新朝妥协。 守节逾十年后,仍因拒应征召而从容自决。有如丁之翰《伯颤子中传赞》所云:不事二君非难,捐生为难。捐生非难,而从容就死为难。 子中与用文为元朝守节之坚贞与壮烈,不仅超越当时著名之汉族遗民戴良、王逢、李祁等人,亦胜过宋朝激烈派之遗民谢枋得、谢翱、郑思肖。 而其坚贞与壮烈之由来,恐唯能自二人之族群背景及明初之酷烈政治现实寻求解释。二、守节不仕:温和型遗民 温和型之遗民于元亡后仍然心怀故国,不肯出仕明朝。或隐于僧,或隐于道,或以诗、词、散曲、书画寄寓性情。 就现有文献所载,其人并无激烈之言辞与行动。温和型之遗民绝大多数属于元朝官宦阶层,但偶有一二人在元朝并未出仕,但其家族却属仕宦背景。 温和型遗民中最著者当推丁鹤年(13351424)。鹤年出身于四世仕元之回回世家。曾祖一代以捐助忽必烈军费而入仕。 其祖苦思丁官至临江路达鲁花赤,父职马剌丁则任武昌县达鲁花赤,鹤年生长于武昌,鹤年之兄登进士而仕宦者三人,而其次兄烈瞻则为万户。 故其家与元朝渊源甚深,虽未能跻身核心统治家族,却为一官宦科第世家。鹤年之家虽然世奉回教,却是汉化甚深。 嫡母王氏、生母冯氏似皆为汉人。诸兄固然读书有成,由科第入仕。其姐月娥(?一1360)亦读书知礼,鹤年读书,即系由其姐启蒙。 鹤年自幼即欲奋身为儒士,年十七而通诗书礼三经,一生行事皆以儒家伦理为准绳,尤以孝知名,其友乌斯道曾作《丁孝子传》表扬之。 鹤年自始即不愿入仕,其父曾欲以其从父官职承袭机会予之,鹤年却加辞谢,而其理由为:吾宗固贵显,然以文学知名于世者恒少,吾欲奋身为儒生,岂碌碌先荫而荷取禄位而已耶! 可见鹤年系因欲为儒生而不肯承荫人仕。元亡时,鹤年三十三岁,仍为一布衣。鹤年一生经历国破家亡、颠沛流离之苦难极深。 至正十二年(1352)徐寿辉克武昌,奉嫡母避兵镇江,栖迟凡十年。其后因其兄吉雅谟丁宦浙东,乃往依之。 其时方国珍据浙东,深忌色目人,鹤年畏祸,迁避无常居。昌国、郭县、慈溪、定海、奉化皆有其流寓之迹,以在定海浃口居住最久,在此营有海巢。 鹤年在四明地区滞留约廿年,在此期间,或旅食海乡,为童子师,或寄食僧舍,卖药以自给,虽久处艰瘁,泊如也。 鹤年在四明地区相交最深的挚友为戴良。戴良为明初浙东遗民圈之重要人物,婺州浦江人。自洪武六年(1373)隐居四明。 十五年受明廷礼聘至南京因不愿出仕而忤旨待罪,明年卒,盖自裁也。戴良寓居四明时,常与流寓于此的耆儒故老相与宴集为乐,酒酣赋诗,击节咏歌,闻者以为有黍离麦秀之遗音焉。 丁鹤年亦为此四明遗民圈之一员,与良相交极厚。载良曾为鹤年作《高士传》、《鹤年吟稿序》及《皇元风雅序》,并有诗赋多篇寄怀鹤年。而鹤年兄弟亦有诗与良唱酬。 洪武十二年(1379),鹤年于离乡卅年后返回武昌迁葬。此后滞留武昌十余年。晚年则与表兄赛景初同寓杭州,身为遗民时间长约六十年。而丁氏家族为国家破灭付出极为沉痛之代价。 鹤年三兄弟似皆死于国难,其姐月娥更是于陈友谅军攻陷太平时抱女赴水而亡。丁氏家族之惨剧可能反映蒙古、色目人之共同苦难。 明朝建立后,鹤年始终未曾出仕,但与宗室、官员却不乏来往。在其返回武昌后,武昌太守傅习征其为幕宾,鹤年婉却之。 鹤年与楚藩关系甚为密切。楚王朱楠、庄王朱孟烷皆微重鹤年,曾欲荐之人仕,鹤年不应,却与楚藩官员过从颇多,而与管时敏交往尤密,时敏任楚府左长史,所撰《蝴窍集》即为鹤年所定,且有其评语。 正统九年(1444)楚康王刊《鹤年先生诗集》,即时敏之子延枝所编。可见鹤年虽不仕明,但对明朝人员亦不拒斥,与伯颜子中、王翰之行为大不相同。 三、《梧溪集》中之遗民 丁鹤年之外,王逢《梧溪集》及无名氏《录鬼簿续编》所载之蒙古、色目遗民为数最多,皆可列为温和型。 王逢(13191388)为明初浙西著名遗民。逢字原吉,号席帽山人,江阴人。终身未仕,元季曾为张士诚画策,促其归顺元朝。 元亡后,明太祖屡加征召,逢却坚卧不起,隐上海之乌泾,歌咏自适。明初廿年中,逢所往来,多为遗民,而其《梧溪集》七卷中之诗透露强烈黍离之泣,故国旧君之思,甚至有盼望元朝匡复之心迹。 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以逢与激烈派之宋朝遗民谢翱比拟,翱之于宋也,原吉之于元也,其为遗民一也。 《梧溪集》有关各族遗民之记载因而最多。《梧溪集》卷五载有《俭德堂怀寄》廿二首,乃为怀念廿二位明初退隐之元朝遗民而作,诗前各系小序,便于考索。 其中完哲、买住、铁穆、长吉彦忠、刺马当、观同皆为蒙古、色目人。完哲《怀寄》之二小序云:完暂清卿,江阴上万户、赠都元帅丑厮公之弟。秦州不守,以材胥赠万户,累迁福建参致,乱后归养吴中。 序中未言及完哲之族属。《梧溪集》卷二《故将军歌》前小引则称其兄丑厮为蒙古氏,可见为蒙古人。 丑厮于至正十二年(1352)战死于安庆。故完哲既为元朝之高官,亦为烈属。 买住《怀寄》之三小序云:买住昂霄,以江阴副万户,累迁中政院判官、福建宪金,遂航海归隐,以孝闻。 买住之族属不详,应为蒙古或色目人,官至福建廉访金事。《怀寄》之三诗云:书来悟前梦,甘膦为亲谋。可见买住乱后归隐亦为事亲。 铁穆《怀寄》之四小序云:铁穆公般,由进士累迁通显,今隐居海上。穆,字公毅,族属不明。 其名铁穆,当为习见蒙古名铁穆尔(意为铁)之简称,应为蒙古或色目人,系由进士出身而致显宦,乱后在上海地区隐居教授。 《梧溪集》另有《同前进士铁公毅、张林泉夜宿朱良佐梅雪斋》,可见王逢与铁穆时相唱游。 长吉彦忠(张吉)《怀寄》之五小序云:长吉彦忠,今姓张。由进士擢宣城录事,乱中奉母慈溪黄氏,寥授云间。小序未明言彦忠族属。 《梧溪集》卷四上有《赠俊德教谕彦中录事》,诗中有吾友两孝张,其先西夏氏,张彦中任录事,应即今姓张而任宣城路录事之长吉彦忠,原为西夏人,此诗应系作于元亡前。 而《怀寄》之五诗中则有句甲子书茅屋,庚申梦紫宸,言其于元亡后不肯承认明朝正朔,仍然奉元顺帝(庚申帝)为正主,乃系咏其遗民孤忠。 由小序并可知彦中系进士出身,其母为南人慈溪黄氏,乱后在松江(云间)任教维生。 刺马当《怀寄》之八小序云:刺马当文郁,西域人。由父荫累迁南台御史,今寄迹全真道中。王逢又有《白云一坞辞》,其引曰: 白云一坞者,西域马公文郁随所寓之名也。尝为颍州,著廉断声,拜南御史。会乱,遂变名云林子,黄冠野服,超然物外,盖十余年矣! 可见剌马当,字文郁,又称马文郁,西域人,出身官宣之家,因荫得宫,历任知颖州、南台御史,元末乱起,寄迹全真教中十余年,道号云林子。 王逢另有《怀马文郁御史蕲惟正同知兼简陆公叙薛孟式》七律,可知王逢系剌马当任南台御史时之旧交。 至于其原有宗教信仰,陈垣认为:剌马当其名,‘剌马’云者,未识是喇嘛教之喇嘛否乎? 实际上,剌马当为阿拉伯文Ramadan之音译,为伊斯兰教习见之教名,与喇嘛教全无关系。剌马当原为一回回,国亡后遁人全真。 元明之际,不仅有蒙古、色目遗民,亦有汉族遗民。与汉族遗民相较,蒙古、色目遗民有相同之处,亦有相异之处。 蒙古、色目遗民与汉族遗民相同之处为:第一,背景相似:汉族遗民大多出身士大夫阶层,蒙古、色目遗民亦是如此就社会背景言之,其家族累代仕元而本身亦曾任官者占绝大多数,与元室渊源甚深,就文化背景言之,大多数之遗民皆为汉化文士,而且颇具才艺,或为诗人,或为曲家,或为画家,受汉文化熏染颇深。 第二,思想相近:宋元时代,君臣大义思想之影响大于夷华之辨。元明之际,不少汉族士人漠视华夏光复之盛事而不肯改事明朝,主要乃因受到绝对忠君观的影响。 而蒙古、色目遗民的言行之中亦显露强烈的忠臣不事二主思想。由于背景与思想颇为接近,蒙古、色目遗民与汉族遗民交往颇为密切,不仅时相唱和,而且互相砥砺气节。 伯颜子中之与熊钊、王翰之与吴海、丁鹤年之与戴良都是志节相同的生死之交。而王逢身为汉族文人,却与为数甚多之蒙古、色目遗民时相过从与频繁唱酬。 可见在明初各地之遗民群体中,忠于故国旧主理念之影响显然超越了种族之藩篱。 不过,蒙古、色目人与汉、南人在元朝与明初的处境不尽相同,对元明鼎革之反应自然亦有歧异。 蒙古、色目在元朝为享受特权的统治族群,与元室可说是同舟一命,安危与共。因而,元明鼎革对当时蒙古、色目人冲击之大远超过汉人。 丁鹤年、伯颜子中等人国破家亡的惨剧是当时大多数汉族士人幸未经历的。因而,蒙古、色目遗民诗歌中所表现的亡国之痛、身世之感、眷怀故国之激情更胜于汉族遗民。 而明太祖恢复中华的号召及其推行的本土化政策更增大蒙古、色目遗民之疑惧,坚定其不仕异代之决心。伯颜子中与王翰自决拒召之壮烈是当时汉族遗民望尘莫及的。 参考文献:陈高华《元史研究论稿》,北京,中华书局,1991。萧启庆《元色目文人金哈剌及其《南游寓兴诗集》》,《汉学研究》第十卷第二期,1995。孟楠《元代西夏途民婚姻研究》,《宁夏社会科学》199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