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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道塌了,人被埋在地下,等找到时已经没有生命的迹象了

  火光照亮了我
  □文/汪泉
  清晨,屋檐下的麻雀叽叽喳喳,似在讲述昨夜的梦境。家雀被吵醒,他眯缝着眼睛,从巴掌大的玻璃窗望出去,阳光早已把寨子墙染成了金色。他以为上学迟了。慌乱爬起来,才想起这是星期天。大姐坐在门槛上绣枕头,无声无息。家雀看见大姐的枕头上面多了一只肥鸟,成了两只,相距不远,两只鸟都蜷着腿;一只在前回首,另一只在后张望,旁边是葱绿的大叶子。大姐正在绣着一条蜿蜒的小路。家雀说,大姐,这鸟儿不飞,咋在路上爬呢?真的鸟儿哪像这样!大姐似乎笑了一下,又旋即沉下脸,望着家雀,半晌,叹了一口气,说,就是假的,全是假的。
  二姐和尕姐不在家。妈也不在。
  屋檐下的幼雀叫声不断,它们肯定饿了,等待大雀儿觅食回来。家雀想起了小镜子,翻起身,去柜里找,怎么也翻不到,他几乎将身子跌进柜里面了,还是挖不见镜子,最后,他只好憋着紫色的脸从柜里爬出来,问大姐:"大姐,我的小镜子呢?"
  大姐被这一声问蒙了,她似乎忘记小镜子的事了。
  "我咋知道?我以为你还给人家了……"大姐蹙着眉说。
  "我就放在……这里了,咋不见了?"家雀疯了般地翻动着书房里的家什,衣镜后,柜面上,箱子边,炕柜头,弄得东西七零八落。
  "跟我没关系。"大姐说。
  家雀找不到小镜子,无话可说,出门来,大雀儿在屋檐下扇动着翅膀,扑上去,又没钻进洞里,挂在洞口,扑闪着翅膀,将嘴巴伸进洞内;窝里的小麻雀伸出鹅黄的嘴巴,唧唧叫得紧,一声声逼得大雀儿扑扇着翅膀,难舍难分。
  大姐突然站起身,提起扫帚,向雀儿窝捣去。大雀儿惊恐而又愤怒,叫喊着飞开,又旋回来。悬在半空,叽叽叽叽高叫,疯了一般。
  "我叫你聒噪!我叫你聒噪!"大姐一下一下捣,似有多少深仇。
  窝里的小雀儿唧唧叫着,吓得缩回去。
  "大姐,大姐——不要捣,不要捣!"家雀急忙喊。
  大姐停下来,脸上闪着泪,一把将扫帚撂到墙脚。
  "等它们长大,会飞了,我抓着玩!"家雀见大姐的脾气又上来了,低低说。家雀莫名其妙。
  大雀儿在屋檐上下翻飞。大姐进西厢房,将门哐一声拍上,那门又弹回来,开了一个缝隙。
  家雀站在院里,看着大雀儿叽叽喳喳叫唤着,旋来旋去,惊恐不安。自己索性出了院门,好腾出宽松空间,让大雀儿给小雀喂食。
  家雀出了街门,扭头看,尕喜娃蹲在街门外,见他出来也不说话,默默站起身,低眉望了他一眼。
  "你啥时候来的?咋不进门?你爹埋掉了吗?尕喜娃。"家雀问。
  "嗯——"尕喜娃点点头。
  "以后你就跟着我,谁欺负你,就给我说。"
  尕喜娃又嗯了一声。
  "走——"家雀拉了尕喜娃一把,尕喜娃随他起身。
  他俩走过去,叫了尕牛,一起去挖他们的地道。
  尕牛说:"等哪天挖好地道,把他驴日的做死哩!"
  尕喜娃莫名其妙地看着尕牛愤愤的眼神。
  家雀清楚得很。尕喜娃也不问要把谁做死,只是悄悄跟着他们。
  "尕牛,我有个建议,尕喜娃都成了没爹的人了,你也没爹,我爹也不回来,我们三个索性结拜个弟兄,以后就没人敢欺负我们了,咋样?"家雀突然说。
  "好!这事情我也想过,我们两个也这么长时间了,没啥说的,尕喜娃现在也成这样了,我同意!是兄弟就是一辈子的大事情,我们三兄弟,好!就像人家‘四大弟兄’,还有‘三家红’!"尕牛说:"尕喜娃,你也表个态!行不行,你愿意不愿意?可不能后悔唔?"
  "我愿意。不后悔!"尕喜娃坚定地说。
  "‘三家红’是谁?"家雀好奇地问。"徐书记、李连长、马文书三个!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哦,是这三个驴下水!尕喜娃,这三个人就是我们的仇人,我们三弟兄结拜了,就专门对付他们!行不行?"家雀似乎更加下定了决心。
  "行。"尕喜娃说得很瓷实。
  三个人没去挖地道。家雀转身回家,偷了妈妈的三炷香,回来上到墩子上。见尕牛和尕喜娃已经在墩子上面摆了一碗水,里面是血,旁边扔着一只死麻雀,眼睛明突突的。
  家雀点着了三炷香,说:"来跪下,尕喜娃!"
  他们面对孤灵山跪下,家雀说:"今儿个,我家雀、尕牛、尕喜娃三个结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尕牛是大哥,我是二哥,尕喜娃是老三,来,磕头!"
  三个人对着孤灵山方向认真磕了三个头!
  尕牛端起碗,喝了一口血水,递给家雀,家雀也喝了一口,没有啥味道,尕喜娃也喝了一口。
  尕牛将那碗从墩子上高高扔起来,那只蓝边碗在天上飞起来。三兄弟抬起头来,那碗在湛蓝的天空上划出了一道漂亮的白色弧线,像一道彩虹,最后落在墩子壕的一块地上,咵啦一声,碎了。
  "谁家的碗?"家雀问。
  "我偷来的。一个碗算啥!兄弟重要!"尕牛说。
  从此以后,尕喜娃就一直跟着家雀,每天早上他就早早等在了家雀家门口,等家雀出门,路过尕牛家,再叫上尕牛,一起去上学;有时候迟到了,不见家雀来,他都要等到学校门口。有一次,家雀早早进了学校,他却等在门口,一直等到第一节课后才被老师发现。拉进校门,问他为啥不进校门,他说等家雀,老师说家雀都上了一节课了,你咋还等他,尕喜娃说没见他进校门,就等。
  下了课,尕喜娃拉着家雀的胳膊,到了一拐角。尕喜娃说:"有个事情商量一下。"
  家雀说:"有啥商量的,我们兄弟,你说——"
  "那老脚驴!过两天就来欺负人……今晚又来我家!你说咋办?"尕喜娃红着脸,双手攥着兜襟说。
  家雀听了,半天无语。他知道是咋回事了。过了一阵,他蹲下身子,做沉思状,说:"把尕牛叫过来。"
  尕喜娃很快找到了尕牛。
  家雀对尕牛的耳朵说了一阵悄悄话,之后,尕牛说:"尕喜娃,今晚你在下南山的路边上等我们,我们吃过晚饭就来,带上弹弓石子儿,准备战斗!报仇!"
  天的黑影子刚下来,家雀听到尕牛的口哨,"咻——咻咻——"家雀出门,尕牛已经在墩子拐等着。
  两人在夜色的掩蔽下,左旋右踅,掠过墩子壕,闪过庙庙台,蹚过河道,沿着一条小道,向下南山漂移而去。
  尕喜娃早就伏在路边的小树林里,见他们来了,也打了一个口哨。两人向树林子看去,尕喜娃正在招手。三人会合在一起,叽叽喳喳,商量今晚的计策。
  三人商量了半天,要先偷一只鸡来做诱饵。
  "偷我家的吧!"尕喜娃坚定地说。
  "那就快点去!"尕牛说。
  尕喜娃飞奔而去,家雀和尕牛向尕喜娃家的方向缓缓移动,以便接应。尕喜娃很快抱着一只鸡儿来了。家雀和尕牛接着,说:"你妈没有听见吧?"
  "没有,她听见也没事,也是为了她好!"尕喜娃说。
  天色已经黑透了,浓得像一瓶墨汁。山村寂静得像未曾存在一样。
  "有时候杀了鸡,炒在锅里,狼闻到味道就来了;我们索性杀了鸡,再烧些肉,叫狼闻到。"尕喜娃说。
  "好主意,先杀鸡,再烧。"尕牛说,"来,找一根芨芨来。"
  家雀奇怪地问:"要一根芨芨干啥?"
  尕牛诡秘地笑着说,你等着瞧。
  尕喜娃很快在身边找到了芨芨草,拣粗壮的拔了一根,递上去。尕牛搉了一截,递给家雀,说:"来,我抓住,你杀,就把芨芨草插进鸡脑子后面,看,来摸,就这地方,好!来!"
  家雀接过芨芨草,一手摸着鸡头,脑后的确有一个小窝窝,尕牛说就这里,戳进去。他怎么也不敢插进去。
  尕牛笑了:"不敢啊!来抓着,不要松手,抱得紧紧的,尕喜娃,你把鸡儿嘴捏住,防止叫出声来啊!"
  尕牛一手摸好了鸡儿脑子,一手将芨芨草轻松插进去,鸡儿扑棱扑棱挣扎,家雀好歹没有松手,尕喜娃捏紧了鸡儿头不松手,鸡儿很快歪下脖子,不动弹了。尕牛接着将鸡儿脖子戳了几下,叫他俩松开手,尕牛抱着鸡儿,向林子外面跑去。
  家雀奇怪地看着尕牛,喊:"你去干啥啊?"只见尕牛倒提着那只鸡,躬身在地上摔着,动作离奇。
  尕喜娃笑着说:"他是洒鸡血,弄了荤腥,诱狼的。"
  尕牛摔了一圈,终于回来了。
  "快找些柴草,点着——"尕牛说。
  尕喜娃和家雀折了些干枯的树枝丫和衰草摆置在一起,尕喜娃掏出了煤油瓶,倒了一点,火呼地着起来。
  幽暗的树林边上,有了亮光。尕牛撕下一只鸡腿,搭在树枝上烤,很快,一股香味飘逸开来。
  他一边烧鸡腿,一边咽着涎水说:"尕喜娃,上树,把鸡儿挂起来!"尕喜娃不说话,爬上一棵大松树,将那只缺一条腿的鸡悬挂在树枝上,趴在黑暗处,笑着说:"树下够不着,树上不上去,狼急疯了,吃那坏怂去!"
  "快走,我们埋伏在山下,等敌人。"家雀盯着尕牛手里飘着香味的鸡腿说。
  "快来,每人吃一嘴,熟了!"说着将鸡腿递给了尕喜娃,尕喜娃推到了家雀嘴边,家雀咽了一口唾沫,说:"你最小,你先吃——"
  尕喜娃咬了一嘴,却咬不下来,索性抓着鸡腿撕拽下了一块;家雀接着也咬了一口,尕牛举着鸡腿,咬着一口,含混地说:"快走——"
  "等一下,或者尕喜娃先回家,我俩在山下埋伏,等那杂种被狼撵回来,我们就截住,用弹弓打!"尕牛说。
  尕喜娃拧着脖子说:"我不回。"
  "那你妈找你咋办?"家雀说。
  "我吃完饭就说了,要找你们去。"尕喜娃说。
  尕牛把鸡腿扔进了火堆,火堆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香味,夹着焦煳味。
  家雀嚼着鸡肉,说:"完了到我家去睡!先走——"
  三个人刚踅过小树林,尕牛拉了一把家雀,低声说:"来了,看——"
  只见从远处的山坡下一个人打着手电,缓缓晃荡上来。
  三个人急忙伏在路边的草窝里。家雀着急,这狼咋还不出现呢?要是不来,或者迟来,让他错过了狼群,到了尕喜娃家,那就等于帮了倒忙啊。
  家雀想说出自己的想法,尕牛嘘了一声。却见那人已经近在眼前。三人都低低伏在草丛中,一动不动,屏气凝神。
  那人气喘吁吁地来了,从他们身边打着手电,喘着气走过去,向尕喜娃家走去。家雀心想,这下完了!没想到那人还没到小树林附近,突然狼发出一声凌厉的号叫;抬眼望,狼群突然出现,打着一汆丸子绿灯笼,号叫着,向山下飞奔而来。那人吓得不知所措,打着手电,绕着圈圈,似乎在吓唬狼群。
  "狼聪明得很!他们也在远处埋伏,悄悄来的。"尕喜娃难掩喜悦,在黑暗中说。尕牛捣了家雀和尕喜娃一把,迅速向山下撤退。在黑夜里,他们像一股看不见的小旋风。
  狼群已经扑到了小树林边,发出抢夺的声音,肯定是在争抢鸡肉。很快,狼群也向那个手电光围拢上去。尕牛三个一边撤离,一边欣赏着这惊险一幕,来到了寨子墙后的墩子壕。
  "哎呀,危险!这狼,狡猾得很,它们没有过早暴露目标,是突然出现的!这是替我们打埋伏啊!"家雀笑着说。
  尕牛说:"要不是我指挥有方,我们反而被狼包围了!"
  "被狼围住,就上树,上了树,把鸡给他们,吃完了他们也就撤退了;再不行就点火!狼怕火!"尕喜娃说。
  "看!看!"家雀指着下南山说。
  狼群将那盏灯团团围住,正在那小树林的边上。下南山的狗在狂吠,马在嘶叫。
  家雀拍着手说:"今晚他的死期到了!"
  那盏灯在缓缓后退,手中灯光一圈一圈绕着。
  狼群的绿灯笼也在不断下移,叫声阵阵。
  "狼吃不到东西,吊着胃口,就疯了!快去,吃他!"尕喜娃说。
  一只狼突然号叫着,似乎是冲上去了,那人号叫了一声。
  "砰——"一声枪响。
  狼群后退。
  "他带了枪!"
  "他可能想到了狼!"
  "今晚他要是没有枪多好!"
  那盏灯迅速向下面移动了一段路。
  一汆子绿色的灯笼也跟着迅速移动了一段,狼号不断。
  那盏灯似乎是向山下跑起来,身后追随着一簇绿色的翡翠小灯笼。
  又是一声枪响,"砰——"
  狼群终于止住了移动。那人迅速跑起来,中间突然没有灯光,肯定是摔倒了,接着,那灯光又闪烁起来,不过暗淡多了。却也离北台庄不远了,北台庄的狗狂吠不已。
  "走,该我们出动了!"尕牛说,"准备好弹弓!"
  家雀拉住尕牛的衣襟:"不行,他有枪!"
  "哦,是啊!"尕喜娃说。
  狼群缓缓向山上挪回,又回到了小树林那边,号叫着,晃动着绿色的小灯笼。
  那盏黄晕的手电灯显然已经没有多少电了,像一个昏沉老者的眼睛,欲睁不睁,欲合不合。
  三个人盯着那盏灯,摇摇晃晃,走进了大队院子。
  "狗日的,先留你一条狗命!"尕牛说。
  "兄弟们,我们胜利了!回家睡觉。"家雀拉着尕喜娃的衣襟说。
  三人在黑暗中笑了,彼此看到对方洁白的牙齿,也能感受到彼此内心的快乐。
  三兄弟干了第一件大事。次日,尕喜娃和家雀吃完早饭,笑嘻嘻到了尕牛家。嘻嘻哈哈说着黑话,总结着昨日的辉煌,叽叽咕咕还制定了一个什么计划,尕牛妈说:"这三个,贼眉鼠眼的!快铲草去!"家雀和尕喜娃笑了笑,拉着尕牛背了背篓,去铲猪草。他们准备铲了草,再去挖地道。猪草有甜苣苣、苦苣苣,还有黄花郎、萝萝秧;黄花郎最好,人都吃,洗干净,炸了,泼了油,香得很,猪自然更喜欢。
  这是他们最为得意的一天。三兄弟出了门,在院子附近盘桓良久,没有见到那个人。兄弟仨嘀咕了半天,懒懒散散去了北台庄附近。
  在大队部院子外,他们貌似玩耍,实则在等一个人出来。果然,那人出来了,三个人兴奋地捣鼓着。此人正是徐书记,他依旧披着一件制服,只是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威风大打折扣,甚至有些邋遢。三人捂着嘴,笑着跑开了。
  这正是他们想要看到的。阳光灿烂无比,照在河水上散发出碎金般的光点,扰得他们揉眼睛。
  "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尕牛说,"以后我们还在一起,报仇雪恨!"尕喜娃终于笑了,憨憨的脸蛋上漂浮着难得的一层红晕,汗毛竖起,在阳光下像一层薄薄的透明面罩。
  铲草是小事,他们要去北台庄沙地附近。沙地里种着瓜和葫芦,瓜蛋已经结上了,说不定都可以吃了。
  还没有到沙地,只听见有人喊:"站住——站住——你这两个黄毛丫头!"
  家雀抬眼仔细看,原来是二姐和尕姐被一个人追着,向另一个方向狂奔。家雀二话不说,带头迎面往前跑,尕牛和尕喜娃跟在后面。二姐和尕姐也看清了家雀,迎面跑来,快到她们身边,家雀看见尕姐的筐子里装着一个明咻咻的东西,似乎是一个葫芦,苫着草。
  "尕姐二姐,快跑,我们掩护!"家雀喊了一声。
  家雀三个张开膀子,将尕姐和二姐错过身,来人直冲冲向他们扑过来。怕被他仨挡住,那人突然踅身,绕过他们;尕牛闪身更快,侧过身子,一个绊子支过去,那人一个狗吃屎跄倒在地上。尕姐三个人见状,转身撒腿就跑。尕姐和二姐已经在他们前面跑出了很远。
  家雀边跑边回头看,只见那人满脸灰土,嘴里似乎也呛进了土,爬起来,呸呸啐着,喊:"谁家的娃子,下一次抓住你,打折你的狗腿!"
  三个人笑着,在远处跑;那人的狗在他身后咣咣咣空叫,那人把气撒在狗身上,将狗踢了一脚,那狗"吱咛咛——"叫着,回头拍打着身上的尘土,抱怨着往回走。
  尕姐和二姐在远处等着他们。会合在一起,家雀说:"尕姐,把筐子上面的草去掉!"
  尕姐说:"干啥?"
  尕喜娃一步上去,掀了一把草,一只绿油油的菜葫芦露出来。
  家雀一本正经地说:"抓贼抓脏,咋说?"
  二姐说:"都是你们的午餐!今天要不是你们,我们就叫那狗呫死了!"
  五个人笑了。
  "中午炒葫芦吃!"尕姐说着,哧哧笑起来。
  "我还以为是瓜呢!"家雀笑着说,"要是瓜,我们当场报销了它。救了你们,立了大功,吃个菜葫芦算个啥!"
  三个人和两个姐姐分手。他们踅身来到崖湾,又卖力地挖了一阵窑洞。
  窑洞进展不算快,家雀有点着急。好多天了,才是仅容一人的深度。而今,加上尕喜娃,一个人挖,一个人运土,速度总算加快了很多。
  家雀突然发现,新翻出来的黄土,颜色格外鲜亮,甚至刺目,原本都说土色最不起眼,最为黯淡,而今天他们新送出来的土在阳光下简直像一段杏黄色的锦,铺在地上,耀眼而庄严。这鲜亮的土又不敢往明处摆,只好填在低洼的坑里,上面再盖些浮草,以掩盖新土的鲜亮。
  三个孩子谁也没有质疑挖地道究竟有没有必要,只是想,赶着家雀爹回来前把窑洞挖好,这是最要紧的。家雀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昨天设计差点了结了坏蛋的命,今天救了我二姐和尕姐,好兆头!"
  家雀带他俩回到家,黑面条炒葫芦菜已经做好了。家雀怕他俩拘谨,吃得出了声,呼噜呼噜响,还不断提醒他俩吃得过慢,细嚼烂咽像丫头一样。于是,尕牛尕喜娃都不甘做丫头片子,呼哧呼哧吃起来。三个少年吃得有声有色。尕喜娃有点害羞,在二姐的鼓励下吃了两碗。
  立夏后不久的一个下午,仨兄弟躺在下南山的山坡上。家雀望着远方,沉郁着脸蛋。尕喜娃和尕牛见他看着远方,就知道他想爹了。两人也斜躺在山坡上,茫然看着远方,一句话也不说。家雀知道,爹这个字眼儿对他们仨都是不敢触及的伤痛。三个人就看着远方的一个云疙瘩翻起来,新的云疙瘩跟着也翻起来;像两头牴似的白牦牛。这让家雀想起自己小时候和爹在炕上顶头的往事来;两头白牦牛的身后跟着一大群牛,那就是妈妈、大姐、二姐和尕姐。尕牛对爹的样子似乎都不太清晰,他爹死得很早了,是得了病死的。尕喜娃就更不用说了,他爹的坟头上还没有长草呢!这般说来,家雀算是最幸运的了,他爹还有可能回来。可是,天边的云疙瘩下面那条唯一通往山外的路上一直没有见到爹的身影。
  天正在酝酿着一场罕见的暴雨。
  家雀三个在南山坡上躺着,不知不觉那群天上的白牦牛已经变成了一群奔跑的黑犏牛;进而,铁盖一样的云层,缓缓从东面压过来。同时,西面也有一群猴子一样的云疙瘩翻起来。往常这时候会有一阵西风,将云彩渐渐吹散,而今天的这云似乎很重,风吹不动。
  看样子,真有大雨要来。
  山下响起了喊叫:"家雀——雨来了——快回家——"
  "尕牛——,回家啊——"
  三个人急忙收拾背篓下山,尕喜娃先顺道回了家。尕牛和家雀顺着山路往下跑。虽然有微微的东风,但毫无大风吹来的迹象。他俩下山后,四面的云疙瘩已经完全合幕,像口袋被扎上了口,布好了阵。家雀进了街门,二姐早在门口等着他。
  单等着一声雷响。果然,闪电如一道红色的长鞭从天上甩下来,将大地陡然照得通红,接着,一声炸雷从远处如裂帛一般撕开,"咵哧——哐——"家雀觉得那雷如同黄石头疙瘩被炸裂了,正在从孤灵山上滚下来;第二声就在头顶炸裂,接着又呼隆隆滚动而来,摇撼着大地,仿佛真是天界派来的老龙王,从孤灵山的玉皇阁领了旨,调集千万条水龙,向山下涌来。
  "妈呀——"二姐吓得大叫一声,跳进了西厢房,家雀跟着跳进了书房。妈在炕沿上趔趄着,抽着烟,她似乎根本没有在意天上的事。家雀坐在门槛上,看了妈一眼,扭头看,芹菜叶片大小的雨点泼下来,地上腾起一阵尘埃,空气弥漫着一股土腥味。
  接着又是一道蓝色的长鞭,"咔——哧哧哧——"雷声延宕在四野,山里回音阵阵。
  土腥味冲进人的鼻子,呛人。很快,浮尘被压下,空气渐渐清新,雨脚越来越密,寸土不留。
  "咵哧——咵——"又是一声接一声的雷声,这一次,从这声音来看,上天是要做些事情叫世人看看了。
  雨点子落在地上,像一块块石头片子,打得地皮子噼噼啪啪响起来。地上很快起了水,掩住了地面。
  家雀一声声吆喝:"嗷吆——,好,下得好!天爷天爷大大下,蒸下的馍馍车轱辘大!"
  "咕隆隆隆——"天上的雷声如战车滚滚而来,大有压倒一切的态势。
  大姐停下手中的活计,也在门口巴望。
  地面上浮起了白色的水泡,刚漂起来,被打破;再漂起来,又被打破;如此反复。后来,那些水泡浮不起了,雨点子密密麻麻,得难有泡儿浮起的机会。
  雨在泼。妈妈在书房门口的板凳上坐着,抽着烟,默默无语。
  尕姐在凑火,二姐在和面,大姐在切菜。
  一顿饭还没有做熟,院子里的水已经溢开了,小小的水洞没办法排水了,家雀穿起雨靴,拿起一根长棍,向水洞里捯弄,雨打在身上,生疼。那院内的积水才汩汩钻出去。
  天很快暗下来,比平日暗得早多了。
  饭熟了,往常,家雀都等不及了,因为他要去挖地道,今天,他耐心看着雨,端着碗,似乎这大雨就是一道下面的好菜,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饭。等他吃完了晚饭,天就完全黑下来。雨很大,隔壁的王婶婶在院子里喊:"黄嫂子——黄嫂子——"
  妈妈应声:"咋了?王婶婶——"
  "这雨大得不行,要发洪水哩,我看。"王婶婶说。
  "不怕,等一下再看。"妈妈在自家院子里安慰。
  果然,正当家雀躺在炕上,难耐地预估着灾难般的天气时,学校的广播响起来,是许校长的声音:"社员同志们,请大家注意,请大家注意,洪水马上下来了,寨子里的人全部向新庄子撤离,快快撤离!有危险,有危险!带好娃娃老汉,快向新庄子撤离!带好娃娃老汉,快向新庄子撤离!"
  广播吱一声关闭,这意味着危险就在眼前,寨子里开始喧嚷。
  出门来,妈妈仰头看着天,说:"天河的水在响,洪水真来了!"果然,家雀走出街门,雨还在下,比先前小了很多,的确听见高远的天上有洪水流淌的声音,空旷而阔大的水域,浑浊不羁,"隆隆——哗啦啦——"
  寨子里外猛然间炸了。妈妈急忙叫了王婶婶,王婶婶的两个孩子都小,小的一个正在哭叫。
  家雀和姐姐们穿好了衣服,大姐瞬间造了一个火把,沾上了煤油,掫在手中,像手握钢枪的战士,随时等待出发。她穿着家里原本爹爹穿的唯一一件墨绿色雨衣,穿上了长筒黑色雨靴,威风凛凛,站在雨中。雨下在她身上闪着光点,腿脚上也闪着光点。二姐和尕姐都穿好了棉衣,免得下雨受冷。妈妈让家雀穿棉衣,家雀扭着身子,就是不穿,又跳出门去。
  巷道里已经有人在喊:"走啊——快走啊——"
  雨小多了,马马虎虎还在下,像在缓缓撤离人间的样子。
  左面是墩子壕里的洪水吼叫,右面是阴屲沟的水在咆哮,中间夹着两个岛一样的村庄:上面是新庄子,下面是寨子。
  大路原本在墩子壕的边上,但是,现在墩子壕里面装满了洪水,无路可走。
  新庄子的麦子地里,黑暗的人群在喧哗中行走,也像一股洪流,逆流而上。孩子们惊惧,大人们淡然,似乎早就对此有心理准备。
  身边青色的麦子长得掩住了家雀的肩膀。家雀一家和王婶婶一家三口走在一起,王婶婶背着老大,大姐背着老二,相互搀扶着,大姐的火把照亮了一圈麦田,她背上的孩子睁着明突突的眼睛,像雨夜的两颗星星,微光烛照着前方。二姐和尕姐搀着妈妈;青麦穗在凌乱的脚步声中左右摇晃,像一束束绿色的光芒,从地下照向天空。脚下是黑泥水,被大小的脚跷出叽叽咕咕的声音。大一声小一声,一脚深一脚浅。
  走着走着,家雀想起了尕牛,仰起脖子就喊:"尕牛——尕牛——"
  尕牛在前面答应:"家雀——我在前面——"
  这些喊声又引起了彼此亲戚和家人的呼叫,整个麦田里充盈着黑暗中的呼叫,这呼叫声像诸多互相搀扶的臂膀,让人心里少了恐惧,陡生诸多的温暖。
  尕牛喊:"我在前面等你——家雀——"
  "好啊——我就来了——"家雀回答。
  家雀甩下妈妈和姐姐们,在泥沼里向尕牛奔去。
  孩子们尖声呼应着,家雀听到那声音夹杂在洪流的巨响中,像一簇衰草在洪水中漂浮在了一起。
  北边是洪水,南边还是洪水。天上也是洪水,黑暗的洪水。家雀感觉到他们是被狂舞的黑色巨蟒裹挟着。他从未经历过,又对前路一无所知,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
  人们在恐惧中抵达只有一公里之遥的新庄子。
  北台庄的人和南湾村的人呼叫着,夹杂在洪水的响声里,若有若无,他们在为寨子里的难民加油助威,有微小的光在远方照耀、闪动。
  男男女女分别暂住在各户人家,家雀和尕牛这群孩子都去了徐四爷家。徐四爷家房子大,他又喜欢孩子,所以徐四爷家住的多半是娃娃。徐四爷家的炕大得很,炕上地下挤满了少年。
  "娃们,不要害怕,洪水明早就退了。"四爷指着窗外轰然作响的黑暗,说,"我夜观天象,午丑二宫,行限至此,无禄马吉星来解,主有水灾!这是上天提醒人间,啥事情都要有个尺寸,不能胡来,知道吗?是老天在惩罚我们哩!明早就好了,天也晴了,该干啥的还是干啥!我给你们念个卷,念完卷就睡觉。"
  "好——好!"大家一起呼唤。
  "哦,别忘了,我笼着了火,洋炉子里烧了土豆,等一会儿,熟了,都吃些,就当腰食。"少年们感佩地看着徐四爷,听到烧土豆,涎舌头快掉下来了。家雀见四爷想得真周到,一些少年有点饿了,多了一份盼头。
  在一阵唱念之后,徐四爷喝了一口茶,接着又开始念一段长长的叙述。
  其间有几个睡着了,有的打出了鼾声。
  次日晨,家雀是被少年们的嬉笑声吵醒。他揉了一把酸涩的眼睛,还有几个少年懒懒地斜躺横卧着,有的枕着别人的脚巴骨,有的抱着他人的臭脚,有的钻在别人的屁股后面,像一丛闲舟泊在港湾,经一夜浪潮拍抚,散卧未醒。
  四爷端坐在炕沿,笑眯眯地看着,见家雀醒来,说:"嗯,天亮了,天也晴了,起来吧,回去看看,家里的房子漏了没有,看看田地被淹了多少,庄稼损失大小;都要小心啊,洪水之后,千万小心泥沼,那是要人命的!见了泥沼,先戳个棒子试探一下,别陷进去!天热了,还要防着,不要去凫澡儿,水坑底下都是渍泥,不知道深浅,进去就出不来了!记住啊!"有的少年睁着眼睛,在听,身子还挺在炕上,"快起吧,起来回家去!"
  出门前,家雀像告别老师一样,给四爷鞠了躬!四爷摸了摸他的头顶,说:"娃,记住,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别怕!你爹他会安好回来的。"
  家雀点头嗯了一声,低眉看了四爷一眼,若有所思,离开了。
  泥泞遍地,路面上是大小的水坑,新庄子两边的河道里还有残留的洪水在淌,也不小。初升的太阳照在那泥浆流上,如褐色的锈铁浆一般,又如一条破烂的旧帛从贵妇人的棺椁里拉出来,偶或闪着不多的光点,向山外扯出去,如一条绣带。
  家雀和尕牛在一起,他想到了尕喜娃,说:"我们回家看看,要是没事,就去找尕喜娃。"尕牛说:"他在南山,山上哪来的洪水?这水都是从他们家山上淌出来的,找他干啥?!"家雀说:"看一下嘛,他们家里的天塌了,你不知道?""呃呃——"尕牛听到这事来,点头称是。
  "家雀唉——"是尕姐的喊声。在村口。
  那声音之上,是南山;南山之上,孤灵山的头上还带着一个白帽子,一团雾气未散,像一片祥云,在朝阳里散发出五彩的光芒。那里有佛,该是佛光吧!家雀心里念叨了一声阿弥陀佛。
  家雀答应着,在泥泞的巷道里跑,尕牛跟在身后。他们沿着墩子壕的老路走,墩子壕里的洪水还在流淌,一股泥浆,只是水痕低下了很多,人们这才看清楚,昨夜里的墩子壕水都满了,差点溢了!壕两边被冲得悬崖峭立。
  老路多半被洪水冲垮了,不远处的麦田深处,有一道深深的沟槽,像一道鞭痕,陷在麦田;这是昨夜人们慌不择路踏出来的一条小径,今天谁也没有走。
  快到寨子了,尕牛拽住家雀的胳膊低声喊:"家雀、家雀——看啊——"尕牛指着他们的地道,才发现地道边的悬崖被冲塌了一截,地道口上下都成了悬崖,那地道空悬在半崖上,地道边的那丛猫儿刺悬吊在崖下,原本茂盛的枝头上缀满沉重的泥草,奄奄枯萎。地道赤裸裸地展现在世人面前,像一只空空的独眼,张望着未明方向的远方。
  "嗷呀——完了完了!一涝坝水放了!"家雀拊掌叹息。
  尕牛发疯跑起来,家雀跟后跑。
  尕牛摔倒在泥潭,家雀喘着气扶起来,两人继续跑。跑到墩子壕的悬崖边,家雀喘着气,跨上两步,扯住了尕牛的后襟:"危、危险——"
  尕牛喘着气,看着那半截空洞的窑洞,半天没有说话。
  家雀喘着气,看着尕牛,拍了一把胸脯,哀叹了一声。
  家雀觉得对不起尕牛,都是为了他爹,就说:"他妈的,过两天我们挖个梯子,就能下去了。正好这两天土软,好挖!"
  "哎,就是,趁势挖进去!"尕牛很心疼他们的劳动被毁于一旦。
  大人们的脚步急得很,都担心家成了什么样子!无论如何,水没有冲进寨子,这已经是不幸之万幸了。
  家雀走到门口,却见尕喜娃湿了半条腿,满鞋泥水,蹲在墩子的旁边阳光下,等他们。家雀说:"尕喜娃——你咋?哎呀,昨晚上吓死我了!你家好吧?没有遭洪水吗?"
  "没有。"尕喜娃抬头看着家雀说。
  "我还刚刚和尕牛说,去你们家看看哩!"家雀说着,看了一眼尕牛。
  尕牛说:"我说没事。看!没事吧!他家在山上嘛——"
  "没事就好。"家雀拉着尕喜娃的手,低头看着他们同样泥泞的鞋子,笑着说,"你从河里咋过来了?"
  "水小了,钻过来的!"尕喜娃说。
  "走,屋里走!"说着拉着尕喜娃的手进街门,尕牛回了他家。
  进了街门,家雀停住脚步,笑嘻嘻地问尕喜娃:"这两天,南山上没有狼了吧?"
  "狼?"尕喜娃由困惑转而喜悦地回答,"哦,没有了!再没有见过!"
  "要是狼来了,你就说,我们去把它干掉!"家雀铁定地说。
  "嗯,再来,就干掉它!连骨头都不剩!"尕喜娃喜悦地说。
  两人说着黑话,拉着手,进了屋,尕喜娃从衣服下面掏出一个小葫芦来,递给家雀。家雀见他变魔术一样,惊喜地看了他一眼,说:"妈,尕喜娃来了,你看——"
  "哪里偷的?"家雀问,瞪大眼睛,佩服尕喜娃的本事。
  尕喜娃笑了:"河里拾的,水冲下来的。"
  "这娃,咋这么早?"妈说。
  家雀把葫芦给了二姐,二姐说:"尕喜娃,把鞋脱下来,我给你烤;家雀,你的也脱下来!"
  两个人将鞋脱下来,二姐从地上捡起来,说:"我给你们烤,家雀,去找两双破鞋,两个人趿上。"
  两人去找鞋。二姐将两双湿鞋放在灶口边,湿气冒起来,像一缕烟雾。
  妈妈和两个姐姐已经在院子扫水,狗被泡得浑身烂毛,汪汪汪委屈地叫着,家雀从二姐手里接过狗绳子,看着他满头满身的水,心疼不已,急忙烧了水,给狗烫了一瓯子食,看着狗突突吃起来。
  有人在巷道里说:"哎呀,这老朱爷,命大,在园房子顶上坐了一夜,好端端的。"
  "他是老神仙,洪水敢冲他?!"
  "哈——就是——"
  天呐,他咋就不跑呢?咋就没有顾上他呢!家雀心里想。对尕喜娃说:"我们吃过饭去看看老朱爷,捡个杏子吃。"
  妈做熟了早饭,家雀给尕喜娃盛了一碗,叫他吃,他死活不吃,将碗推开,说吃过了。家雀只好一边吃一边说:"老朱爷命大,他居然坐在房顶子上,也没有被水冲走!"
  妈说:"快吃,吃完去给老朱爷送一碗饭去!"
  家雀听了这话,越急,稀里哗啦吃过了一碗热饭,提着妈妈早就盛好的黑瓦罐,和尕喜娃急慌慌走了。身后尕姐说:"要些杏子,家雀!"
  整个园子都被洪水漫过了,瓜菜陷在泥泞中。尽管如此,老朱爷还是不让人进去。有人在院子外面说话,他低着头在摆弄包包菜,身边跟着花狗;那花狗不时向院子外巴望的人们咣咣——叫两声。
  "朱爷,朱爷——"家雀站在园子门口的泥泞中喊。
  老朱爷抬起头来,漾着一张红彤彤的脸和白花花的胡子。
  家雀举起了黑瓦罐。
  老朱爷向园子门走来,身后跟着大花狗,摇着尾巴。
  "朱爷,你昨夜里就在房顶吗?"家雀问的时候,朱爷将饭倒在自己的碗里,热气腾腾。
  "我一个老汉家,死就死了,也没人管,就抱着铺盖上了房,我就睡着。"
  "怕啥,天要收人,谁能挡住!"朱爷稀里哗啦吃起来。
  早熟的杏子落在泥上,有的陷进去了半个,黄黄的,鲜得很。尕喜娃眼睛直勾勾盯着那栽在泥里的一枚红杏。
  "走,跟我拾些杏子,拿回家吃去。"老朱爷吃得很快,显然是饿了,吃完了,点了一锅子旱烟,抽了一口,很香地吸进去,吐出来。一缕烟很快被清晨的新鲜空气吞没,家雀和尕喜娃呛得咳嗽了两声。老朱爷笑了。
  杏子刚熟,不软不硬,掉在软泥上,也没有损伤,家雀拾了一颗,擦擦泥,急忙吃了,甜得很!尕喜娃不敢拾,家雀捣了一下,用下巴指了指地面。家雀笑着看看老朱爷。
  朱爷说:"娃子,你爹该回来了吧?"
  家雀突然低下头,没有说话。
  "只要人好,啥都有。放心,娃子!"朱爷说,"我估摸着也该回来了,两个多月了!叫你妈别胡思乱想,眼睛一挤,就来了。"
  家雀低声嗯了一声,他想,张爷说了,徐四爷也说了,老朱爷也说了,爹爹肯定能回来。
  老朱爷拾满了一瓦罐杏子,给了家雀,又给尕喜娃装了一兜,转身对家雀小声说:"后晌,黑影子下来,你背个空书包来唔。"
  家雀点点头,笑着,领着尕喜娃走了。一面回头看树上还有很多黄澄澄的杏子挂着。他知道,那杏子一着雨水就黄了。
  路过尕牛家门口,家雀给尕喜娃上衣兜装了一兜杏子,说:"你和尕牛的,快去吧——"
  尕喜娃闪了寨子圆门,给尕牛送杏子去了。
  巷道里站满了人,家雀掩蔽着瓦罐。消息一波接一波。
  ——东大川的洪水下去,冲掉了海子滩的四十多个人!
  ——都是壮劳力,劳动了一天,正好都睡在地窝子里,被水灌了黄老鼠!全淹掉了!
  ——都是王家沟的人,在机井滩上干活。
  ——王家沟都成寡妇村了!
  ——救险队伍马上来了!
  大队的广播响起来,徐书记的声音高喊:"民兵连长李师兼,请你马上集合民兵队伍,在大队门口集合!公社和县上的抢险队伍马上来了,解放军也马上到了,准备抢险!学生放假停课,学校老师做好安全工作。"
  家雀想欢呼一声,猛然想起民兵连长当日对着他的枪口,急急掩住了嘴巴。
  妈的神色凝重,姐姐们都很严肃。
  接着,锣鼓从大队门口响起来。人们的表情都凝重,脸上都写满灾难。
  家雀看见大姐背了枪,二话不说,庄严地从家里跑出去了,似乎战争一触即发。家雀跟着跑出去,尕牛和尕喜娃就在巷子口等他。
  家雀三个迅速爬上天井,蹲在墩子上看热闹。
  民兵们背着枪,从四面八方向大队方向赶去,大队门口已经有红旗在晃动。不一会儿,民兵们集合成了一列,开始唱歌。
  一辆汽车从山缝缝里钻进来,汽车上有八面红旗在飘,汽车上有大喇叭,坐满了人,也唱着歌。接着又是一辆,一辆……家雀三个数来数去,家雀说是八辆汽车,尕牛说是十辆,尕喜娃啥话不说。
  扭头看,学校院内有几个老师在晃动,在收拾一些东西,搬动什么。家雀看见蒋老师也来了。心里喜悦得很,想晚上一定把这事情说给大姐。这说明蒋老师又成了老师了!
  大队的广播又开始响起徐书记的声音,接着是另外一个人的声音,说的是普通话,接着,队伍四散开去,分别向各个村子进发。
  几天时间里,家雀和尕牛都跟在这些青年后面,看他们修路、修房子。十天抢险结束,救险队要走了。学生组织了花束队。
  那天早晨,大姐兴高采烈,主动做了饭,笑呵呵的,二姐偷偷瞪了一眼,大姐装作没看见,吃过饭,临出门前,大姐偷偷打开箱子,往兜里装了两双鞋垫,被家雀看见了——那鞋垫正是上面绣着胖鸟儿的那种,左面一只胖鸟儿,右面一只胖鸟儿。
  家雀出门去了学校,大姐去了送别队伍。
  家雀到了学校,学校组织学生队伍,向大队走去。临行前蒋老师叫住了他,给了他一块手绢,还有一块香皂。他明白蒋老师的意思,推辞不要,蒋老师说,你拿着,还有这个,三个把把糖。家雀接住了,红了脸。
  "我的脖子好了,没有任何影响。"蒋老师说着,扭了扭脖子,叫家雀看。家雀踮着脚,蒋老师的脖子里是一些皱了的皮,像一块破裂了的气球皮,皱皱巴巴贴在脖颈上。
  "没事,放心,叫你们家的人也放心,给你大姐说。"蒋老师说。
  家雀嗯嗯答应了两声,将东西装在兜里。
  家雀到了送别的现场,已经锣鼓喧天。他心里惦记着大姐,左右寻找,看见大姐就在民兵队伍里。一阵喇叭讲话后,抢险战士们开始上车,家雀看见大姐在人群中穿行,像个纸人儿,忽而正面走着,忽而侧面挤在人群的缝隙中,时薄时厚,谁也没有挡着她,她似乎在寻找什么,没有任何掩饰。她终于在一辆汽车前面站住。她面前站着一个穿着军装的高个子青年,那青年将一只军用挎包背在了大姐的肩膀上,大姐将一个东西塞进了那人的衣兜里。家雀想,肯定是那一对胖鸟儿鞋垫。那青年伸出手来,还抓住了大姐的手,虽然那手放得很低,很快又分开了,却被家雀看了个清楚。
  "不要脸!"家雀低声诅咒。
  在他目光转移的瞬间,看见不远处的二姐,她的目光更加毒辣,像两个钉子,盯着大姐。还在大姐身后狠狠指了她一指头。
  家雀扭头不想看下去,身后却是蒋老师。
  家雀回头,蒋老师目光却驻留在高远的孤灵山。此刻,高音喇叭传来一声声叫喊:"东大川民兵迅速集合,迅速集合,黄兰、黄兰在哪里——"这是民兵连长李师兼的声音,充满了火药味。
  回到家,二姐给妈嘀嘀咕咕说什么,大姐和尕姐在西厢房,家雀揪着狗的耳朵,随着狗头扭来扭去。
  二姐从书房出来,家雀突然发现二姐长得跟大姐一样大了,几乎是又一个大姐,家雀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人。二姐的腰肢扭动起来,比大姐的要柔和很多。
  家雀喊:"二姐,你来——"
  二姐就随他来到驴圈门口,家雀一把将二姐拉到了磨道里,在石磨边上,从兜里掏出一个手绢和一块香皂,说:"这是今天蒋老师给我的,还有三颗把糖。"二姐拿过来说:"给我吧!她肯定不要,我要。糖归你,给你尕姐一颗。"二姐的手不容置疑地伸出来,家雀抖抖索索地缩回手,结巴着问:"你、你要了,咋说?"家雀惊讶地问二姐,满脸疑虑地将那块香皂和手绢交了出去。
  "下次见了蒋老师,就说大姐不要,我二姐要了。"二姐歪着头,看着石磨,用手指抠着两个磨盘之间的缝隙说,"记住了。"石磨缝隙里有残留的面粉和麸皮,麦香味犹存;和着驴粪臭味,磨道里有一股混沌不清的气息。
  当晚刚吃过饭,家雀正要出门,高胖人意外来到了家雀家里。他喘着气,肥胖的身子又矬又矮,进了柴门就笑着说:"哎呀,这三个丫头都长大了,都是大姑娘了!"家雀在门口正用弹弓瞄准了一只麻雀:"嘿!胖爷好!"高胖人说:"家雀,你也长大了!"
  妈妈听得是高胖人,在屋内应声出门,大声说:"高胖爷,啥风把你吹来了!""风刮完了!雨下完了!我自己来了!"高胖人笑着说。"进屋里,高胖爷——"妈妈让着高胖爷。高胖人迈开粗短的腿进门,坐在炕沿上。
  "高胖爷,卓逵儿咋样?"妈妈问。
  "听说是缓过来了,唉——提不成啊!我看最近运动好像缓下来了,你们家的人也该回来了吧?"高胖人说。
  "一去就是三四个月,唉,前两天才捎信来,就这几天,就来了,病也看好了!"妈妈说得跟真的似的。
  "那就好,那就好!他黄嫂子,原本黄哥不在,这话说不成,但不说也不行,为了卓逵啊……人家上门来了,我还得说,你就多担待!"高胖人的脸上有点愧色。
  "家雀,你出去玩,大人们喧谎——"妈一听这话,对家雀说。
  家雀从门槛上站起来,出门去了。他一转身,急忙又贴在门胯。"徐书记来了我们家,转告了卓逵的情况,唉,其实是逼我做媒啊!我们这种人,就是没嘴的葫芦,不能说话,还得说。他的娃子——老大——徐多禄,你也知道,去当工人了,在兰州的阿甘镇,煤矿工,也不小了,二十五了;你们家大丫头兰儿,也二十多了吧?"
  "二十一。"妈平静地说。
  "就这件事情,你看行不行?想想吧!"高胖人说。
  "等掌柜的回来再说吧,"妈妈说,"再说,她已经有主儿了!"
  "谁呀?蒋友诚?"高胖人惊讶地半张着嘴没有合上。
  "可能是吧。"妈说。
  "哎,事情是好事,可是,这——徐书记也说明白了,要是蒋家娃子敢插手,就叫他像蒋友谅一样活不成啊!"
  "哦!他想把世上的人都做死,他一个人活?"妈妈很愤恨。
  家雀在门外,心跳得腾腾响。他怕他的心跳声被高胖人听到了,急忙闪开。
  高胖人终于走了,挪着碎快的步子,像个老而胖的女人。
  家雀心里空空的,似乎是啥事没做完,急得搓手。突然想起,咋忘了和尕牛去挖窑洞的事了,怪自己尽操心偷听高胖人说话!哎呀,这咋办!咋没有听到尕牛的口哨声呢?尕牛肯定想偷偷多干一会儿,等他去的时候,已经挖进去很深,甚至都能睡一个人了呢!家雀出了门。天已经黑透了,想要直接去地道看看,黑咕隆咚的,有点怯,转而想尕牛该回家了吧。先到他家看看再说,就悄悄溜出了门。一个蹦跳出了街门,高胖人还在前面不远处喘着气,缓缓挪移,他轻巧地跟在那缓缓挪动的胖影子后面,悄无声息。
  离尕牛家很近,一口气就可以跑过去,但家雀再急,高胖人却在前面,不紧不慢。他不想暴露自己,只好贴着墙根,随高胖人缓缓走。高胖人一边前行一边在黑暗中呻唤,嘴里咕咕着模糊不清的话,像混沌夜色。
  更为可恨的是,高胖人竟过家门口而不入,径直往前走。快到尕牛家了,家雀好奇地想,高胖人究竟要去哪里。于是,他贴着墙根等了一刻。但见高胖人走进了石墙院子。高胖人的身后拖着狗叫,还有徐书记骂狗的声音。
  家雀更好奇,还想听听动静,又不敢进去。尕牛家的狗随声附和,也跟着叫。家雀就喊了一声狗,进了尕牛家。尕牛家的狗听出家雀的声音,礼节性地呫了两声,卧在旁边。家雀轻声喊:"尕牛——尕牛——"
  "是家雀吗?不是和你出去了?"黑屋里传出尕牛妈的声音。
  "嗯!是我!"家雀说,"我才出门。"
  "不知死哪去了。"尕牛妈在黑暗中叱骂了一声。
  家雀在尕牛家院子里站了一阵,再没人说话。也不见他二哥搭话。站了一阵子,家雀说:"那我走了,王婶婶,他可能去了尕喜娃家吧!"转身退出圆门,却听见有人在巷外说话,急忙贴着墙边,却见高胖人从徐书记家出来。高胖人刚刚出了石墙门,挪着艰难的步子,走一会儿,回头看一下,见身后没有人,自言自语说:"人家的丫头,又不是我的,她不给,我能把她的牙拔掉?把人的牙都气成骨头哩!"
  家雀知道高胖人又碰了一鼻子灰,心里得意。将身子紧缩在圆门外的小弯弧内,憋着气,等待高胖人进了门,"哐啷——"一声栓上门,他才在犬吠声中,向墩子壕跑去。去墩子壕的一段路黑漆漆的,像一团浓墨。好在家雀对这段路熟悉,闭上眼睛走也没问题。到了墩子壕,他感觉瘆得很,头皮子发麻,站在悬崖边上,他就喊:"尕牛——尕牛——"没动静,他再喊:"尕牛——"还是没动静。
  面对黑黢黢的深崖,他想到前些天的那场洪水,将王家沟几十号人冲走的洪水,就是从这里流下去的。一个接一个的尸体,仿佛在眼前涌动。他们在水里翻滚、沉浮、抓挠,一个接一个漂下去了!想到这里,心蹴了一下,躬身找了一块土块,向那地道方向打去,以便惊动尕牛,让他出来。土块飞出去,在浓稠的暗夜里发出清晰可辨的声音,像一块土豆掉进了粥里,半天才发出咚的一声回响。
  也许尕牛此刻正在黑暗的某个地方,突然会对他大喊一声:"嘛吘——"他做好了准备,只要尕牛一发声,他就立即假装跌倒,叫他急忙跑过来拉他。
  没有任何反应。他打口哨,"咻——咻咻——"还是没人应声。他不敢再看那黑黢黢的深崖,只好无功返回。
  转过身,家雀感觉有什么东西悄悄跟在他身后,又不敢回头。走过寨子外面的张爷家,又觉得身后有人跟着,他家的狗空茫地叫了两声,"咣咣——"家雀浑身发怵,周身缩了一轮。
  回到家,门被妈闩上了:"妈——妈——"
  妈说:"你先到西厢房去。"家雀进了西厢房,尕姐二姐已经睡了,只有大姐还在绣鞋垫,鞋垫上还是一只胖鸟儿,红嘴、绿翅膀、黄身。家雀心想,假的。家雀躺在炕上,嘴里说:"大姐,高胖人来干啥知道吗?""不知道。他来干啥?"大姐问。"给你说媒来了!"家雀说。"去他……谁一个?"大姐就要破口骂出来,却慑住了。"徐书记的大娃子,当工人的。"家雀看着大姐的脸说。"谁稀罕他当工人的!"大姐低头用牙咬断了一根线头,呸的一声,啐出去。她把线头啐在了黑暗里。
  "哦,忘了一件事情,你张开嘴,大姐——"家雀说。大姐说:"谁给的?高胖人吗?""不是,给——"家雀递上去一个把把糖,大姐没要。"谁嘛?"大姐转过眼睛,在黑暗里凌厉地盯着家雀。家雀说:"蒋老师。"
  大姐扭过身说:"你以后别要他的把把糖了,他是‘反革命’!会连累我们,你也不想一下,就爹爹,我们都够受了,加上他还了得!""他不是啊——大姐!"家雀偏着头辩解。"就是,大队里说的。"大姐坚持说。"哎呀,大姐,你真是……"家雀终于词穷,无可辩驳。"家雀,大姐不想在这山里待下去,这山大得很,啥都看不见,我要去滩上,山外面,你在孤灵山上看见的地方,孤灵山西面,平展展的地方。"大姐说。"民兵连长吗?"家雀问。"嗯。"大姐面无表情地承认。家雀没有再说话,翻起身,下了地,悄悄出了西厢房门,从书房门缝里巴望。
  屋里居然是马文超,他一点也不威严,他笑嘻嘻地说:
  "按徐书记的意思,我就说这么多,该说的也说了,不该说也说了,你老嫂子是明白人,你把丫头的工作做好啊,姓蒋的我们有办法!否则,你们一家子不好过啊,胳膊拗不过大腿,真的!我是最清楚了,有些话,我只能点到为止,说多了没用,我也不想来惹你不高兴,但这话总得有人说,既然来了,也说了,你不听,将来我想帮你也没办法帮。"
  "马文书,我做不了主,这事情还是等他爹回来。你的好意我领了。"妈冷淡地说。
  "等不得了,徐家娃子过几天就来,来了就办事!等黄哥回来,猴年马月,黄花菜都凉了!"马文超说。
  接着,"咣啷——"一声,书房里什么东西响了一下。
  家雀急忙捂着嘴钻进了西厢房。
  很快,门吱扭开了,马文超从门里跨出来,若无其事。
  "咋啦?"大姐问。
  "又是马文超,要你嫁给徐家娃子,下个月就结婚。"家雀低低地对着大姐的耳朵说。
  "他……"大姐撂下手里的针线,看着乌黑的屋梁。
  柴门响了一声,家雀从西厢房的门缝里往外看,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消失在街门外。妈妈在院子里喊:"家雀,快来睡觉。"
  家雀眼睛看着大姐,屁股挪开炕沿,迈开腿,却差点被门槛绊倒,哎哟一声,扭正身子,出门走了。妈妈进了门,就坐在炕沿上抽烟。
  屋里充斥着一股浓浓的煤油味。
  "妈,一股子煤油味道!"家雀说。
  "灯打翻了。"妈妈平静地说。
  家雀想,原来适才"咣啷"一声是打翻了灯盏。
  妈妈将门开着,一直开着,为的是将屋内的煤油味道散出去。
  "太危险,要是点着火,这三间老鸹架就保不住了!"家雀说。
  "人都保不住了,还保啥老鸹架啊!"妈叹息一声说。
  家雀脱衣服的时候,从牛肋巴窗口巴望了一眼,看见大姐的西厢房里的灯还亮着,窗户像一面陈旧的鼓,随时可能敲响。家雀躺下身子,才发现炕上是一绺子一绺子的煤油,像专门撒上去的,家雀问妈:"这煤油满炕,太危险,要是点着就了不得了!"
  "关键时刻,我就点!"妈在一边坚定地说。
  家雀硬撑着睡在了窗口边,通风,煤油味淡些。
  次日晨,家雀还在被窝里,就听见尕牛妈在巷道里喊:"尕牛娃——尕牛——"听到这喊声,家雀想起昨晚尕牛不在家的事情,又宽慰自己,尕牛可能是睡在旁人家了,也许就在尕喜娃家。但他还是急忙爬起来,三两下提上裤子,一边套着衣袖,趿着鞋,出了街门。
  街门外,尕喜娃蹲在寨子墙下面,见他出来,忙站起身,家雀问:"尕喜娃,你咋一个人?尕牛呢?""没见啊。"尕喜娃说。"快走——"家雀飞快向墩子壕跑去。不料身后有人喊:"等下,家雀——家雀——"家雀刹住脚步,想这尕牛耍的啥诡计!扭头看,却是尕喜娃在后面跟着跑。
  家雀喊:"快,尕喜娃!快——"
  家雀跑,尕喜娃跟在家雀身后跑。
  到了墩子壕口,家雀呆呆站住不动了!黄黄的那块土崖塌下来了!地道塌了!尕牛呢?尕牛难道被压了?昨晚没回家,肯定……天呐!哎呀——!家雀觉得头里昏昏响起来,正如地陷天塌一般,地道塌了,尕牛被压了啊!
  "了不得了!快——,地道塌了!尕牛、尕牛可能被压死了!"家雀说着,转身就跑。尕喜娃跟在身后,他一直向尕牛家门口跑去,上气不接下气,跑到门口,尕牛的二哥正要出门,家雀说:"快——你去看看,地道塌了,二哥!"
  "啥地道?"他二哥满不在乎地扭着脖子,伸着懒腰。
  "就是墩子壕,我们三个人挖的地道,尕牛,他、他昨晚可能去挖地道,塌了?埋了……"家雀结结巴巴说。
  尕牛二哥懵了,瞪大了眼睛,问:"啥?在哪里?"
  "墩子壕,二哥——"家雀喘着气,憋紫着脸,弯着腰,捂着肚子说。尕喜娃也在身后喘着气,憋紫了脸。
  二哥王老牛转身撒腿向墩子壕跑。家雀和尕喜娃跟在后面跑。跑着跑着,尕喜娃的鞋掉了。尕喜娃俯身提鞋,家雀从他身边跑过去,看见他的鞋帮子撕开了一大口子,张着嘴。
  家雀说:"提上!跑——"
  尕喜娃顾不上心疼鞋了,手里提起鞋,跟着家雀跑,前面就是墩子壕,那个地道洞门被塌下来的黄土埋上了。尕牛的二哥飚下壕沟,扑上前,正在疯狂地刨开黄土,黄土中有花花绿绿的纸片和土从他的手中飘出来,他突然停下来,拽住了什么东西。
  家雀的心要跳出嗓子眼了,他按住心脏,从对面的崖上跳下去,跑到了那塌陷的地方。尕牛的脚!他真的被埋在下面了!二哥刨出来了,二哥抓着的正是尕牛的裤脚呢。奇怪的是,尕牛脚下的黄土中居然有黄黄的新麦草,还有一些烂纸片。家雀突然想起,尕牛说过,等地道挖好了,在里面铺上麦草,麦草上面铺上标语纸,他爹回来就可以在上面睡觉了……家雀猜,这是尕牛昨晚从大队门口的墙上偷偷薅来的。他说过,纸是好东西,就像布一样……没想到尕牛昨夜偷偷将这些都做好了,他是等爹回来就可以住这里啊。
  尕牛二哥的嗓子里发出"噢噢咯——"的奇怪哭叫。家雀和尕喜娃一起爬上半崖,一边疯狂地刨土,一边帮尕牛的二哥拽住尕牛的脚,往外拉。一堆黄土随着尕牛的身子被拽出来,三个人随着尕牛的身子一起滚到了崖下。家雀忘记了疼痛,三个人几乎同时从黄土里爬起来,浑身的泥土。尕牛就在他们身边躺着,脸上身上全是黄土,他浑身僵硬,似乎长长叹息了一声,出了一口气,嘴角流出了一缕紫血,浓得像泥浆。
  "尕牛——尕牛——"二哥爬在尕牛身边,用自己的暗灰色的袖头擦掉了尕牛脸上的土,长啸着,一声接一声。
  尕牛没有半点活着的迹象。
  家雀抓着尕牛僵硬的手摇晃,喊:"尕牛——"黄泥沾满了他俩的手。尕喜娃缩在一边,双手颤抖着,不敢伸出来。
  二哥丢开尕牛的手,疯了般跑过去,跳上崖头,向着寨子方向死命地喊:"快些啊,尕牛叫崖头压死了!妈——快来啊——"
  此时此刻,真真切切,家雀见到了一个死人——他和尕喜娃结拜的兄弟——尕牛。
  尕牛微闭着眼睛,半张着嘴,那一溜血还在嘴里流淌。
  家雀突然感到浑身发冷,头发竖起,浑身鸡皮疙瘩骤起。
  村上鸡鸣犬吠,全村的人向这边涌来,聚在墩子壕。
  "啥时候的事情?"
  "昨晚上就没有回来——"
  "罢了,一丝丝气都没有了!"
  "土软得很,捂死了,活活捂死了!"
  尕牛的妈妈张开膀子,呼天抢地地呼叫着,从墩子壕的悬崖上扑下来,扑倒在尕牛身上,抓着尕牛的手不断摇动,撕心裂肺地喊叫:"我咋就昨晚上不知道找你啊……我的娃,你咋就傻啊……"
  家雀妈也伏在尕牛妈的身边,长长短短地哀号;起先,家雀也听得出来妈是在陪哭,哭着哭着,妈的哭声散发出一股真切的悲伤,声音呜咽,痛苦不堪,她一定是想起了什么,也许是想起了爹爹吧,家雀想。家雀原本也是站在一边,愣着,突然听到妈妈的悲号,内心的伤痛一下涌上来,他大叫一声:"尕牛——"便哭叫起来。他不比妈和尕牛妈,没有哭词,只是长号,嘶叫。而尕牛妈一声声"我的心肝""我心上的肉"等等的哭词,惹得周围原本站着的女人们也蹲下来,高一声低一声地哭起来。
  家雀从人群的哭声中跑出来,无力地坐在壕沟,手里捏着一把潮湿的黄土,遥望着那壕沟。
  家雀想,这绵软的黄土、这柔软的麦草、这薄薄的纸片、这沾满墨迹的文字,居然就把尕牛的命生生取走了!尕牛说没就没了!
  杂乱无章的人,凌乱不堪的麦草,花花绿绿的纸片,高低起伏的哭喊……这个深深的壕沟,像被一辆巨大的车轮刚刚碾过,车辙里满是这苍生的苦难。
  家雀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尕牛,尕牛是为了自己的爹爹才死的,他们又是兄弟,一种追悔和罪责让他捶打着地面,痛不欲生;发过洪水的第二天,他们辛辛苦苦挖的地道塌了,他还安慰尕牛说,正好这两天土软,好挖!没想到尕牛昨夜一个人去挖,没有等到他回来,地道就塌了!还说要等爹回来有地方藏着……
  忽然,人群散开,有人愤愤地喊家雀:"快快挪开,号啥?快让徐四爷来归置!"他挪开身,看见不远处,墩子壕的路上,三个人围着宽大的徐四爷从新庄子来了,这事情只有他能做。
  徐四爷到了近处,他说:"把娃们使得远远的,不能看,不干净,沾上洗不掉。家雀,快去,走远些!"
  家雀和尕喜娃垂着头,无奈地上了天井。这里,他和尕牛一起躺过多少回的地方,眼下,他和尕喜娃躺下来,从高远处看着死了的尕牛,目光呆滞。墩子壕一直在他的视野当中,徐四爷和一些人一直在他的眼睛里挪动。他觉得自己身上丢了什么东西,软塌塌的;又觉得自己死了一半。家雀痴呆呆地趴在墩子台上,巴望着墩子壕,眼神呆滞,一动不动。
  尕牛妈给他换了一双新鞋,换了一身新衣服。不像他了,陌生人一样,躺在壕里,硬邦邦的,像装死一样。尕牛妈趴在他身边哭,最后哭得昏死过去,被人抬回家了。
  寨子里尕姐在喊家雀,二姐也在喊他,他不答应;妈妈喊他,他也不答应;他只是趴在墩子上,呆呆看着墩子壕里平躺着的尕牛。尕喜娃一直在他身边,不说话,一会儿看着他,一会儿看着墩子壕,直到太阳落山,他依旧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夜幕降临,灰暗覆盖了东大川,覆盖了墩子壕。
  尕牛的身边点起了一堆火,缓缓地那堆火将日光冲淡,消失了。在夜幕的掩护下,人们把尕牛驮在了一头黑驴身上。那头驴就像一个神物,身后拖着几个人,和一团氤氲的火光,在夜色中缓缓挪出了墩子壕。家雀看着那堆火还在原地燃烧,直到熄灭了,他知道尕牛也跟着走了,像从梦中惊醒一般,喊了一声"尕牛",向阴山沟方向的那团火跑去。尕喜娃在他身后喘着气追,他们一口气跑到了阴洼梁上,趴在和尕牛、尕喜娃三个人曾经躺过的斜坡上。
  "砰——"一堆巨大的火在沟底爆裂似的烧起来。
  尕牛正在那火堆上!
  火光中,家雀看见尕牛似乎在跳舞,身子无比柔软;又似乎正在孤灵山上,扯着嗓子叫他,可是没有声音。尕牛真的死了!
  尕牛说走就走了。家雀想,也许,他现在正向着孤灵山方向爬行,哎,与其那样,应该叫他俩在一起多好,一起死了,一起去孤灵山,在路上还可以摘果子吃呢。
  眼下,家雀看着尕牛在深夜里被架上柴垛,烧得噼噼啪啪作响,一轮高过一轮的火焰将它的每一块肉变成了红色的火焰,像一个巨大的红舌头,向天空舔舐!
  火渐渐熄灭。人影从火堆旁消失。
  凄凄艾艾的哭声断断续续在深黑的沟谷里移动。
  尕喜娃将家雀死命地拖下山来。他踉踉跄跄,像着了疯魔一般,好不容易,尕喜娃陪家雀回到了家。
  一进门,妈妈问他干啥去了,他满面泪流地歪着脖子说:"我送尕牛去了!你们知道他是为谁死的吗?为了我爹!"他嗓子哑巴巴地突然指着尕姐说。
  尕姐吓得倒退了三步。
  "你们都傻哩!知道爹爹回来去哪里吗?就去尕牛挖的那个地道。我们三个挖那个地道,就是为了等爹爹回来,好藏在那里。现在,他死了,地道塌了,爹爹回来去哪里?没处去了。只有被人抓去批斗、挨打——爹爹,你最好不要回来!回来就完了,完了!"
  "胡说啥啊!"妈妈扑上来呵斥的同时,抱着他哭了,妈的身子在剧烈地颤抖。
  "我亲眼看见的,亲眼看见的!"家雀盯着妈的眼睛,仰首在妈的怀里高喊。
  妈妈哭得更加慌乱。三个姐姐跟着掉泪,任由他说。说够了,妈问尕喜娃,白天去哪里了?尕喜娃才从门后的阴影站出来,说一直在墩子上看尕牛,晚上去了阴洼坡,看着他们将尕牛烧成了灰,葬了,才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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