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池水，不去唤醒

　　一 年
　　时间是抓不住的，还不似流水，流水还可以留下打湿的痕迹。对于抓不住的时间，我们大概只可以从一些特殊的时日来标记，比如父亲节、母亲节、儿童节，比如一周年、二周年、三周年。
　　今年的父亲节，我只写下了一句话：没有人告诉我天堂是什么样子，所以我可以尽情想象那里的明亮美好。
　　那是我能给予父亲最好的祝福。
　　因为，除此什么都做不了，隔着阴阳，只有人的想象能到达。
　　在父女相伴四十多年后，父亲去往了那个温暖明亮的地方，从此相伴变成遥望。
　　曾经想过当有一天挚爱的亲人远走，我应该会除了悲伤无法继续其他的情绪。而当那一刻终究来临，我却出奇冷静。没有汹涌的眼泪，大响的悲声，我甚至不能相信可以这样无恙地度过人生第一次面对的最亲的生死别离。 或许中年人的喜怒都变得克制，更或许是在心里，父亲根本就没有走，我只是推开门时见不到，但墙上贴着的不是父亲去年春节时剪下的贴纸么？我不去戳破这个事实，就像小心呵护春天的池水，让它们静静沉睡不去唤醒，怕是醒了，就会泛滥。
　　同样的心绪，母亲把屋里父亲的所有照片默默收起，屋子空旷了好多。过去那些细水长流的日子里，我为父亲拍下无数照片。父亲是很上相的，我看过年轻的父亲的黑白版照片，父亲脖子上搭着围巾英俊得像三十年代电影中的男主人公，即使晚年八十岁的父亲也是一副清瘦利落的古风气质。在父亲刚离去的日子里我不敢独自看照片，相册翻看着感觉快到有父亲那页了，就快进过去，或者闭了眼。现在可以远远地看了：看着父亲从沙发站起，缓缓走到阳台去喂笼子里的黄雀，看他坐在一大家人的聚会上谈笑风生地读那些精心的诗句。也远远地看到儿时的夏日月夜，父亲坐在小院里教我们慷慨吟唱《满江红》，看他把一本新华字典送到我手中，说七岁的孩子以后可以自己看书了……看着看着，我又成了有父亲的孩子。
　　在父亲离开的这一年里，我很少想象，多是回想。父亲走得事事周详，在医院里他尽力陪伴我们，陪我们过完了中秋，见到了从远方归来的孙儿，让我们朝夕端茶送药尽了孝心。父亲那么努力好像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让生的人少留憾意。父亲离开时母亲和姐姐刚刚出去，床前只有医院陪护的人，血脉相连最亲的人都没有在场。不知道是不是父亲特意这样安排不让亲人见到，那样我们就能一直留存父亲平和微笑的面容。
　　我想到父亲总是会想到平和。父亲做什么都是平和的。年少时勤恳好学的他走出大山，成为那个偏远山村走出的第一个大学生，我在父亲的自传里读到这段描述文字，想象着少年的父亲沉静地背起行囊步行几十里路去上学的样子；但在之后的岁月里，我又亲见父亲在他挚爱的教育领域里投入的坚韧与热情，四十几载从青丝到银发，父亲淡泊名利＂捧着一心来，不带半根草去＂培育出一批又一批学子成才，当七十岁的学生紧握八十岁父亲的手倾诉当年的感激之情，父亲依然平和地说：都是一位老师该做的事。平和的父亲一生从来没有打骂过孩子，连大声呵斥都很少，好像父亲不会高声，总是睿智中透着幽默。父亲一生不离书本，在似水流年中结集了四本诗集，每次我们打印编辑，父亲都说让孩子们受累了，可我想说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有这样的福气。父亲的直言善行，对于一个家庭甚至一个家族的影响都弥足珍贵。我们身上流着父亲的血脉，血脉里有父亲浸透的精神，这是生命的延续，更是一种代代相传的温度与气息。对于我来说，父亲是一座宝藏，我常常觉得我没有学到百分之一。父亲一直说要教我四角号码检字法，如今他带走了四角号码的查法，带走了他潇洒的毛体签名，带走了他一贯沉稳入心的教导。但父亲留下了大爱的光，让我们穿透岁月，总能感受生命静好，这是父亲给予我们的一生佑护。
　　如今八十三岁的父亲走了，对于一个人来说这是善始善终最好的一生。但对于生死别离，我们永远没有做好准备。我曾在2019年的书中毫无来由地写下《种种别念》一文，说永别也是告别，就是别的时间长些，长到今生不见。而就在这一年，我与父亲就真的今生不见。不知道冥冥之中我为什么要写下那样一文，列举种种告别，我好像是有感应的，又好像是告诉自己终究要迎来一场今生不见的告别。史铁生说，＂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那么，在阔达无边的人生际涯里，在父亲离开整整一年后的今天，我问自己会不会可以做到把离别当作节日，那样我就不悲伤。
　　我不悲伤，那应该也是父亲的希望，就做好自己的事，小爱爱自己，大爱爱世界，在永不能见的时空里。
　　父亲，你一生为善，在哪里都会安然。
　　2020.10.6写给父亲（一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