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竟然是小三生的

　　早上九点钟，盛夏的热气已经浮起来，不断有家长开始摇晃手里的小圆扇，并称赞幼儿园有先见之明，知道提前给大家准备扇子。郑卉体胖，本就怕热，站了一个小时，脸上的妆早就被汗水糊透，却一动不动似被定格般盯着舞台。确切地说，是盯着在舞台中央领舞的朵朵。六岁的小丫头，不过学了一年舞蹈，就被老师选做领舞。偏偏还跳得有模有样，仿佛一只漂亮的小孔雀，十分耀眼。郑卉看得热泪盈眶，对着天空深吸一口气，在心里喃喃道：小波，向楠，你们看到了吧，你们的女儿很好，又漂亮又能干，还有你们的儿子，也很优秀，上次开家长会还被老师表扬了......姐姐和姐夫一定会尽力抚养他们成材，你们放心吧。周遭闹哄哄的，没有人注意到郑卉的眼泪。她的脑海不断闪现弟弟和闺蜜的面孔，掩藏在忙碌生活下的思念倾闸而出，直到表演结束孩子们蜂拥而下，才慌乱地擦干净脸上的水渍。逝者已逝，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向前啊。望着朝自己飞奔而来笑靥如花的小女孩，郑卉下意识蹲下身子张开双臂笑着迎接她，却被柔软的小手触摸面颊，奶声奶气的嗓音里满是担忧和关心：妈妈，你怎么哭了，谁欺负你了？郑卉怔住，继而吻了吻贴着自己的小手，温声道：没有谁欺负妈妈，妈妈是看你跳得太好了，高兴得哭了，这就叫喜极而泣懂么。朵朵瞪大眼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棒棒糖，递给郑卉：妈妈，这是于老师奖励给我的，我送给你吃，你别难过了好不好？她的眉眼像极了生母，歪着脑袋讲话的神态更是如出一辙。有一瞬间，郑卉几乎以为是向楠复活了，来安慰不开心的她。一如过去的许多年那样，永远都是第一个发现她情绪不对劲，并及时做出安抚。也许是一颗糖，也许是一个拥抱。现在，她不在了，但是留下一个和郑卉有至亲血缘的女儿，继续陪伴她温暖她。郑卉接过棒棒糖，紧紧搂住自己的小侄女，喑哑道：妈妈好开心，谢谢你。表演结束后，接下来是亲子大合照环节。郑卉扫了眼周围，发现几乎所有小朋友都是父母全出席，顿时有些心疼朵朵。她几次拿起手机，最终又放下了。昨晚她已经说了今天幼儿园毕业典礼的事，早上吃早饭时她还隐晦地提了一次，杨文杰当时随口答应有空就来。结果到现在，还没出现。饶是如此，郑卉却不好意思再催他。他一个人上班养活她和三个孩子，忙得脚不沾地，回家后常常是一边吃饭一边打瞌睡。请一次假，不仅要加更多班，还得应付领导的不满。最重要的是，朵朵只是郑卉的侄女，虽然名义上喊他爸爸，实际上只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姑父。作为一个姑父，他肯衣食无忧地养着她供她上学，已经是天大的恩德。郑卉觉得，不能得寸进尺，要求太多。要知道，家里除了朵朵这个丫头，还有两个小子。一个是她和杨文杰的儿子，另一个则是她的侄子，也就是她弟弟和弟媳向楠的儿子。两个小伙子一个三年级，一个四年级，都是让人操心的年纪。郑卉忙不过来时，都是杨文杰在管着。刚开始接手弟弟的两个孩子时，朵朵才一岁，正是需要人的年纪，郑卉全部精力几乎都耗在了她身上，两个小伙子只能交给杨文杰。起初她还担心过活泼的小侄子会因为目睹姑父对亲儿子的偏心而变得性格内心敏感，没想到，一日日相处下来，郑卉发现，丈夫不止做到了对两个孩子一视同仁，甚至对她的娘家侄子更好。也正是从那时候，她对杨文杰的防备心开始放下，渐渐地转为感恩。她终于愿意相信，他主动收养她弟弟的两个孩子，不是为了图谋车祸赔偿金，而是出自真心和怜悯。只是，不知为何，对于小舅子留下的两个孩子，他更喜欢大一点的男孩，反倒是从咿呀学语就养在他们身边的朵朵，态度冷淡多了。朵朵长得漂亮，亲戚们都爱跟她拍照或是逗她玩，唯有杨文杰，除了必要的接触，极少亲近她。郑卉对此十分不理解，无奈归结于重男轻女的思想在作怪，只能自己更加宠爱朵朵。2，大部分家庭都拍完照片了，朵朵仍在时不时张望着门口。郑卉看得心酸，正要走上前去告诉她＂爸爸＂工作太忙，杨文杰忽然气喘吁吁地出现了。朵朵雀跃地奔向他，他怔愣一瞬，飞快地瞅了眼郑卉，然后在她期待的目光中将小丫头抱起来。朵朵在杨文杰的怀里时而比心，时而嘟嘴，老师配合着连续按下数次快门，对查看拍摄效果的郑卉说：朵朵长得跟爸爸可真像啊，尤其是下半边脸，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郑卉呆若木鸡，老师见状翻出相机里的照片给她看。这是郑卉第一次看到两人的合照，她的视线在两张脸上来回逡巡，心跳越来越快。老师说得没错，真像啊。她极力抑住颤抖的情绪，将眼神从相机挪到不远处嬉戏的＂父女俩＂身上。明明不是亲父女，那种外人融不进去的亲密感却是浑然天成。朵朵的表现十分正常，她从记事起就以为杨文杰是自己的父亲，不管怎样被对待，仍自然而然地想亲近爸爸。那么杨文杰呢，面上似乎还是冷冷淡淡的，但是眼睛里不经意间流露的父爱光辉，和看向他们儿子时的眼神，分明没有区别。郑卉记得，他看她侄子时，就不是这种眼神。当然，那眼神现在想来同样令她无法理解。从前她觉得是对一个失去父母的孩子的怜悯，现在她意识到，绝不只是这样。
　　那眼睛里，似乎藏着更深的她不明白的情绪。一瞬间，郑卉发现，她对枕边人的信任，又回到了弟弟刚去世时。郑波和妻子向楠是出车祸去世的，那是郑卉人生最灰暗的一段时间。
　　接到弟弟的死讯之前，她正和丈夫处于冷战中。原因是，她怀疑对方出轨却苦于找不到证据。杨文杰死活不认账，觉得她是无理取闹。
　　这事尚未掰扯清楚，她的母亲就悲伤欲绝地打来电话。一个是骨肉至亲，一个是最要好的闺蜜，郑卉的痛苦悲伤直接加倍。
　　她既要照顾摇摇欲坠的老母亲，又要看顾年幼的侄子侄女，自己的儿子也是个需要母亲的幼儿，忙得她一刻都没空歇息。如果不是杨文杰帮忙张罗，恐怕她连个体面的葬礼都不能给弟弟。
　　葬礼上，亲戚们无不可怜两个失去双亲的幼子，但是无一人愿意接受这个重担，包括向楠的父母亲哥。孤立无援之下，郑卉做好了离婚的打算。她想，靠着车祸赔偿款，自己再多打几份工，肯定能将三个孩子养大。
　　没想到，杨文杰主动提出领养郑波的两个孩子。
　　那时，郑卉尚未从出轨疑云中走出来，对他不是全然信任，有些害怕他是为了赔偿金才做出领养的决定。赔偿金下来后，她立刻转到自己卡里存起来，半点不让他染指。
　　后来，她一直在等他为了赔偿金撕破脸。结果五年过去，即使生活压力再大，他也只是自己努力加班，从不逼郑卉动用那笔钱。
　　为了更好的照顾三个孩子，郑卉被迫辞职在家，夫妻俩男主外女主内，共同经营着这个成分复杂的小家，曾经关于出轨的怀疑在忙碌中渐渐烟消云散。
　　自从打消疑虑后，郑卉对杨文杰的感情很快回归正常。发现他像疼爱儿子一样疼爱她的侄子后，她对他的感情逐渐升温，其中既有感恩，也有对这个男人的宽容善良的钦佩。
　　为了回报他，她慢慢改掉了脾气中不好的部分，对他更加温柔体贴。而他呢，因此更加努力，全心全意为他们的小家付出。夫妻恩爱的氛围中，三个孩子被养得都很开朗听话，任谁都觉得他们是幸福的一家。
　　去年，她的母亲去世，临终前拉着她的手嘱咐道：小杨是个好人，你们一定要好好的，不管以后发生什么，都要把孩子们养大成人......
　　亲人的陆续离开，让郑卉对丈夫更加感激，也不敢要求更多。即使偶尔觉得他对最小的朵朵过于冷淡，她也无法理直气壮地提出来。毕竟不是亲生的。
　　然而现在，＂父女俩＂如出一辙的下半张脸，惊得她浑身直冒冷汗。
　　3，
　　郑卉恍惚了好一阵子，直到亲子鉴定报告出来，一颗悬着的心终于重重坠下，摔得七零八落。
　　她蓦地想起，其实在朵朵的成长过程中，杨文杰不止一次没有藏住他的父爱本能。
　　比如朵朵两岁左右支气管炎发烧，郑卉夜里起来给她量体温时，杨文杰必定也会坐起来皱着眉头盯着她们。那时她以为他是被吵到睡觉而不耐烦，现在看来，分明是担心亲女儿的病情。
　　比如朵朵上幼儿园后被小男孩欺负，郑卉好声好气地跟对方家长沟通，杨文杰直接抢过电话一阵威胁，眼神满是狠厉。那时她以为他是看不惯对方的无赖，现在看来，分明都是对自己骨肉的维护。
　　只有她，一直傻傻地认为他对朵朵过分冷淡，还在苦恼着如何能增进两人的感情。
　　所谓真假亲疏，也许她从未真正看清过。
　　可是，他和她的弟媳究竟是什么时候暗度陈仓的呢？
　　郑卉痛苦地翻出向楠的遗像，无论如何想不通，她最好的闺蜜怎么就和她的丈夫神不知鬼不觉地好上了。
　　她还记得，那时她和向楠倾诉自己怀疑丈夫出轨，向楠是这样回答她的：你放心，他爱的人一直都是你，只有你。
　　当时郑卉只当她是在安慰自己，现在才意识到这回答太不对劲，简直像是一个不想上位的小三的口吻。
　　呵，可不就是小三嘛，连孩子都搞出来了。
　　郑卉望着遗像上跟朵朵相似的面庞，恨得咬牙切齿。她们从小就认识，在一个碗里吃过饭，在一个池子泡过澡，没想到，竟然还睡过同一个男人。
　　如果向楠还活着，郑卉一定会扇她几个耳光，再质问她：对得起她弟，对得起她么？
　　然而，迎接她满腔恨意的只有一张遗像。遗像上的女人，在她遭遇校园霸凌时挺身而出，把自己的嫁妆借给她买房子，在自己怀孕时还来照顾她坐月子......郑卉痛恨她的背叛，却也无法忘记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
　　就像她恨杨文杰，却也无法忽略他这五年来的所作所为。她总算明白了，他对她大侄子的好，多半是出于对她弟弟的愧疚和弥补；而对朵朵的刻意冷淡，甚至平时连合照都不敢，就是怕她发现两人的亲子关系。
　　既然这么愧疚，这么小心翼翼，当初何苦犯错呢？
　　逝者无影无踪，活人忙着挣钱，郑卉一肚子的怨愤无处发泄，终于波及到了跟她最亲近的朵朵身上。
　　小丫头被她冷落了好几天，反而更加黏糊地追在她身后，跟个小尾巴似的。郑卉走哪都甩不掉，一时厌烦至极，一掌推过去：能不能滚远点，我不想看见你！
　　被推倒在地的朵朵整个人吓呆了，嘴巴抿了又抿，泪水在眼睛里打着旋儿不敢落下来，小手却紧紧揪着郑卉的裤脚，死活不肯松开。
　　郑卉心里一酸，眼泪便滚下来。
　　朵朵见状，立刻松开手哄道：妈妈你别气气，你不想看见我我就走开，你别哭啦！说着她就踮起脚来帮郑卉擦眼泪，奈何身高不够，踮了几次都没成功，急得满头大汗仍不放弃。
　　郑卉闭上眼睛，往事一幕幕浮现在脑海，主角时而是朵朵，时而是她的儿子，时而是失去双亲的大侄子，时而是曾经背叛她如今体贴万分的枕边人。
　　在她怀里哭得像猫儿一样的小女婴，第一次跟她说：妈妈，我爱你。幼儿园发的小饼干，偷偷藏在口袋里带回家分享给她吃。打雷的夜晚缩在她的怀里捂着她的耳朵说：妈妈不怕，朵朵保护你。
　　陡然失去父母的男孩，起初战战兢兢，直到在这个温暖的大家庭生活了一段时间，获得了足够的关爱和安全感，渐渐如幼鸟投林，举手投足间自在又自信。
　　曾经因为双亲不合而变得胆小敏感的男孩，随着父母感情越来越好，性格变得越来越活泼，脸上总是挂着满足的笑容。
　　事实上，不止孩子们是幸福的。她自己，在触及这个秘密之前，也是幸福的。尽管养育三个孩子的过程很辛苦，但是有个尽心尽力的伴侣携手并进，感觉什么风雨都无所畏惧。
　　可是现在，最大的风雨是他带来的，该如何躲避呢。她何去何从，三个孩子何去何从，这个家何去何从？
　　不知过去多久，郑卉缓缓蹲下，抱住了迫切想要哄她的朵朵。她到底不够狠心，也实在放不下这三个孩子。她能想到的最优解，唯有与过去和解。
　　当天晚上，她拿出鉴定报告，接受了杨文杰的反省和忏悔。他应该等这一天很久了，浑身都在颤抖。听到她的答案，半天缓不过来，忽然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并赌咒发誓道：我要是再对不起你们娘仨，就不得好死。
　　郑卉没有阻拦他用毒誓咒自己，毕竟，那也是她的心里话。
　　尘埃落定后，她一个人去上坟，对墓碑上微笑的向楠说：看，你造的孽还是我收拾烂摊子，你就在天上好好看着吧，那么好的闺女，以后只认我这个妈。
　　清风徐来，山谷里回荡着隐隐的呜咽声，云雀站在松针上，不知疲倦地追逐阳光。